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酷儿理论是于20世纪90年代在西方兴起的一种关于性与性别的理论,早期对理论建设做出巨大贡献的主要是:特丽莎·德·劳丽蒂斯、朱迪斯·巴特勒和伊夫·科索夫斯基·塞芝维克三位理论家。该理论主要继承了女性主义和同性恋理论,是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典型性体现。“酷儿”一词最开始用作对同性恋“行为古怪”的贬义称呼,随着理论不断的发展,“酷儿”的含义呈现出一种包罗万象和反对被归类的趋势。用以指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性别者、异装者、虐恋者等所有视自己为非异性恋的人,甚至认同并践行酷儿理论的异性恋者也算作“酷儿”。总结来说,这些性少数群体拒绝将自己的性、性别、被简单惯常地二分化,更加重视强调自己的差异性。
“酷儿理论”被运用于多个学科的批评实践中,其中在电影学科创作中形成了一种“酷儿电影”。酷儿理论虽然起源于同性恋研究,但《酷儿电影:美国电影史中的同性恋历史》一书中从主角、主创、观众学、电影样式、对角色产生认同等五个方面界定了何为酷儿电影 [1]。这种界定比早期学者把酷儿电影直接等同于同性恋电影更加准确,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理解与把握“酷儿”这一群体。不过从目前的创作实践来看,同性恋电影仍是酷儿电影中占比较多的题材。
2. 《夜间飞行》相关信息
李宋熙日是一位专注于创作酷儿电影的韩国导演。他作为一位男同性恋导演,尤其擅长表现“酷儿之痛”,拍摄的电影诸多触及到同性恋的生存现状与这一群体遇到的社会问题。他于2006年创作的《不后悔》是韩国电影史上第一次将同性恋酒吧作为叙事背景的影片,在当时创造了韩国同志电影的票房奇迹。他的其它作品还包括《白夜》《南行》《夜间飞行》等同志电影,其中《夜间飞行》是李宋熙日导演从影生涯中创作最成熟,口碑最好的电影,入围第64届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在中国大陆相关电影评分平台上的“2014年评分最高韩国电影”榜单中排名第四。
《夜间飞行》的创作灵感来自导演观看了一段电梯监控视频:一个被欺负的男生在自杀前蹲在电梯里哭泣。电影是反应社会的作品,导演将自己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与思考置于影片中,讨论了包括同性恋、双性恋、未成年人犯罪、阶级、教育等在内的社会问题。影片具体通过讲述两个男生之间的情感纠葛与透视周围对他们感情的反应,深刻反映出韩国社会存在的欺凌、歧视、冷漠与暴力:学生与社会阶级之间的强者对弱者的欺凌;社会大众对单亲妈妈、罪犯孩子、同性恋者等少数弱势群体的歧视;老师对学生迷茫求助的无视、学生对欺凌暴力现象的漠视旁观;这种揭露现实的疼痛叙事给人留下了深刻的观影印象。
3. 身体认同在电影文本中的具体解读
3.1. 社会规训下的身份
主流社会把人的性别划分为男性与女性,并要求人的生理性别要和社会性别保持一致。在这样的思想下,只有异性恋被肯定,其它的性取向被视为异端,最终形成一种“异性恋霸权”的价值观——男性喜欢女性,女性喜欢男性,男女婚配繁衍。在这一主流意识下,认识并正视自己的非异性恋身份是非常艰难的过程。“酷儿理论”批判上述所谓主流的观念,它认为人的身份认同是非常复杂且具有丰富内涵的,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单纯的事情。简单的以二元思维看待事物或者把主体简单粗暴的用性、性向、种族、阶级、地域等等社会因素来分类“根本就无力处理性领域中的多重复杂不协调,结果反而肯定了原来充满暴力的严格区分,抹杀了复杂社会里主体生命和身体中的矛盾沉淀 [2]。”
