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吴方言中有一些疑问代词用于特指问句中，能够承担疑问信息，表达疑问，如上海话中的“哪能”(邵敬敏2010) [1] 和绍兴柯桥话中的“奈个”(盛益民2014) [2] ，它们都能用来问原因和方式，与普通话中的“怎么”用法相似。例如：
1) 侬哪能勿去？你怎么不去？(问原因)——引自邵敬敏2010
2) 我哪能去法？我怎么去法？(问方式)——引自邵敬敏2010
3) 奈个诺来得介迟？怎么你来得这么晚呀？(问原因)——引自盛益民2014
4) 亨道题目诺是奈个做嗰？那题你是怎么做的？(问方式)——引自盛益民2014
我们发现无锡话中也有一个类似的疑问代词“倷亨[na᷈13ha᷈21]”，有表示情状、表示原因、表示方式三种用法。曹晓燕(2003)指出它是无锡话里比较常用的疑问代词，说得快了就会脱落后缀，变成倷[na᷈13] [3] 。下面我们将探究“倷亨”的语法意义以及在疑问句中与焦点的关系。
2. “倷亨”的语法意义
2.1. 表示情状
“倷亨”用来问情状常位于句末，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怎么样”。在一些情况下还可以和“说法”“样子”等搭配，构成“倷亨说法”“倷亨样子”形式。例如：
5) 近来过得倷亨？近来过得怎么样？
6) 过个事体办得倷亨/倷说法咧啥？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啊？
以上两例都是充当状语，用来询问情况和性质。“倷亨”也可以充当谓语，单独提问，用于询问情状。例如：
7) 最近身体倷亨？最近身体怎么样？
2.2. 表示方式
“倷亨”处于状语的语法位置时，既可以问原因，也可以问方式。问方式的“倷亨”只能位于句中，为了区别两者，我们可以将表示方式的“倷亨”记作“NP + 倷亨 + VP？”形式，当然主语NP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省略。
8) 伊道红烧排骨倷亨/倷烧个啊？这道红烧排骨怎么烧的啊？
2.3. 表示原因
“倷亨”用来询问原因和目的时，可以位于句中或句末。我们将其记作“NP + 倷亨 + VP？”和“NP + VP + 倷亨？”。这和普通话“怎么”的用法略有差异，“怎么”不能位于句末，但是问原因时可以作句首状语。并且和“为啥”“做啥”等其他无锡话疑问代词相比，“倷亨”在使用中常带有诧异、奇怪的感觉，如：
9) 你倷亨/倷还勿走啊？要迟到咧。你怎么还不走？要迟到了。
3. 疑问和焦点
我们还可以通过重音来区分表示原因和表示方式的“倷亨”：
10a) 你哩倷亨去南京？南京我嘸不去过。你们怎么去南京？南京我没有去过。(重音在“南京”，问原因)
10b) 你哩倷亨去南京？当然坐飞机去了。你们怎么去南京？当然坐飞机去了。(重音在“倷亨”，问方式)
这就引出了关于疑问和焦点的问题，祁峰(2020)指出，疑问代词决定了特指问句的焦点 [4] 。
当表示方式和情状时，疑问代词也就是特指问句的焦点，这时的“倷亨”负载疑问信息，可以重读，也可以在疑问代词前加用焦点标记词“是”。例如：
11) 你是倷亨去上海？你是怎么去上海？
当表示原因和目的时，疑问代词不能负载焦点，不能重读，只能作为焦点算子来约束句中的焦点成分。“倷亨”在语义上指向其后的焦点成分，这里的焦点成分可以是整个事件，也可以是事件的某一方面，因为问话人可以针对整个事件的发生询问原因，也可以针对事件的某一方面询问原因。例如：
12a) 隔壁毛丫头倷亨昨日去勒游乐园？隔壁的小女孩怎么昨天去了游乐园？
12b) 隔壁毛丫头昨日倷亨去勒游乐园？隔壁的小女孩昨天怎么去了游乐园？
12c) 隔壁毛丫头昨日倷亨去勒游乐园？隔壁的小女孩昨天怎么去了游乐园？
12d) 隔壁毛丫头昨日去勒游乐园倷亨？怎么隔壁的小女孩昨天去了游乐园？
