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写的建构主义:主体性与客观性之间
Constructivism in Writing of History: Between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DOI: 10.12677/OJHS.2023.111006, PDF, HTML, XML, 下载: 284  浏览: 625 
作者: 徐谦谦: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上海
关键词: 历史书写史料想象建构Writing of History Historical Materials Imagination Construction
摘要: 本文从学界对“历史”这个概念的不同理解出发,以历史自身存在的一种“主客、虚实”间的张力为线索,围绕“何谓历史,为何书写历史”、“历史书写的史料”、“历史连续性的想象与建构”、“历史书写语言”等问题进行探讨,尝试从“史实与虚构、断裂与连续、书写中的主客观因素”等多个维度来呈现历史,以期对历史以及历史书写的复杂性内涵有更深刻地理解和认识。
Abstract: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scholars’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the concept of “history”,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lve into such issues as “what is history, why should we write history”;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writing of history”; “imaging and construction of historical continuity”; “language issue in writing of history”, by exploring both the connection and tension between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and between reality and fiction reflected in history. Moreover, this paper aims at offering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complex connotation of history and writing of history through presenting history from multiple dimensions such as “historical facts and fiction, fracture and continu-ity,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factors in writing of history”.
文章引用:徐谦谦. 历史书写的建构主义:主体性与客观性之间[J]. 历史学研究, 2023, 11(1): 40-44. https://doi.org/10.12677/OJHS.2023.111006

1. 引言

“历史”概念内涵的复杂性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历史书写者通常置身于“客观还原历史真相”与“主观阐释与建构历史意涵”之间。本文从学界对“历史”这个概念的不同理解出发,以历史自身存在的一种“主客、虚实”间的张力为线索,围绕“何谓历史,为何书写历史”、“历史书写的史料”、“历史连续性的想象与建构”、“历史书写语言”等问题进行探讨,尝试从“史实与虚构、断裂与连续、书写中的主客观因素”等多个维度来呈现历史,以期对历史以及历史书写的复杂性内涵有更深刻地理解和认识,身处当下时空的自我在与历史过去断裂的情况下,构建一种历史连续性对于人类具有重要意义。

2. 何谓历史,为何书写历史

2.1. “历史”概念的复杂性

“历史”概念的内涵具有复杂性,学界对其理解也多有不同。人们对历史的不同理解通常是对历史图景在不同维度的反映,体现人们看待历史的不同视角,这些从不同视角对“历史”概念的界定有交叉融合,也有分歧和争论。

首先,对历史真实性的不同论述。培尔认为:“真实是历史的灵魂,是一种历史作品远离谎言的根本;倘若缺少真实,它即使在其他方面完美无缺,也不可能是历史,而只是一种神话或传奇 [1]。”但是,英国历史学家埃尔顿却认为:“历史研究并不是对过去的研究,而是对过去留存至今的痕迹的研究。如果人们所说的、所思考的、所做的或所经受的那些东西在当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可以当这些事实从来没有发生过 [2]。”埃尔顿主张从当下视角研究历史,并不关心历史的绝对真实性,而强调历史存在的相对真实性。可见,对历史真实性的强调也受到历史史料记载有限性的挑战。

其次,历史真实性与虚构性,两者不可分割。对真实性的强调并不能否认历史虚构的存在与价值。海登•怀特认为:“传说的历史在18世纪被归为一类史学,它被认为是一种纯粹臆想的产物;其事实是以历史的观点进行虚构并呈现的,被认为是一种浪漫剧式的历史 [1]。”同样,米歇尔•德•塞尔托认为:“将‘重构’目标当作己任的当代科学分析一般是从‘虚拟’着手的,历史便是以这些模式的极限性形式来试图重新找回过去的有关正本清源的认识论模式 [3]。”因此,“历史”概念兼具历史真实性与虚构性的内涵。通过历史想象与虚构接近历史真相是史家的诉求。

最后,对历史书写原则与方法的论述。克罗齐认为:“单纯编排史料、记述史事的‘编年史’不是真历史而是‘假历史’,历史学家的历史书写不是单纯的描述,而是寻求历史发展的逻辑与规律 [2]。”扎克瑞•施拉格认为:“历史是理解当今世界的方式,历史包括叙事和分析 [4]。”因此,历史书写不止于记述史实,历史书写也重视对史料的分析,因为我们“不能希冀历史真相从史料中自然显现” [5]。但也不可片面贬低了历史书写对历史远景的不同描述对于呈现历史丰富意涵的意义。“寻求历史发展规律” [2] 以启示现在,是许多史家的诉求以及自诩的责任,但是“历史的丰富性” [1] 本就构成对这种诉求的极大挑战。恩斯特•卡西尔认为,历史“驱散了同一性幻象,它知道没有什么东西真正是相同的,没有什么事情会以同样的形式重现。对于历史来说,每一种抽象的概括都毫无用处,一般的或任何普遍的规则都无法理解历史的丰富性 [1]。”