在电影《夜间飞行》中,由郭时旸饰演的申永俊是一名模范学生,成绩优异足以进入首尔国立大学。同时他也是一个对自我性向比较明确的人:他是同性恋并且喜欢着韩志雄,这已经是自我性向认知的完成状态。所以影片主要着力于表现韩志雄的自我认同过程:首先韩志雄的身份长期以来一直受困于社会规训,他初中时期因自己的爸爸犯罪入狱,被其他同学歧视为“罪犯的儿子”并长期对他进行霸凌行为。李宋熙日导演曾提到:“学校是社会的面貌,只追求考试竞争的韩国校园是发生暴力的‘天堂’。因为除了学习成绩外,其它的事物没有意义与价值,霸凌和孤立无处不在。”韩志雄非常介意自己的这种“不良”身份,在大家眼中他是不正常的异类。当他升入高中后便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来伪装自己,这种暴力行为实际上也是他对自我的保护,让其他人不敢再对他做出议论以恢复自己的“正常”身份。在性向方面,韩志雄更是遵循主流的观念,他一直以来都是直男(喜欢女性)且有交往的女朋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除异性恋以外的性取向。韩志雄虽然之前和永俊是朋友,但他因为霸凌的事情而有意和所有人疏远,把所有的联系方式换掉,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尽量不与申永俊和基泽接触,用暴力的手段阻止他们提起初中往事。可以说他一直遵循着主流价值观生活,如果稍有偏离,也会通过一定的改变让自己回到“正轨”。他曾与永俊建立了友情,之后又选择丢掉友情。
3.2. 自我主流身份的冲击
酷儿理论家巴特勒认为:“性别不是内在固有的,而是由规训的压力产生的,这种压力规范我们的表演,即按照社会认为适合某种性别的方式来行事 [3]。”这种操演体现在影片中很明显的片段是:男生们模仿学生处主任每天都要做的下蹲动作来使自己精子的能力变强,使自己充满“阳刚气”,这是典型的父权制度下男性应该要成为的样子——建构为异性恋,实现对女性的支配。永俊的同志朋友宋俊浩就明确说过:“如果没把握,最好不要跟他告白。喜欢直男的感觉,就跟吃毒药一样。”申永俊也有过类似表述:“据说天空中划出一条线的轨迹是客机飞过的,两条线则是军用机飞过的,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这里的一条线指异性恋,两条线指同性恋。这些都揭示了主流思想的认为不同的性向在社会中是对立、无法相融且没有结果的。
永俊以韩志雄抢走他的单车为由,刻意地给自己创造与志雄独处的机会,即使对方一直对自己不理不睬。韩志雄最终还是察觉到申永俊对自己的异样。“为什么总跟着我?”“什么啊,是你偷走了我的自行车。”“不,我问你为什么总是看我?从初中就开始,为什么总是看我?”申永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上前亲吻韩志雄表达自己多年的心意,没有意外的被志雄狠狠推开并被揍了几拳。被打的申永俊尴尬地扯出一个苦笑:“不要和任何人说哦。”永俊的反应直接表现了性少数在社会中的生存压力,他们受到攻击先考虑的是保守自己的秘密,而不是自己被刺痛受伤的心。而韩志雄这种暴力行为是他长期在异性恋性强迫性高压下的第一反应,他有意识去否认与拒绝这种“不正常”。但随后导演把镜头切到他打完人之后颤抖的手,志雄慢慢低头看向手中的血迹,他没有很反感地马上找块布把血迹擦去而是慢慢地把手插进口袋。颤抖、凝视、揣手这三个动作暗示着他潜意识中模糊的自我在慢慢苏醒。在申永俊不断地动摇自己的时候,他抓住永俊的衣领对他吐口水:“你喜欢我?疯子!”“以后离我远远的,如果不想死的话。”他的激烈抵触反应是出于对同性恋氛围的深层恐惧,他经历过被视为异类的痛苦,所以需要极力维持自己的主流身份。在志雄吐完口水摔门而去后,却痛苦地在路边呕吐。在影片中,志雄内心是在意永俊的,但他的生活有太多的羁绊、顾虑与纠结,他的呕吐是过于压抑而产生的生理性悲伤反应。
3.3. 酷儿身份的认知过程
酷儿理论不把男女同性恋身份视为具有固定不变的内容,而是将身份视为弥散的、局部的和变化的 [4]。韩志雄之后把单车还给了申永俊,这一转变在影片中不仅代表着他们重新开始了之前中断的关系,更代表了志雄对正统规训的自我突破。他们开始一起出去骑车,申永俊试探性地问道:“那个女生,她是你的女朋友吗?”韩志雄沉默地推开永俊的拥抱,自己静静走到一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这再次迫使韩志雄去正视自己的内心,与永俊之间到底是友谊还是爱情?
