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法国思想界中,列维纳斯和拉康占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前者是著名的现象学神学伦理学家,后者则被认为是弗洛伊德之后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学家,二者的并置常常被人认为是一种“错失的相遇” [1] 。尽管他们的思想领地相去甚远,但他们各自为身体哲学提供了重要的学理基础,将二者的身体学说对比,既有利于在身体美学内部丰富“身体”这一范畴的内涵,又能够为我们理解其美学含义打开新的空间。
2. 身体与主体的关系
在主体性哲学传统中,列维纳斯和拉康十分重视身体与主体的关系,二者的主体观念也都隐含着身体的成分,构成了讨论二者美学问题的基础。
2.1. 列维纳斯:感性身体的主体
虽然列维纳斯没有如梅洛·庞蒂一样把身体作为现象学工作的核心,但亦把身体作为其理论的一个奠基性的范畴。具体而言,列维纳斯在哲学生涯中致力于废除存在论作为第一哲学的地位,代之以一种伦理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关注他者,把其作为外在于主体的根本超越性。列维纳斯认为,他所说的他者不是西方哲学传统中作为认识客体的他者,而是伦理的对象,与他者的接触唯有通过一种身体性的接触才是可能的,这种理论构想被他表述为他者之面孔(face),它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而是现象学论域中可见者与不可见者的交织。借助面孔,他者既向主体呈现自身,又逃脱后者对他者的掌控和认识,体现了一种形而上的伦理高度。
除他者外,列维纳斯亦把自己的主体概念与身体结合起来。作为现象学家,列维纳斯把自己的现象学工作建立在反对胡塞尔以表象和核心的意向性基础上,在其看来,胡塞尔的现象学进路体现了一种唯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倾向,他则试图探索出一条与此相反的、以感性为核心的意向性道路,这种感性只能寄托在身体上。列维纳斯认为,身体不是意识的容器,而是人类在存在中安置自身的方式,换而言之,列维纳斯试图以身体取代意识作为意向性的源头,从而创造出一种以感性意向性为特征的主体性。
2.2. 拉康:符号身体的主体
同样,作为精神分析学家,拉康亦关注身体在主体形成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这种理论影响则可以上溯至斯宾诺莎。早在中学时期,拉康就孜孜不倦地阅读斯宾诺莎的著作,而后者一贯主张身体和心灵不过是同一个方面的两个东西,二者的关系本质上是平行的而非决定论的。此外,身体也一度成为拉康精神分析的理论源点,拉康初次在精神分析界展露头角借助的论文即《镜像阶段》。在这篇文章中,拉康谈论的正是身体与自我认同的问题,他认为,人类婴儿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早产儿,它起初感觉到的只是碎裂的身体和单一的身体部分,直到有一天婴儿在镜子之中看到了镜像,才将其原初的、碎片化的经验整合为统一的身体形象,并由此产生了自我认同。但破碎的身体经验并不会随着自我在镜中得到了一个幻像而完全消失,相反,这种体验会伴随着人类的一生,并持续地作用于其精神世界。
由此出发,拉康指出,主体性的产生与身体的负性作用有关,相比于人类神经系统和意识功能的高度发达,其身体机能显得异常孱弱,也无力形成完整的身体感知,这种身体和意识之间的不协调性构成了主体性的一个基本特征。而身体亦在主体的形成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拉康所说:“身体的形象赋予了主体第一个形式,使其得以定位什么属于自我,什么不属于自我。” [2] 具体而言,拉康所说的主体其实是一种由语言的运作所产生的效果,而语言的运作过程则被他视为是对人类的切割,他将其表述为代数式
,即被语言所划杠的主体。这一切割不仅作用于人类的精神世界,同样也在身体上运作,把人类的生物学躯体变为一个符号性的身体。
