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刚经的基本内容
《金刚经》,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名的全部含义是,以金刚般无坚不摧、无障不破的般若智慧对治一切虚妄执著,达到对实相的理解,得到解脱。
对于《金刚经》的形成时期,有三种较有代表性的看法。一是以日本学者中村元为代表的看法,由全经无一个空字但全文都在谈论空可推断,《金刚经》是大乘佛教的初始阶段。二是以我国吕澂先生为主的看法,因全经的表述方式更接近于阿含经这类较原始的经典格式,故《金刚经》是般若类经中出现较早的经典。三是以德裔英籍学者Edward Conze为代表的看法,他将般若经的发展分为四阶段,而《金刚经》与《心经》作为《般若经》作为第三阶段“浓缩的般若经”出现。本文在此综合第一、二种观点 [1] ,即《金刚经》属于早期大乘佛教般若类经典,被视为般若类佛经的纲要。般若类经的核心思想是空。
本文以鸠摩罗什的译本为底本进行讨论。
在此经中,佛陀不断以般若智慧对四相、法相、心相和空相以及它们的非相进行否定,从而揭示事物的真正本质即实相。以此修行,可生清净心、证佛果而得解脱。
2. 对金刚经中空思想的认识
对于须菩提的在发心后应如何安心和降伏妄心的提问,佛陀的回答可以概括为离一切外相与破除一切执着。此即“无住无相”的思想。“无住无相”思想作为金刚经空观的方法、核心与表现,以下将从对“无住无相”的分析入手,探究对金刚经空观的认识。
2.1. 金刚经空思想的基本表现形式——“无住无相”思想
“无住无相”思想是照见实相的指导思想、基本程序和必经步骤,在金刚经所揭示的大乘修行中不断体现。
(一) 无相,即离相,即破除所执着的一切外相,即否定一切外界存在的实在性。离相的理由在于,一切相都是虚妄的、空的。认识到所有相都是虚妄不实的,即证见如来。离相的对象是直接的外界对象,主要包括作为主体的我、佛身、佛法等。
1) 离“我相”
“四相”即我相、人相、众生相和寿者相,是佛教中凡夫俗子对自我的存在的基本认识。“我相”指我的相状,即众生将外在的“我”视为真实存在的外在相状。“人相”指众生将六道轮回中的“我”视为真实存在的外在相状。“众生相”指众生将由五蕴和合而成的“我”视为真实存在的外在相状。“寿者相”指众生将生命存续时长视为真实存在的外在相状。该“四相”由“我相”展开。因此,破除“四相”最根本在于破除“我相”,破除对我的执着。破除“我相”的关键在于,认识到“我相”是不真实的存在。
2) 离“身相”
“身相”即佛之应化身之相,是如来在世间的佛像。然而,“身相”所呈现的佛相并不是佛的实相,如本经第十三品所言:“……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破除“身相”的关键在于,认识到“身相”是不真实的存在。
3) 离“法相”与离“非法相”
“法相”,即指诸法所具有的本质的相状,或指其意义。此处指将佛所宣说的般若波罗蜜法(即佛法)视为常恒不变之真理,如五蕴说、十二因缘说。此相同样应当破除,因其只是方便巧设的工具。为此,在第六品中,佛陀以筏喻佛法,指出佛法只是度众生至彼岸的工具。另一方面,不认同佛法的外道所执着的一切存在现象皆断灭的“非法相”,也是虚妄的而应该断除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破除“法相”的关键在于,认识到“法相”是一种执着,是对佛陀度化众生的所用的方便巧设工具的执着,执着于法相与非法相,也就是执着于四相:“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
(二) 无住,住指执着。也即破执,破除心中执着的念想。无住的对象在内心产生:一是外界在心中造成的种种精神活动,二是因对相的破除而在心中形成的执着,三是“破心中所执”造成的执着。
4) 离“心相”
在此,将“心相”定义为心中所产生的相,由六根、六尘造成。六根是人的六种感觉器官。六尘是六根心中造成的精神活动。外界现象通过其在心中形成新相,因此心不能处于“无相”的境界。故要破除这种心相,心才达到无住,以生清净心。此点在金刚经中集中体现在对菩萨的布施的要求即“无相布施”中,如:“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
5) 离“空相”与离“离空相”
空,是破前四相的核心。然而,空也要破除。因为在破相中,在心中又产生了对破相的执着,这种对破相的执着,即“空相”。“空相”执着的对象实际上就是空,即心所执着于以空的本性破除外相,这在佛陀看来也是不应该有的。这一论点可以从第十四品的记载在中推导出来:“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此处与全文虽未提及空字,但此处的实相即指向经文其它部分在论述破相破执中所运用与贯彻的观点与方法,被总结为“是M,非M,名M”的结构。对于这一结构,铃木大拙将其称为“即非”的逻辑,该逻辑的基本结构是“A之所以是A,是因为A即非A,故A是A”。这是从《金刚经》第十三品的“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中抽象出来的。这种般若即非逻辑,大体表达了原始佛教中“无我”的基本思想。这种逻辑思想,是达到超言绝相的、无分别的终极体验的唯一途径。 [2] 李利安则将该结构称为“即非-是名双遣否定法”,认为这是佛教内部出现的一种新的方法论,使佛教迎来变革,并成为大乘佛教的理论基础,尤其是大乘中观学派与中国空宗哲学体系的基本方法。 [3]