在真正确认同性恋的自我之前,他尝试着通过与女性互动和建立亲密关系来表演作为“正常”的异性恋者。于是他与女朋友进行性爱行为,结果他们这一场面刚好被过来找他的申永俊看到。申永俊绝望地捡了一块石头砸碎他的窗户,这一声巨响让韩志雄回过神来,他迅速穿上衣服爬上围墙看着申永俊离开的背影,影片的这部分处理非常具有酷儿意味,强调了性向的流动可变状态。从申永俊的角度来看,韩志雄用和异性做爱的行为拒绝了自己的示爱。但从韩志雄的角度来看,他本想通过性行为变得更有男子气概,结果却无法忽视同性恋的申永俊和具有双性恋倾向的自己。这也导致他对维持自己“正常”身份的女友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女友在这之后过来找他连问三句:“你要去哪儿?等我一起。”“干嘛就像不认识我一样?”“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这背后的原因,韩志雄对此无法做出解释。
申永俊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把自己偷偷收藏的第二颗纽扣还给志雄。(有一种说法称第二颗纽扣靠近心脏的位置,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衣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就表明他/她是他/她今生最爱的人。)“最后也还是只给我背影啊,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你从来不肯,哪怕对我笑一下。”这句话其实是志雄对申永俊的提醒,言下之意是就算我喜欢你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之间这种爱情是不允许存在的,他那强迫性的理性头脑抑制他内心的同性恋欲望并再次拒绝申永俊的求爱。申永俊彻底死心:“是啊,所以以后再也不会看你,再也不会喊你的名字。像你这样的人,一秒钟都不会再想了……”
3.4. 酷儿身份的隐藏与暴露
完整的身份构建由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两部分组成。酷儿这一群体在艰难地认清真正的自我后,还将面临更大的难题:向社会表明他们的身份。如果一个同性恋不是绝对追求特立独行的人,那么他/她会渴望别人的接纳与支持。李宋熙日导演将东方文化中的“节制”在他的酷儿电影中演变成了“隐秘”。在影片叙事的前期,申永俊他虽然早已完成了身份的自我认同,但他同性恋的身份只有同为同志的朋友知道。在他被韩志雄拒绝之后,他内心过于苦闷难以承受,才敢借着喝酒对自己的妈妈隐秘地倾诉:“哪怕,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也没关系吗?”妈妈回应:“不一样又怎么样,你是我儿子这点有变化吗?”值得注意的是母子俩人的身份设定——未婚先孕的单亲妈妈和男同性恋者。他们都是社会的少数群体,都在社会上经历着不同程度地歧视,这里体现了酷儿电影对少数群体的肯定与安慰。韩志雄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后,把永俊给他的纽扣收藏起来,仍旧隐忍克制。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墙进申永俊的家,坐在永俊房间的窗户边默默注视着他睡觉的模样。
他们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因为在一个“恐同”才是主流思想,在一个传统规范对“异己”角色进行压迫与排挤的社会里,酷儿理论学者塞吉维克在自己重要的著作《暗柜认识论》中指出同性恋者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就像生活在暗柜里。这种暗柜不仅仅是他们生活的特征,也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基本特征:即使那些习惯了勇敢和直率的人,即使那些幸运地被身边同伴支持的人,几乎没有同性恋者的生活中是不存在一个成型的暗柜的 [5]。出柜是尤其需要谨慎的事情,一般很难获得社会认同的,更不用说有效地得到社会的庇护。
老师询问申永俊是否为同性恋,这个答案其实无所谓。因为在老师眼里只要考上首尔国立大学就好了,其它的不重要。学生的性别认同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而在影片呈现出的校园中,其它问题都置后于入学考试和学术成绩。不幸的是申永俊的同性恋身份最终被老师公之于众,他被迫出柜。影片中的老师充当世俗价值观中的审查者的角色,代表了所有传统社会道德对“异类”的态度。是对非主流、非常态事物的一次彻底否定。班上同学得知后第一反应也都是“恶心”“艾滋病”等带有歧视侮辱性的词汇。永俊马上受到了社会的排斥、惩罚和暴力,除了遭受殴打外,甚至还被拍摄了他被迫和别人性交的视频。韩志雄得知这件事之后,一直以来努力克制的情绪激烈地爆发了出来。他冲回学校愤怒地找到那些对永俊施暴的人,失控地用暴力回击,直到他最终拼命找到了那张记录视频画面的内存卡,他才对申永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在全片中韩志雄对申永俊没有明确的一句告白,但他最后握住申永俊的手说:“拜托别走,我不想一个人了。”已经足够让人动容不已。巴特勒认为:所有人都存在“异性恋”与“同性恋”的倾向,只不过在个人与社会影响的共同作用下,往往突出了“异性恋”。因此同性恋也是正常的生理欲望,不应被“正常化的异性恋”所排挤 [6]。申永俊和韩志雄都勇敢地坚持了自己的酷儿身份,申永俊因同性身份被暴露导致了退学,他无畏地在墙上喷绘发声:这里也有同性恋在生活。
志雄通过对抗困扰永俊的校园暴力向世界展示了自己,并通过向永俊敞开心扉携手团结一致。导演最终给了影片一个开放的结局,也是影片为数不多温情的片段:两位少年依靠的画面,“韩国最南的火车站知道在哪儿吗?是丽水,最后一班火车时间……八点,我们一起逃走吧。”两个人一起忍受寂寞,那份寂寞就能稍稍缓和一些。
4. 总结
《夜间飞行》的片名取自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的同名小说,在影片中有两种含义。一是申永俊总是去的那个被举报而废弃的同性恋酒吧的名字,另一个含义是两个孤独的被遗弃的人,在暗夜里一起挣扎着飞行,担任彼此间的陪伴就不会再感到害怕。韩国导演李宋熙日通过创作酷儿电影,表达出自己对异性恋权威与传统主流文化的抗议。他让大家更加深入地了解到酷儿的真实生活,突出强调了社会中不同人群的差异。酷儿理论对传统进行着颠覆与解构,影响着人们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具有深远强大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