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自”是汉语中常用的多功能词,在汉语词汇系统中义项繁多,语法复杂。“自”本义是“鼻子”,作名词。在使用过程中,“自”所承担的语法功能越来越多,成为了兼类词,作代词、副词、介词和词缀使用的例子比比皆是。由于其词性较多,意义复杂,因此通过专书来进行穷尽性的考察更能把握“自”字在某一时期的使用情况。对于“自”字的词性和用法,已有许多学者进行过研究,他们主要集中在“自”的词尾化研究、单独某种词性演变、历时语义演变和“自”的语法化考察这些方面。付爽《浅析〈世说新语〉中的“自”》分析归纳了《世说新语》中“自”的词性 [1] 。《颜氏家训》是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写给后辈的家训,内容丰富,反应了中古时期汉语的语言面貌,成书于公元六世纪末,大概比《世说新语》晚一个世纪左右,两者都为研究中古汉语特点与发展状况的重要语料。本文试图归纳《颜氏家训》中“自”的词性并加以解释,与之对比,展示“自”词性用法在魏晋南北朝中期至末期的变化,以期为中古汉语的研究添砖加瓦。
2. 《颜氏家训》中“自”字使用概况
“自”有三种解释,一是作代词,表示“自己”;二是作副词,表“自然”“当然”义;三是作介词,表“从”“由” [2] 。笔者通过对《颜氏家训》中的“自”的考察,发现“自”共出现142次,除了能作代词、介词和副词之外,还有作连词以及与其他字组成复音词的用法。其中,“自”作代词和副词时,基本都出现在谓词性词语之前,与谓词性词语一起构成一个音步;作介词时基本位于句首(或分句句首);与其他词语构成复音词时,有作语素和词尾这两种情况。总体而言,在一个音步中,“自”绝大部分都出现在第一个音节上,只有小部分位于第二个音节,并且“自”位于第二个音节时,多充当词尾。“自”字在《颜氏家训》中的使用情况见表1:
Table 1. The use of “Zi” in The Yan’s Family Rule
表1. 《颜氏家训》中“自”使用情况
由表1可见,在《颜氏家训》中,“自”的代词用法是最多的,占41.55%,介词用法比例也很高,占28.17%,副词用法占11.97%。“自”作为词素或词尾,与其他字构成复音词的用法占16.90%,连词用法最少,仅两例。
3. “自”词性分类考察
(一) “自”为代词
“自”作代词,表示“自己”,在上古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据蒋宗许统计:“《论语》代词‘自’与‘自’总数之比为9:21,《孟子》为50:73,《庄子》为145:197,《墨子》为74:133” [3] 。在《颜氏家训》中,代词“自”共出现59次,基本位于动词之前,仅有一例在动词之后:
(1) 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勉学第八)
“要自重之”意为“严格的要求自己” [4] ,“自”与“要”构成一个音步,组成“要自”,意为“要求自己”。其他“自”皆位于动词之前,如在“称”字前出现了9次,在“居”“陈”“谓”“败”“命”“责”前各出现2次。
“自”在“称”字之前共出现9次,其中8处与称呼名字、称号相关,如:
(2) 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风操第六)
只有1处与人物性格相关,如:
(3) 汉郎颜驷,自称好武,更无事迹。(诫兵第十四)
杨变红认为在《颜氏家训》中的一处“自责”属于主谓式复音词,表示两个语素之间是陈述和被陈述的关系,并举例(2)进行说明 [5] :
(4) 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名实第十)
依杨变红所言,此处“自责”应为“自己责备”之意。相比而言,笔者更赞同李晓静“动词性‘自V’中并无主谓式”的观点 [6] 。“自责”意为“责备自己”,“自”回指先行语“吾”以避免重复。另外,《颜氏家训》中还有一例,“自责”与“自咎”同义并列,表示“归咎自己,责备自己”:
(5) 今虽混一,家道罄穷,何由办此奉营资费?且扬都污毁,无复孑遗,还被下湿,未为得计。自咎自责,贯心刻髓。(终制第二十)
杨变红认为《颜氏家训》中有19个主谓式复音词,列举了“冬至、神明、自然、自责”来进行举例说明,其中,出现“自然”的句子为:
(6) 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赖也。(杂艺第十九)
笔者认为,此两例之“自责”“自然”不可同归于一类。此处“自然”表示理所应当义,在此处作副词。例(3)与例(2)的“自责”在意义和语法上一致,并且与“自咎”“自称”“自勉”等类似,与“自然”相差甚远。
总之,“自”的代词用法多位于主语和谓语之间,用来复指主语或者强调动作由主语发出,为“自”最主要的一种用法。
(二) “自”为介词
“自”作介词表“从”“由”义,在《颜氏家训》中共出现40次,占28.17%,主要有引介时间、引介处所和引介对象三种用法,除此之外,还有延申用法——“自”引介社会关系概念上的范围。“自”引介时间和处所时,多表示时间和空间的起点;引介对象用法主要分为引介人物和引介事件;延申用法由引介处所用法而来,延申到引介社会观念或身体部位的范围。“自”作介词的四种用法频率见表2。
Table 2. Four uses of “Zi” as a preposition
表2. “自”作介词的四种用法
1、引介时间
在《颜氏家训》中,介词用法的“自”72.5%是用来引介时间,且多以固定结构形式出现,如“自古及今”“自兹”“自兹以(已)后/降/往”“自古”“自……之后”“自……以(已)来”“自昔”“起自”“自今”自尔”“自……至……”“自兹厥后”,例如:
(7)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教子第二)
(8) 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勉学第八)
