1. 吃道中的道家色彩
吃道也是生存之道。食是生存之本,王一生一直秉持“先吃饭,在下棋”的原则。吃是人必须遵循的生之道,是人活着的自然而然的规则。“圣人终日不离辎重”,圣人之治也需“实其腹”,老子对“饱腹”也是秉持肯定之态度 [1]。王一生的原则也是对这基本之道的顺从,是“任自然”。但是“物壮则老”,王一生对事物的需求始终保持着一种“知足寡欲”的态度。
《棋王》一开篇就以简练的笔触描写了王一生对吃的虔诚与精细,以致到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的地步。其吃相是恶的,而这合于人一种本性自然的表现。棋是他的精神寄托,可当有人问他是否可以为了下棋不吃饭时,他却摇摇头。人要生存,首先要顺道。他对我说,“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王一生始终是遵着自然的,他明晓“下棋不可以当饭吃”,解决了生的基本需求,在自然的规律下,他的吃顺应规律让其生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其生也让其棋发挥至极 [2]。
但其并不奢求进一步的物质享受,只是满足于生存的基本需求。车站送别,人人沉浸于离别的忧愁与对前路的担忧时,他坐在座位上码棋。对他而言,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何必感伤。当“我”提出人吃饭是一种精神需求时,他表示了反对,并提出了“饿”与“馋”的区别。“饿”是人的自然而然的生理需求,馋是对吃“好上加好”的需求。关于“我”所讲的邦斯舅舅的故事,他也犀利地指出这人是因为馋而死,如果只是吃不会如此。此与老子思想中的“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相契合。在下乡分场后,王一生来寻我,向我感叹现在的日子是“不错,真的不错。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对“我”关于生活条件还不够好的牢骚,他批评道:“想的净是锦上添花。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王一生对于所拥有的生存条件只要处在基准就是知足满意,“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此守得不就是“知足者福”,“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的理嘛。
王一生这种知足建立于当时社会物资匮乏与家庭贫困带来的生存的紧迫感和饥饿感 [3]。在这种环境下,他秉持着道家“任自然”和“知足”的思想让自己从对物质的享受的追求中解脱出来,是一种被动之举,但也有效避免追求物质而不得带来的精神痛苦。他对于吃的虔诚和精细和对吃的需求始终维持在一个“中”的位置。顺自然让他生命力继续发展,获得身体的自由。知足让他没有精神上的贪“馋”的痛苦,免受精神上的苦楚。这是一种蕴含着道家思想的生存智慧。
2. 棋道中的道家色彩
棋道是一种精神之道。如果说王一生吃道中的蕴藏的道家思想是被动为之,那么棋道中的道家思想则是其主动选择,展现得更为明显。
王一生之棋讲究造势,讲究顺应棋运,柔而化之,讲究无为而无不为。“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棋运就是道,顺应道不妄为,则无不为。“鱼不可脱于渊”,在道的规则下以“柔”胜“刚”。
如此将道家思想贯彻于棋中,让他无往而不利,在最后的以一对九的车轮战中得到棋王之称。他顺棋的“无为”让给他在下棋中“无不为”。
但王一生下棋时并不咄咄逼人,在最后地区冠军前来要求平棋的结果时,他也言“和了吧”。在与对手下棋时,他从不追求最后的“将”死,预见对方已成败局、大势已去后,旁观者还看不懂局面,他便重新开始码棋。“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这其中也包含着道家“万物复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守中”思想 [4]。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王一生擅长盲棋,明棋执着于实有的形,而盲棋就是忘棋,将棋与“我”相融,“棋我两忘”,于是在棋中顺道造势无限自由。他下棋的时候,棋在动,而他为静,在清静中无为,无为中又无不为。如庄子所说之“庖丁解牛”,王一生下棋时便与棋的世界融为一体,完全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在以一对九的车轮战中,“我”去给他送水,他便一惊,饮水后又回到了他的世界。在对战结果已定时,“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这完全达到一种“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玄远之境。“似无所见,似无所闻”却观“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他在此世中却又超然于世外。