在这一结构中,实相和被破除的前四相一样,也失去绝对的实在性,成为被如来借名所说的假有。由此可推,不断破除相的空,在这一过程中,也变成被破除的对象而被破除。破空相在于对空本身的实在性的否定。
而上述对空相的破除也会在心中形成一种新相——“破空相”。按照之前的思路,破除这种相是必要的,这也是综合全经有效推理出的。然而,对这种相的破除和对之前所有的相的破除有本质不同:
从全文“是M,非M,名M”的论证方式中,可以得出“现象,实相,假名”的论证结构。对于这一结构,从现象到实相,是不断破除相的过程,是不断否定事物实在性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秉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观点进行破除;而从实相到假名,是在否定事物实在性之后进行逆推,回归事物的现象,肯定事物的名称,将肯定性赋予事物的存在。在这一逆推中,事物虽丧失了本质的实在性,但获得了现象的存在性,即事物并未陷于完全的空,而是作为“假名”而存在。因此,对于不断被否定实在性的诸佛、诸法、诸菩萨、众生,它们可以被众生称呼与认识都基于“假名”。若从破“四相”到破“心相”是从现象到本质的认识,那么破“空相”与破“破空相”实际上是从本质向现实的认识回归。但后者的认识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经历了认识本质为空后,认识到现实为假借名称而存在。这种假借名称的存在既包含“性空”的无,也包含“假有”的有,因此它不是如现象一般的绝对的有,也是不是如空相一般绝对的无,而是有与无相统一的“性空假有”。
破“破空相”所达到的,是“性空”与“假有”的统一,即对事物达到“性空假有”的认识。达到这一步,就可以达到对实相的认识,即“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心在此安住,生清净心,照见实相,证得佛果。
2.2. 金刚经空思想的来源及其在中观学派中的发展
空观念是佛教学说的基本理论。在不同发展阶段,佛教内部对空的理解和解释不断发展变化。金刚经体现出早期大乘佛教的空观念,它已同原始佛教时期和部派佛教时期的空观念有很大差异。以下简要梳理一下空观念在佛教的不同发展阶段的主要特征,以分析金刚经空观念的思想来源与发展情况
原始佛教时期,“三法印”中的“无我、无常”,核心在于否定婆罗门教中的主体和常恒不变性,这种否定实在性或认为不实的观念,即空思想;而其中的“涅槃”,则是空思想的直接表现——一种“完全熄灭”的空的状态。
部派佛教时期,“十二因缘”理论作为“缘起说”的主要形态,同“五蕴说”一起,为“无常”和“无我”的空观念提供理论依据。此时的空观念,其内涵已从不实展到因事物间相互依存而主体不实的解释。此即“我空”。然而,对于构成事物是否为空即是否“法空”的观点,是大小乘佛教的一个重要区别所在。
空观作为般若经的核心思想与典型特征,划分了大乘佛教与部派佛教对空观的不同认识:般若类经的空观念不是原始佛教时期或部派佛教时期所呈现的“相空”(即否定主体实在性的现象之空)或“分析空”(即认为诸要素积聚而形成的现象为空),而是事物在本质上即是空的“体空”。如《心经》所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体现出般若类经的“体空”思想是事物在本质上即是空。
中观学派对般若类经的空观念进行更进一步的发展,以“中道”思想为主,运用“无分别”观念,以“缘起说”和“五蕴说”解释空,发展出“缘起性空”的中观理论。龙树认为,现实世界是因缘和合而成的空无自性的假名,而这种空本身也是无自性的假名;因此空是假名,假名是空。因此不能偏于任何一端,不能执着于空或执着于有,而是要立于二者之中并超越二者。这种空思想包含着对经验世界中的唯名施舍的假有的实在性的否定,还包含着对超验世界中空的唯一实在性的否定 [4] ,空既是现象的,也是本质的,既是经验的,也是超验的,这种空思想在否定“假有”之实在性与空之实在性中,达到了“性空”与“假有”的统一,这是对单纯的否定实在性的超越,是对二者的超越,这种超越即是“无分别”基础上的“中道”。由此构成中观的原则与方法。
龙树中观里的空观念,实则是从原始空观念与部派空观念出发,将大乘般若空观念发展至空与“有”在超越中的统一——只有在认识层面统一事物的“性空”与“假有”,才可以把握大乘的空,才可以把握这一实相而领悟佛道。