由疑问代词引入的那个疑问点是问话人最想知道的部分，也是问话人希望听话人给予回答的部分，因此它就成为特指问句的焦点。疑问代词位置的不同也影响着焦点成分。a句问话人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昨天去南京，而不是今天、明天或者其他时间，所以焦点落在“昨日”上，b句和c句的焦点分别是“去”和“游乐园”。d句则是问话人想要知道整件事发生的原因，所以焦点成分是整个事件。
4. 问原因的“倷为”
在无锡话中还有一个类似的疑问代词“倷为”，但是它只能用于问原因，不能表示情状和方式，常和“事体”搭配，构成“倷为事体”形式，意为“什么原因”。“倷为”和“倷亨”都可以位于句中，作为焦点算子限制管辖其后的焦点成分。但“倷为”可以位于句首，不能位于句末。
13) 倷为隔壁毛丫头昨日去勒游乐园？为什么隔壁的小女孩昨天去了游乐园？
这里的“倷为”是问话人想要询问整件事的发生原因，所以焦点成分也是整个事件。那么“倷为”和“倷亨”有什么区别，“倷为”又为什么能够居于句首呢？首先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倷亨”能够承载反预期信息，即在问话人的心理预期中该事件是不会发生的，常用来表达问话人的惊讶。
14a) 兔子倷亨勿能吃草？兔子怎么不能吃草？
14b) 兔子勿能吃草是倷为事体？兔子不能吃草是怎么回事？
a句中问话人对兔子不吃草这件事感到惊讶，因为在其固有认知中兔子是吃草的，所以这一事件超出了问话人的预期。b句中问话人想要询问兔子不吃草的原因，并且这个询问是客观、中性的。另一方面“倷为”可以前加焦点标记词“是”，这也说明了“倷为”受到“是”的约束，没有反预期意义。祁峰(2020)曾指出，疑问焦点可以让疑问代词受焦点标记“是”的约束，但具有“反预期”意义的疑问代词却无法受“是”的约束。
其次，在日常生活的使用中，“倷亨”也比“倷为”语气更为强烈些，有时甚至能表示责备、不满的情感。这时说话人往往并非真的想知道原因，更多是想要责怪、谴责这种行为。例如：
15) 你打我倷亨？你打我干吗？
“倷亨”也可以单独提问，意为“怎么、干吗”，这种情况下常带有不耐烦的语气，“倷为”则不可以单独提问。相比之下，“倷为”的礼貌程度更高，使用场合也更为正式。
最后关于“倷为”为什么能够居于句首，而“倷亨”却不可以，我们猜测是语义和语用上的原因。“倷为”在语义上倾向于普通话中的“为什么”，可以作为句首疑问词。而“倷亨”在语义上倾向于普通话中的“怎么”，“怎么”作状语询问原因的常规位置是在句中，在句首的“怎么”具有特殊的语用意义。
16) 怎么，我离开这里才两年，就新建了这么多工厂！
邵敬敏(1995)认为位于句首的“怎么”在惊异程度上比句中的“怎么”更为强烈，位置的变化增加了“怎么”的注意价值 [5] 。位于句首的“怎么”更趋近于能够独立使用的话语标记，而非问原因的实义词。而“倷亨”在方言中的使用显然没有分化出这种语用意义，所以不能够居于句首。
而“怎么”在古代汉语中还能够位于句末，意为“干什么”。例如：
17) 元·秦简夫《东堂老》楔子：“你唤我怎么？”
所以方言疑问代词“倷亨”能够位于句末也就不足为奇了。
5. 结论
经过探究我们发现，吴方言(无锡话)疑问词“倷亨”有三种语法意义，可以位于句中和句末表示原因、方式和情状。当表示方式和情状时，“倷亨”也就是特指问句的焦点；当表示原因时，“倷亨”不能负载焦点，而是在语义上指向其后的焦点成分，并且根据问话人的目的，焦点成分可以移动。与其类似的疑问代词“倷为”仅可以表示原因，但可以位于句首、句中和句末。在本文中，我们从语义和语用角度解释了造成“倷亨”和“倷为”差异的原因，但这只是本文的推测，其结论还有待进一步的详细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