同时,这种切割会产生一种美学效应,因为在拉康那里,语言根本上是他者的话语和他者欲望的载体,它不仅仅表征和命名了身体,更起着形塑身体的作用,它决定了我们对身体的想象,例如我们依据运动员和模特的身体来对自己的身体进行锻炼和塑造;亦决定了我们对身体的欲望,例如我们按照潮流时装和明星的穿搭来美化自己的外表;甚至于“决定了身体的享乐方式(比如从口腔阶段、肛门阶段到菲勒斯阶段的快感追求)” [3] 。也就是说,成为主体不只是一个在心理层面习得语言的过程,更和物质性的身体有关,与这一身体在符号化进程中受到的他者欲望的扭曲密不可分。
2.3. 身体美学的主体向度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二者都强调身体主体的构造,但列维纳斯的身体主体根本上是一个感性的、现象学式的易感主体,这一点从列维纳斯的前期著作《从存在到存在者》到后期的大成之作《别于存在或本质之外》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而拉康的身体则是一个拓扑学式的身体,一个在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之中不断变化侧重点的身体,具体而言,在50年代之前,拉康主要论述的是想象界的身体,50年代他接受了结构主义思想后,转向了象征界的身体。而60年代后最吸引他的则是实在界的身体。于此相关,拉康对于身体与其他因素(他者、欲望、享乐)之关系的论断也在不断改变。
舒斯特曼曾说:“亚洲在对西方美学的接受过程中,并没有保留‘美学’原本具有的‘感知’或‘意识’的含义……我的‘身体感性学’被介绍到中国时、却成了‘身体美学’” [4] 。身体美学并不只关注狭隘的身体之美,更要探索意识、感知、主体与身体的关系。从这个角度说,列维纳斯和拉康尽管没有从美学研究出发发展出一种身体美学体系,但他们学说中的身体思想却是身体美学发展的重要凭借,对二者进行比较,也有利于身体美学汲取新的理论资源,在现象学与精神分析学的领地中开拓自己的疆域。
3. 身体与他者的关系
通过论述身体在主体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列维纳斯和拉康把他者引入了身体理论,取消了身体的属我性,身体由此不再是一个能动的、主动的身体,而成为了为他者的身体。
3.1. 列维纳斯:献给他者的身体
列维纳斯认为,他者的不可见性是主体的认识能力所无法把握的,是以主体无论是通过视觉、理性甚至是暴力都无法驯化他者。更重要的是,这意味他者根本上就是主体所无法掌控的、位于存在之外的无限性,因此任何试图认识和掌握他者的努力在根本上都是不合理的。切近这样的无限之他者的唯一方式就是去领会其形而上的高度,应答来自他者的道德命令,而这种应答的方式则是躯体化的,是牺牲自己的身体以切近他者,以自己的身体承担起对他人的伦理责任。
这种思想在列维纳斯的晚期著作《别于存在或本质之外》中得到了集中阐释,列维纳斯认为,西方哲学常常把一个主动的、自为的自我设定为意识的开端,但是其忽略了在自为的自我之前还有一段更古老的“史前史(prehistory)”,在这种史前史中,自我的特征是一种“比所有被动性更加被动的被动性” [5] ,它并非自己的主人,而是他人的人质(hostage),其唯一的自由就是无条件地对他者负责。在列维纳斯看来,这个自我并非意识,而是身体,身体的意义就是为他者受难,就是“从自己的嘴里拿出面包,用自己的禁食来滋养他人的饥饿。” [5] 如奥克萨拉在评论列维纳斯的主体时指出:“伦理主体性的极端被动性只有在具身化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伦理主体本质上是一个具身化的、肉体的主体,一个会受到伤害和羞辱的主体。” [6] 同样,列维纳斯的伦理形而上学只有借助易感的、脆弱的身体这一向度才能与现实生活发生关联,将为他人的伦理责任落到实处。
另一方面,在列维纳斯的语境中,主体和他者常常具身化为脆弱的身体。除了伦理主体自身的易受伤性外,他者也常常被列维纳斯描述为陌生人、穷人、寡妇、孤儿等一些容易遭到迫害的人,他们赤裸的面容同样向主体展示着他们的脆弱性和不设防,但是这种脆弱性却向主体传达了至高的伦理律令:“汝不可杀人”。因此,与舒斯特曼式的身体美学不同的是,列维纳斯所主张的并不是一个强健的身体,而是一个孱弱的身体。列维纳斯把这种无能的身体当做是伦理关联和伦理责任发生的必然条件,其在现实层面的易受伤性反而变相地证明了其伦理高度。也就是说,列维纳斯的身体美学是一种形而上式的身体美学,一种以弱为美的身体美学。
3.2. 拉康:被他者占据的身体