金刚经作为较早期的般若类经典,全经虽未出现空字,但一直运用双遣否定的方式说明事物的不实本性,以中道的思维方式说明事物的假有现象,以“无住无相”的论证方式达成了“性空假有”的空观念。其思想来源,是“我空”观念及其深入历史发展与“中道”思维的运用。在破四相、身相、法相、心相的过程中,“我空”观念是破相的核心,而“体空”观念则是破相思想的体现;在破“空相”与破“破空相”的过程中,“是M,非M,名M”论述结构所体现的“中道”思想贯彻始终。中观派将“缘起说”与空观念和“中道”思想结合,形成“缘起性空”的理论,使空与“假”在“中”里统一:超越空、“假”二边,摒弃对两端的执着,即达到中道的观点,则是金刚经空观念的进一步发展。在这进一步发展中,金刚经的空观念得到更深层次的发展:空在认识层面上的统一与实相在此中得以照见。金刚经空思想的般若智慧,是对先前佛教空观念的新的组织,并在认识论上萌发特殊的思维方式,这在中观派等一众大乘派别中得到成熟的理论发展。与此同时,这种新的认识方式也为大乘菩萨行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
2.3. 金刚经空观念的理论特点
1) 金刚经空观的理论核心:体空
贯彻金刚经全经的理念是空,即事物在本质上即是空,是对事物本质实在性的否定。这是一种相较于以往而非常彻底的空。“体空”观念使“无住无相”的认知模式得以不断进行,使修行者能够通过不断以“性空”破相破执而逼近实相空。“体空”还将“中道”的思维方式不断贯彻于修行者的实践中,使修行者在不断否定和不执二端中以空认识“假有”,并在实现“性空”与“假有”的统一中照见实相空而达到终极境界。
2) 金刚经空观的思维特点:中道与无分别
“中道”思想在印度思想史及佛教思想史上有其独特而悠久的发展历程。“无分别”观念虽在小乘佛教中已有某种表现,但在般若学说中有更明显和重要的发展。而在金刚经中,“是M,非M,名M”的论述结构在“中道”思想的基本原则下得以成立,使空观与“中道”思维相结合,形成般若类经独特的论述方式。而不断否定事物实在性,则是建立在分别即是肯定事物实在性的“无分别”的观念上。对事物本质实在性的否定与对否定实在性思想的否定,使事物作为方便巧设的名称而得以存在,却不陷入完全的虚无。空与“有”不可偏执、“性空”与“假有”在“中道”思想与“无分别”观念中通向实相空。
在此思维方式中,空的理论前提得以成立,即“性空”和“假有”的相对关系,以及其各自的绝对内涵;空的逻辑能够建构,三法印、缘起说、五蕴说的“无”与“有”是绝对的无实体但相对地成立。而空的内涵从不实,即对我的主体性的否定,到对常恒的否定,到对自性的否定,再到将自身作为思维方式而否定,“中道”使这一否定转向认识论的层面。
3) 金刚经空观的理论基础
在经文中,将空与“缘起说”联系起来的迹象不太明显,将二者直接联系更有可能是从中观派开始 [5] ,中观派由此发展出“缘起性空”学说。而经文中,对于否定实在性的依据主要在于两点:第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知是观”所体现出的外在现象皆不具有实在性;第二,所有精神活动和外在现象一样,同样不具有实在性,这在对于菩萨“不应住色生心”的语句中有所体现。此外,“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中体现出的“五蕴说”也蕴含着一种分析空的思路。因此,可以看出,全经的空观的主要依据有“相空”与“分析空”,而在双遣否定和中道无分别的思路引导下,不断表现出“体空”的思想倾向,发展出“体空”的理论雏形。在同为早期般若类经的《心经》中,这种“体空”的观念有更为明显的体现。
2.4. 空思想的修行实践
金刚经所建立起的“性空假有”和“无住无相”的空思想的认知和思维方式,是大乘佛教中获得佛教真理和进行佛门修行的基础。空在对照见实相的信仰与追求中统一。
开篇须菩提实际上是询问如何成佛。而佛陀揭示了以“性空假有”的认知模式为核心,以“无住无相”的思维方式,从发愿成佛出发,以“无相布施”与“无相”行“六波罗蜜”的修行方式,在“无我度生”、“无修学佛”和“无证入道”中达到彼岸的途径。 [6]
在金刚经的修行实践中,空思想以方便法门的形式被修行者所把握,在以般若智慧的思想在无相行六波罗蜜和广度众生中不断贯彻“不执”的理念,以扫除妄执,使心处于无住状态而生出可以照见实相的清净心,从而达到最究竟、最圆满佛果的境界。
在这其中,金刚经中空思想的“性空”与“假有”的统一,构筑起经验与超验的统一,即可以言说的“有”与超言绝相的空在修行过程不断被否定,最终在般若智慧下实现统一。这是一般的境界与超越的境界的统一,这使般若智慧指导的修行能在思想和物质的实践上不断进行,使修行者不断体验超越,感悟超验的终极境界。
3. 结语
金刚经作为早期大乘佛教般若类经中的经典,其所揭示的空观念是般若智慧的关键内容。这是对之前的佛教空观念的理论与思维创新,并因此带来修行实践上的变革,为之后大乘空的发展与攀上高峰奠定基础。而金刚经空观念的对象,逐步由宇宙、存在现象转移到认识主体和认识活动上。这为之后大乘佛教的发展提供了更新、更广的局面,如印度中观派与中国禅宗,皆对般若空思想有着不同而深入的阐发与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