历史书写是一件复杂而且极具挑战的工作,对于历史内涵的不同理解,也反映在对历史书写的目的与原则的认识方面,争论的焦点在于历史书写中的客观还原与主观建构。德国历史学家兰克“提出‘如实直书’的主张,要求历史学家排除一切主观因素,尽可能做到客观、中立,重构和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 [2]。”然而,意大利史学家卡罗•金兹伯格认为:“历史的书写是一种‘建构’。我们将那些经过长时间代代相传留下的碎片过往兜拢在一起,就是为了建立一幅过去可信的图像,但这幅图像却同样是‘重构’ [6]。”卡尔一方面强调历史学家应具有主观性,“最好的历史学家是最有偏见的历史学家 [2] ”,但是他又指出历史书写所面临的困境在于“当代的历史哲学家——在客观决定主义的危险和主观相对主义的深渊之间这一危险边缘保持着不稳定的平衡 [2] ”历史书写的复杂性与挑战性表现为:还原历史真相,一方面需要依靠真实的史料,另一方面,在历史断裂的情况下需要主观阐释与建构,从而实现有意义的历史言说。黄克武从口述史的角度勾勒出众声喧哗的历史图景,他认为历史书写呈现出多元化发展,“表现在地域、族群、性别、阶级、年龄等面向之中”,历史并非以“单一的本来面目”呈现,而是“罗生门”式的众说纷纭 [5]。

2.2. 历史书写的意义

柯林伍德认为“历史学的价值在于研究人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实现人类的自我认识 [7]。”涂成林认为,人类进行历史书写的动机,一方面是为了保存集体的类属记忆;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对历史事实的书写和评价,搭建连接过去和现实的桥梁。他认为,对历史学家来说,过去和现在的关系,也决不仅仅是时间维度上的差异,而是如何着眼于现在去建构和阐释过去,以寻求过去对现在的价值和意义 [2]。

3. 历史书写:史料的选择与建构

3.1. 史料记载的选择性

历史书写主要依据现存史料记载,然而现存史料能否反映历史之全部?答案是否定的,只有很少的事情被历史学家当作“历史”记载下来,历史书写面临史料有限的难题。路易斯•戈特沙尔克认为:“史上所发生之事仅有部分被人们观察到,人们观察到的历史仅有部分被记忆,记忆中的历史仅有部分被记录下来,记录下来的历史仅有部分被保存下来,因此现存历史远非历史之全部,只是被保存下来的这部分历史而已 [8]。”可见,人们的观察会受到主观视角的限制,此外,人们可能有选择性地记忆史实,史家也可能有选择性地记录与保存史料,最终历史书写将成为某种程度地主观书写。

3.2. 书写史料的建构

史料的种类很多,“历朝历代的正史文本与民间口述史文本相得益彰,难分伯仲,共同构成历史书写的基本资料,它包括历代官方文献、民间口述、历史遗址以及非遗民俗等 [3]。”但现存史料记载的有限性依然构成历史书写的挑战,它决定了历史书写一方面需要挖掘更多史料,另一方面也需要进行史料的建构,这种建构可以是出于历史书写需要的主观建构。然而,书写史料的建构也可能在获取史料的过程中自然发生,表现为一定程度地客观必然性。比如,口述史料就存在主观建构的情况,因为口述记录是访谈对象话语的再次表达或者创造 [5]。口述史书写过程表现为,受访者记忆经由语言表达,史学家将受访者语言书写为文本,在此过程中史料经历多重建构 [5]。王明珂认为“个人记忆在特定社会背景中重建,以符合个人的社会身份认同 [5] ”,因此记忆史料经历首度重构。语言表达记忆的过程蕴含受访者自身的选择性诠释与创造,从而以诸如海登•怀特所谓的“浪漫史、悲剧、喜剧、闹剧 [5] ”等富有逻辑的叙事形式构建一个可被理解的故事 [5],记忆史料经历二度重构。语言书写为文本的过程蕴含史学家的诠释 [5],历史被再次重构。历史叙述通过旧材料的解构与新材料的构建,形成新的文本 [3],材料的组织方式蕴含历史意识的表达 [3]。

4. 历史书写:还原真相,还是想象历史

“余英时对于史料学派与史观学派分别进行批判,批判史料学派希冀历史真相于史料搜集、整理、考订、辨伪等考证工作后自然显现,夸大史料客观性,错把考订的事实当成绝对的客观;批判史观学派具有‘经验式证实’的研究目的,过分主观,视历史为‘任人予取予求的事实仓库’” [5]。

史家应对前人历史书写秉持批判性,“应努力从前人记载史料中获取有用信息,对记载史实的准确性保持怀疑态度,而非轻信或者全信。概言之,应该根据前人书写者选择与组织史料的方式推断其书写意图” [8]。要清晰地看到历史书写者的主观视角,并努力突破其历史局限性,通过重新书写往接近历史真相之路再近一步。即便如此,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真正接近或者复原了有待呈现的历史图景,而不是不自觉地描绘了我们在进行历史想象时,建构出的历史真相呢?