与此相异,拉康一再强调的是:人类的身体是被他者的语言所铭刻的,人们也不断地在他者的欲望中塑造着自己的形象。女性主义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她认为:“欲望的幻想显示,身体不是欲望的基础或原因,而是欲望展现的场域及其对象。欲望的策略部分是使有着欲望的身体改变它自身的形貌。” [7] 但拉康并不满足于把他者的欲望作为身体之美的源头,在他看来,这至多只是一种福柯语境中的规训,身体本身也并不凭借这种欲望运作而美。因为在拉康的语境中,“人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 [8] ,我们依据他者的目光去美化身体并不是为了把身体纯化为审美对象,而是要迎合他者的欲望,把我们自己变为他者的欲望对象。更重要的是,大他者自身是有欠缺的,它自身的欲望也只是一个谜,因而它不能够告诉主体它究竟想要什么,这也就意味着主体对身体的塑形是没有尽头的,无论如何美化自己也无法达到大他者眼中的理想形象,如今天在整容医院中反复整形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一个人再美,在大他者的欲望之谜面前总是不够美,如果我们完全服从大他者的凝视,寻求一种基于社会共通感的美,那无疑会让我们成为流行文化的俘虏。但我们借助拉康可以在这个问题上走出更加激进的一步,在拉康看来,我们应该坚决地对他者的欲望说不,拒绝追随商品文化塑造出的所谓的“完美身体”形象,接受我们身体固有的破碎和匮乏。
3.3. 身体美学的他者之维
在此之上,拉康想要进一步强调的是身体为他者所占据的不可能性。在列维纳斯的理论中,主体对他人的伦理奉献是没有止境的,如同宗教徒把身心献给上帝一般,身体一旦被给予了他者,就要服从于对他者之无限责任,身体也因此成为了美与善交汇的中介点。而拉康认为语言是有局限性的,如同象征界对实在界的切割总是不完整的一般,他者对身体的铭写也总会在某处遭遇失败,在身体上留下一些切不尽的剩余。也就是说,主体在想象界和象征界中借助镜像和语言整合起来的那个完整的身体形象总是一个幻象,原初的破碎身体经验会不断地复活,使身体不再呈现出整体的面貌,而变为一个实在的器官,这种身体被拉康称之为身体的动情带,是身体上的凸起、缝隙、空洞,也是主体的驱力所朝向的真正对象。这种为他者的语言所不能把握的、位于实在界的身体才是人类身体的魅力之源。
4. 伦理身体与欲望身体
纵观二者的身体思想,可以发现列维纳斯重点强调的是身体的伦理性,而拉康则侧重于表述身体的欲望之维。
4.1. 列维纳斯:身体的伦理向度
就前者而言,列维纳斯的全部理论建构都围绕着作为形而上学的伦理学展开,其身体在根本意义上则是伦理的载体,它作为一种中介性结构横亘于自我与他者之间,并因此带上了美学色彩。具体言之,从列维纳斯的现象学传统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其学说中的“他者性”其实是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所关注的主体间性问题的一种推进。胡塞尔试图把现象学打造为一门为科学奠基的原初之学,为此他致力于发现使人类的一切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为了不使这样一种理论构造滑向唯我论,胡塞尔提出了主体间性问题,试图证明这种现象学的认识范式是为一切主体所共享的认识范式,由此得到的认识的真理性亦是普遍的而非个别的。尽管胡塞尔做出了尝试,但他终其一生也没能给出理想的主体间性构造。这一问题后来也成为现象学运动中其他思想家,如萨特、梅洛·庞蒂、海德格尔和列维纳斯所关注的问题。
而在列维纳斯看来,自我与他人的问题并非主体与另一个主体的问题,而是主体与他者的问题,因为他人的异质性是主体所无法通达的,是以在哲学上把他者定义为一个与我相似主体在根本上抹杀掉了他者的异质性。由此,列维纳斯就将胡塞尔留下的主体间性问题转化为了他者性问题,如列维纳斯的早期著作《总体与无限》的标题提示我们的那样,在处理这一问题时,列维纳斯的思路是把他者作为一种无限性抬高到自我所不能达到的形而上高度,同时拒绝自我与他者的辩证统一,这种做法虽然防止了他人沦为另一个自我,但是也在自我和他人之间划出了一道巨大鸿沟——如果他人永远无法被自我所认知,如果他人完全处在自我所无法抵达的伦理高度上,那么主体与他人的交往何以可能?