(9) 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言辞第十八)
除此之外,还有一例单用,仅仅将“自”放于句首,在下句照应:
(10) 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训:若训……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别,昭然易晓。(音辞第十八)
“自”引介时间多用来表示“从……(以后)”,“自兹”“自尔”意为“从此”,“自昔”意为“从前”。在引介时间时,“自”基本位于句首,部分位于分句句首,有少部分位于动词后,如例(17)“起自”,“自”和“于”相对,引介出时间名词。《颜氏家训》中还有两例“出自”,由于“出自”一词使用频率高,被收录进了各大词条,因此将其看作是复音词。
2、引介处所
《颜氏家训》中,以“自”来引介处所仅3例,占“自”介词用法的7.5%。具体见下例:
(11) 吾尝从齐主幸幷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勉学第八)
在“自”之后为地名或方位名词,表示空间上的起点。引介处所的“自”出现的结构为“自 + 地点名词 + 动词 + 地点名词”,表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3、引介对象
在《颜氏家训》中,“自”字引介对象共4例,其中2例“自”引介人物,还有2例引介事件:
(12)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勉学第八)
(13)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文章第九)
(14) 太史公论英布曰:“祸之兴自爱姬,生于妒媚,以至灭国。”(书证第十七)
(15) 自春秋标齐言之传,离骚目楚词之经,此盖其较明之初也。(言辞第十八)
例(12) (13)“自”引介要谈论的对象。例(14)“自”引介事件,表示祸起的原因是“爱姬”。例(15)“自”引介事件,表示明确方言差异的最初说法是在《春秋》记明齐地语言,《离骚》被视为楚地语词的时候。
4、延申用法
“自”的延申用法在《颜氏家训》中共有4处。延申用法是指“自”由引介处所延申到引介社会观念或身体部位的范围。如:
(16) 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治家第五)
(17) 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风操第六)
(18) 后生一儿头是鳝,自颈以下,方为人耳。(归心第十六)
(三) “自”为副词
“自”作副词,表“自然”“当然”义,或表示强调,在《颜氏家训》中共出现17次,占11.97%。表示“自然”“当然”义的共有15例,并且其中大部分与“有”“可”“是”组成固定结构。
其中“自有”有6例,表示“自然有”义,例如:
(19) 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风操第六)
“自可”有两例,表示“自然可以”义,例如:
(20) 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教子第二)
“自是”也有两例,表示“自然有”义,例如:
(21) 释四曰:内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归心第十六)
除了以上“自有”“自是”“自可”凝固结构,“自”表“自然”义还可以位于形容词和副词之前。位于形容词前:
(22) 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勉学第八)
位于副词之前:
(23) 但成学士,自足为人。(文章第九)
“自”作副词表示强调的用法在《颜氏家训》中仅有两例:
(24) 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藜羹缊褐,我自欲之。(勉学第八)
(25) 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文章第九)
(四) “自”为连词
“自”作连词可表示“即使”“假如”“可是、却”“因为”义,让步、假设、转折、原因四种关系。在《颜氏家训》中仅有两例,且都表示“即使”义,表示让步关系。例如:
(26) 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教子第二)
(27) 而《说文》云:‘导是禾名。’引封禅书为证;无妨自当有禾名导,非相如所用也。(书证第十七)
(五) “自”为复音词
秦汉以后,复音词逐渐发展。“自”作语素或词尾与其他字组合构成复音词的用法在《颜氏家训》中共有24例,占“自”的所有用法的16.90%。其中,“自”作语素构成复音词的例子共有15例,作词尾的例子也有9例。
1、作语素
语素是语言中最小的音义结合体,“自”作为语素与其他语素一起构成词时,凝固程度较高,既不能被拆开,也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所有语素一起表示一个完整的意义。在《颜氏家训》中,“自”作词素的复音词有“自然”“躬自”“出自”“各自”“悲不自胜”“师心自是”“师心自任”。其中“自然”共7例,表示“自然、本来”义,如:
(28) 年十八九,少知砥砺,习若自然,卒难洗荡。(序致第一)
“躬自”共两例,表示“自己、亲自”义,如:
(29) 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劝学第八)
“出自”共两例,表示“来自、出于”义,这里的“自”有介词性质,与上文“起自”的“自”意义相近,只是因为“出自”使用频率高,固化成为一个复音节词。如:
(30)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文章第九)
“各自”仅一例,表示“各人自己、自己”义,例如:
(31) 众客各自沈吟,遂无觉者。(名实第十)
“悲不自胜”“师心自是”“师心自任”为四字成语,“自”皆表示“自己”义。原句如下:
(32) 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勉学第八)
(33) 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勉学第八)
(34) 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文章第九)
2、作词尾
“自”作词尾形成于汉代,发展于汉末魏晋时期 [7] 。作为词尾,“自”无实义,依附于副词、连词、形容词、动词乃至于名词等词类之后,仅用来凑足音节。周晓彦认为,词尾“自”是由表强调用法的己称代词“自”在一定条件下虚化而来的 [8] 。在下面部分例子中也能发现,“自”解释为代词的强调用法也未尝不可。在《颜氏家训》中共9例“便自”出现了两次,“亦自”“当自”“雅自”“颇自”“高自”“犹自”“以自”皆出现一次。
“便自”表示顺承,例如:
(35) 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纔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勉学第八)
“亦自”意为“也”:
(36) 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风操第六)
“当自”意为“应当、当然”:
(37) 刘绦、缓、绥,兄弟并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为照字,惟依尔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讳相犯,当自可避。(风操第六)
“雅自”意为“素常,向来”:
(38)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名实第十)
“颇自”意为“很,相当地”:
(39)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名实第十)
“高自”:
(40) 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秕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已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省事第十二)
“犹自”意为“尚且”:
(41) 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不知纪极,犹自败累,况士庶乎?(止足第十三)
“以自”表示“用来”:
(42)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勉学第八)
4. 比较《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撰于南朝刘宋之时,是学界公认的研究中古汉语语法的重要文献,记载了东汉后期到魏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语言风貌,参考价值大,其编纂时间大约在公元439年至440年,刘义庆任江州刺史期间。颜之推编写《颜氏家训》的时间,应在隋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全国以后,到隋炀帝即位以前 [9] ,比《世说新语》晚了大概一个半世纪。通过与《世说新语》中“自”字词性用法数据对比,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出“自”词性在魏晋南北朝中期至末期的变化,为“自”的词尾化以及词性变化提供一个阶段化的演变数据。两书中“自”各词性出现频率对比见表3:
Table 3. Comparison of the frequency of “Zi” in the two books
表3. 两书中“自”各词性出现频率对比
由此可知,相较于《世说新语》,《颜氏家训》中“自”的代词用法使用频率有所降低。在《世说新语》中,代词“自”约占“自”总数的53% [1] ,在《颜氏家训》中,代词“自”与“自”总数之比为59:142,占比41.55%。虽然从总体上看,代词“自”占“自”总数比例下降,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作代词的用法在古汉语中是最常用的用法。介词用法使用频率增长了18.17%,副词用法有所减少,连词和复音词用法使用频率相差不大。通过对比可知,作为偏实词用法的代词“自”减少,虚化程度更高的介词“自”增加,由此可见,在这一个世纪多的演变中,“自”的语法化程度进一步加深。
5. 总结
文章通过对《颜氏家训》中的“自”进行穷尽性分析,最终发现“自”在《颜氏家训》中有作代词、副词、介词、连词和与其他字组成复音词这5种用法。其中,“自”作代词为最主要的用法,主要位于谓语动词之前,表回指主语或动作发出者,占所有用法的41.55%;介词用法占28.17%,主要位于句首,分为引介时间、引介地点、引介对象和延伸用法,其中最主要为引介时间,占所有介词用法的72.50%;“自”的副词用法主要表示“自然、当然”义或者表示强调,主要位于动词之前,也可在形容词之前,占所有用法的11.97%;“自”的连词用法仅两例,都表“即使”义,占所有用法的1.41%;“自”与其他字构成复音词的用法占16.90%,作为词素,除“自然”之外,多位于末尾,作为词尾,依附于副词之后与其构成双音节。相较于《世说新语》,在一个半世纪之后的《颜氏家训》中,“自”的语法化程度加深,代词用法减少,但仍是最主要的用法,副词用法也相对减少,介词用法大幅增加,连词和作词尾用法变化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