王一生将道的思想运用于棋中,而棋又是他的精神寄托,道家思想又势必通过棋道影响其之精神。王一生追求的非通过棋来到名利,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拜城中下棋名手为师,也拒绝了最后地区冠军棋世家后人的相邀,他所追求的是棋道,所以当捡垃圾的老人指点他的棋路时,他跟随其学棋。在动乱的“革命”年代,人人都贴大字报闹闹嚷嚷时,他选择了棋道,让他获得精神上的自由来消解现实世界的纷扰 [5]。当某造反团和其对立派将他的名字贴得到处都是时,他也不为所动唯有下棋。他对棋道的追求,也正是对现实之乱的一种“柔”的超脱和反抗,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棋。又如庄子问道来缓解现实中无法解脱之痛苦。王一生把生命之意义投注于下棋中,在“棋我两忘”中畅游而达到道,获得精神的无上自由。
3. 吃道与棋道的“守中”
王一生身上吃道和棋道互相交织,互相影响。虽然其吃道中含有“知足寡欲”的道家思想成分,但是生之欲又时时影响其生存方式。因受时代物资紧缺和家庭条件的紧迫,王一生对饥饿感的恐惧时时缠绕着他。母亲“先吃饭,后下棋”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对于教他下棋的老头对“为棋不为生”家训的秉持,他也作出了“训坏了他”的评价。所以他被迫选择“知足寡欲”来缓解这种生存压力的痛苦。然等他来分场找我,大家一起吃蛇肉,当“我”提到蟹肉,倪斌提到家中文人风雅的活动,那副精贵的明朝乌木棋,甚至需要专门雇人来做燕窝的奢华生活时,本来一向主动邀人对局的王一生,还是待倪斌主动发问,才从沉思中醒来点点头。王一生从来不主动去追寻物质的享受,但当他不经意间接触到时,他又忍不住被这样的生之欲所吸引。他对于去总场参加棋赛的在意,是只为了棋还是为获得冠军之后可方便调动至更好的生活环境,这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而从后文,王一生失去报名资格,跟随倪斌去询问文教书记是否还有机会继续参赛,得到否定答案后在落日下的长叹一声,可知这其中虽有不能与人比棋的失落,但从随后比赛结束后他仍能邀请前三名,与之一比来看,失落中占比更多的是无法通过此拥有更好的物质条件。
可王一生棋道中的道家思想,也是他的立身之道,对生之欲之胜有压制。当倪斌把家传的明朝乌木棋就此送给文教书记以换更好的生活环境,顺带帮王一生换得一个参赛资格时,大家都表示理解,调笑倪斌的“路粗”,而他陷入了沉默,这似乎是对大家认可的生之道的一种质疑。在画家发出“生活太具体了”,“何以解忧?唯有一唉”的感慨时,他是惊奇的,生活太具体了,一切事物的精神价值都被抹去,只有其物质价值,人们具体地将事物能换取的物质价值等同起来,活着是一件太具体不过的事了。生之欲对精神世界的侵蚀让画家无法像捡垃圾的老人和王一生一样坦然地说,何以解忧,唯有下棋。当人无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过度被生所困时,他的生活就拘泥于生活中的物质交换中。王一生的生之欲被其棋道所压制,他无法用母亲留下的无字棋去进行物质交换,他似乎在此时也认识到了“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的训诫。在一对久的车轮战中,他从白天下到了深夜,其中只饮了些许水,饥饿感在他对棋道的追求中消融。于一人的孤军奋战中,他似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人虽然限于生之道下,但却不能拘泥于生之道。他实现了对了母亲“人最重要的还是活着,下棋只是消遣”之看法的超脱。虽然人要先吃饭,先活着,但生命的全部投注不只是为了活着,而需要更高的精神追求。
吃道和棋道互相作用,达到一个“守中”。吃是人们生存的必须,是自然的规律,过度地沉迷于精神是妄为,使身体不自由也使精神缺乏健康的身体的支持。出于现实的压力,人们被迫选择知足寡欲来免受对生之欲的困扰。然而当接触到更好之物时,心中所压抑的生之欲又难免生长。此时就需要棋道来平衡,在精神世界中实现对欲的超脱,来完善对人生的关照。在顺应吃道的“无为”中又达到精神中的“无不为”。正如文中的结尾写到“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为腹不为目”就像是对立身之道中的道家色彩的最终回归。道家思想的智慧指引着人们的生存之道,在王一生的身上闪耀。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