4.1. 历史阐释:主客观之间的历史真相

柯林伍德认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因为任何历史事实的背后都隐藏着鲜活的思想,历史阐释的目的是揭示繁杂历史事实背后的人的思想和动机 [2]。”可见历史阐释的重要性。如余英时所言,我们不能希冀历史从史料中自现 [5],历史言说需要阐释。史料的分析和阐释难免从当下视角出发,受到当下历史、文化、政治等因素的制约,阐释必然带有主观性,但置身历史语境进行合理阐释或可接近历史真相。

柯文认为,“史家之所以能‘重构’过去,正是因为史家的智识动机(追求过去事实之真相)、广角视界(即史家具有历史后见之明,能够为历史事件创造‘边界’、明确其始末)以及与过去事实之间的“局外性”(即以较公允的中介者立场沟通过去与现在) [5]。”然而,黄克武质疑了史家的纯“智识动机”的历史叙述意图,而且史家“局外人”的他者立场并非完全是一种优势,这也意味着对史料的主观挑选与安排,因此史家在历史书写时难以避免其预设意图 [5]。柯文认为,“虽然无法如实重构历史,但过去事实的‘不确定性’与‘不可知性’构成历史研究不断前进的动力 [5]。”

4.2. 历史想象:历史连续性的建构

史家书写历史时面临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断裂,所以需要置身历史时空之中,搁置当下视角,尝试一种历史视角来理解史实中的各种历史言说,史家从当下视角对历史进行远景想象,尝试弥合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断裂。“史家的历史叙述关注时间的连贯性,试图将叙述的生动性与逻辑性转化为语言的真实性,文本将因果性转为连贯性,陈述的逼真性代替了证实性 [3]。”探索历史因果律,一定程度上有助史学家实现历史连续性。

柯文认为,史家“重构”的过去与过去事实两者之间不是一种断裂关系,而是体现一种连续性 [5]。史家之所以能实现历史书写的连续性,正是因为史家具有“历史后见之明” [5],因而能够为看似以混杂、断裂方式呈现的历史事件厘清“其时间边界,明确其始末” [5],使历史呈现一定的秩序性和逻辑性。此外,史家不受历史语境中各种因素制约,从当下“局外人”的视角,能以较公允的中介者立场沟通过去与现在 [5]。

4.3. 历史书写:书写与被书写

“真正的历史并不是纯粹自然地呈现出来的样子,而是经由历代史学家们的描述、阐述或建构而形成的历史镜像。顾颉刚提出了‘历史层累说’,认为历史学乃是不同时代的历史学家不断地参与书写、累积与叠加而形成的结果 [2]。”曾经的书写者终将成为被书写者,前人建构的历史被再次解构,前人解构的部分或许被再次重构为历史。历史学家在自传中实现书写者与被书写者的二重身份在当前时空的交汇 [4]。

5. 历史书写:语汇选择与文本内外

历史往往给人一种真实感、严肃与厚重感,历史书写应选择何种语言风格呢?历史书写可以选择“宏大叙事” [9],也可以进行“微观描写” [9]。史家对于历史书写语汇具有主观选择性。黄克武认为,“柯文采用简练的散文式语言、运用很‘历史’的语汇比如‘事件、经验’书写历史,避免使用理论家发明的语汇比如,客观性、文本等,体现史家在历史书写语汇上的主导权 [5]。”历史书写语汇本身也可反映某个特定时代的部分历史图景,史家选择的书写语汇也有助于理解其历史书写意图。选用恰当的语汇有利于读者置身语言所描绘的历史远景之中,实现从当下视角出发的历史想象。

另一方面,虽然历史书写史料的形式很多,但主要是文本,文本有其局限性。历史书写让实践走向文本,并且受到文本制约,因为确定的文本空间让历史分析产生失真 [3]。历史叙述通过旧材料的解构与新材料的构建,形成新的文本 [3],材料的组织方式蕴含历史意识的表达 [3]。“如今,越来越多的历史书籍变得浪漫起来,是‘文本’在推动着一场‘不破不立的重组运动’。人类发明新的符号方法体系,随着解码、重构方法的出现,由人们筛选出来的或仿作或保存下来的文献,很多东西被构建成了文献 [3]。”对许多人而言,历史以结果形式呈现,人们重视历史结果,并不关注历史发生过程。然而,史家进行历史书写,需要秉持批判性,认识到历史书写中建构的重要性,努力通过当下与过去的对话与交流,明确当下所处的历史位置,并对人类的历史进程有更深刻地认识。

6. 结语

“历史”概念内涵的复杂性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历史书写者通常置身于“客观还原历史真相”与“主观阐释与建构历史意涵”之间,清晰认识到历史自身内涵的多维度面向,接受人们观察历史的不同视角以及各自局限性,能客观地看待不同历史书写向我们展示的历史的不同图景,从中看到史家所做的努力与妥协,如果透过历史书写可以窥见构成历史重要主体的人类的内心活动和思想轨迹,身处当下时空的自我在与历史过去断裂的情况下,如何与过去产生联系,构建一种历史连续性对于人类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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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ottschalk, L. (1950) Understanding History: A Primer of Historical Method. Alfred A. Knopf., New York.
[9] 李哲. “边地”历史书写中的“自我”想象及其限度——以冯良《西南边》为例[J]. 民族文学研究, 2021, 39(1): 3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