列维纳斯的身体思想则可看作对这个难题的应答,即把现实中的身体作为与他人相遇的媒介,它并不是身心二元论中纯粹作为物质基底的身体,而是一种肉身化的语言,如列维纳斯所说:“面容的显示已经是话语” [9] 这种话语并不是一种交际工具,而是自我与他人在伦理层面中的相遇,它既保证了他人不会为我所侵占,又可以成为社会公正的基础。因此,列维纳斯身体美学中的美是一种向善之美和美德之美,它始终不能离开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现实交往。就此而言,列维纳斯与儒家一样倾向于美善同构,并主张在社会性的伦理实践中不断地加强个体的道德修养。
4.2. 拉康:身体的欲望之维
拉康则继承了斯宾诺莎——黑格尔的欲望哲学传统,在他看来,主体乃是欲望的主体而非理性和认识的主体,身体的美学价值在于它不但是欲望的发源地,更是欲望的客体和对象,是以拉康从身体的动情带出发,建立起了一种欲望论身体美学。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拉康的晚期教学生涯中,拉康在60年代转向对实在界的关注之后,也逐渐开始讨论实在的身体,那个被语言切割之后留下的部分对象,他用自己发明的对象a这一术语来说明这一对象在人类欲望结构中的重要性。拉康认为,主体的存在意味着匮乏而非充盈,人之所以有所欲望,本质上就是因为这一匮乏,拉康进而把这一匮乏本体论化,称之为对象a。在他看来,对象a是人类欲望的对象——原因。而人类身体上的部分对象,如乳房、头发、小腿、眼睛等,常常充当了对象a,成为人们欲望的客体。从身体美学的角度出发,则有三点美学意味:
第一,人类对身体之美的欲望归根结底是对部分身体美的欣赏而非整个身体形象的欲望,如文学作品常常称赞美人的明眸、皓腕、双足。这并非是说拉康完全否定身体的整一之美,只是说部分对象有时散发着比整全的对象更大的吸引力。在这个意义上,恋物癖者喜欢的丝袜、高跟鞋也发挥着部分身体的作用;第二,部分身体之所以拥有迷人的魅力并非是因为身体本身,而是切割的效果,因此其美学意义也要在结构中去理解,离开了整全的对象,整个欲望结构将土崩瓦解,部分对象的诱惑也会消失;第三,对象a代表的是原初的失落客体,是人类的存在之匮乏,因此人类主体朝向部分对象之美的倾向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对缺失和匮乏本身的迷恋,而部分身体之所以出现也是因为它是缺失的代表。
4.3. 观点分歧背后的理论谱系
虽然列维纳斯与拉康都把身体作为主体性不可或缺的基质,亦把身体视为与他者相联系的物质载体,但由于受到不同的哲学传统和学术背景的影响,二者对身体的看法仍然大相径庭,前者看重伦理化的身体,后者则坚持在欲望的场域中谈论身体。究其根本,列维纳斯一方面继承了现象学“回到实事本身”的精神,另一方面致力于从超越论的角度对主体进行一种道德擢升。他在谈论身体的时候也致力于对身体进行一种“去欲望化”的处理,一方面削弱身体原有的肉欲的维度,一方面则将身体本来的欲望抬升至形而上的高度,将其变为一种纯洁的伦理责任,因而其身体学说中也带有更多的德性观照;而拉康的思想上承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欲望说,下取科耶夫所阐释的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始终把欲望作为主体的本质,由此也将身体变为了欲望展演的舞台。
5. 结语
列维纳斯和拉康的共同主张在于,身体的美不是源发性的、生物性的美,而是一种派生性的、文化性的美。这为身体美学与其他美学思想的对话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同时,“他者”在二人的身体思想中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他们看来,身体不仅是本己的身体,更是主体与他者相遇的场所,是道德的纽带和欲望的战场。当一部分论者着力于阐释身体美学的个人向度,过度强调其自律的一面,甚至把它单纯理解为一种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的、自利的身体美学时。列维纳斯和拉康把身体美学置于主他关系之中,实现了身体美学与他者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