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北大汉简《反淫》篇是除《史记》外首次提到屈原的文献，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此外，《反淫》与《楚辞》之间关系也十分密切，经整理对比，其约有37处语辞与《楚辞》相似。《反淫》通过魂与魄的对话结构成篇，其中魄子患病，魂则铺叙诸事启发魄子，这在谋篇布局上取法《招魂》《大招》，在遣词造句上亦对《楚辞》其他篇章进行了模仿。同时，在对待凤类神鸟的态度上，两者有所不同。楚人崇凤，《楚辞》也将凤凰视为高洁的象征，而《反淫》中魂在谈及饮食滋味时，将“鸾凤之卵”视为美味佳肴，这样的观念或与“食凤卵有长生不死的功效”相关，从侧面体现了《反淫》对养生求道思想的追求。
Abstract:
Anti-Prostitution in Peking University is the first reference to Qu Yuan except the Historical Records, which has very important value. In addition, there is also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Anti-Prostitution and Poetry of the South. After sorting out and comparing, there are about 37 words similar to Poetry of the South. Anti-Prostitution through the dialogue structure of soul and soul into a story, in which the soul is sick, soul is narrating all things to inspire the soul, this in the layout of the Zhaohun and Dazhao, in the words and sentences also to the Poetry of the South other chapters of imitation. At the same time, in the treatment of phoenix bird attitude, the two are different. The Chu people worship the phoenix, and Poetry of the South also regards the phoenix as a symbol of nobility, while the soul in Anti-Prostitution regards “eggs of a phoenix couple” as a delicious meal when talking about the taste of food. Such a concept may be related to “eating Phoenix eggs has the effect of immortality”, which reflects the pursuit of Anti-Prostitution for health.
1. 引言
2009年年初，北京大学获赠由香港冯燊均国学基金会出资挽救的一批流失海外的西汉简牍，其中共有竹简3346枚，其中完整简约1600枚，残断简多数可缀合 [1] (p. 389)。《反淫》篇即在此批西汉竹书之列。整理者指出，《反淫》篇共有简59枚，其中完整简约35枚，有残断者约24枚；经缀合计51枚，总字数约1225字。简文为墨写隶书，少数字迹漫漶难识，而大多数字迹清晰，工整端庄。整理释读表明，《反淫》是一篇已经佚失的汉代作品，其抄写年代没有明确的记载，北大汉简研究小组认为其当写于汉代枚乘《七发》之前。按照刘向对汉赋的分类，《反淫》当属于客主问答形式的赋，其内容基本完整，与《七发》相近，但没有序言部分，直接以“魂曰”起文，前列诸事以“天下至某乐”收，以“夫子弗欲”如何发问，以“浸(寑)病未能”结束一节 [2] (p. 119)。经北京大学傅刚教授对比，《反淫》仅有四分之一的内容与《七发》相似。在语辞上，其又与《淮南子》《文子》《庄子》《楚辞》颇有相似之处，学界多有探讨。相较之下，《反淫》与《楚辞》之间的关系，还可进一步探究。
2. 北大汉简《反淫》引《楚辞》情况
《反淫》之“淫”指过度，“反淫”可理解为反对过度地放纵欲望。其以魂与魄的对话结构成篇，其中魄子患病，魂则铺叙诸事启发魄子，魂与魄子讨论的内容涉及广泛，包括听乐、逐射、校猎、饮食滋味、宴饮、登临、博戏、垂钓、弋射、修道、交游、要言妙道、游仙，前列十一事，魄子都回答说“浸(寑)病未能”，最后在听到魂谈论“不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虚静恬愉，如影之效”时得到启发，涣然病愈。《反淫》在思想主旨上受《淮南子》影响，表现出对道家“蹈虚守静”境界之推崇 [2] (p. 167)。在内容、语辞上，其则与《楚辞》之间颇有联系，在整理者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再将《反淫》篇与《楚辞》内容作对比，陈列如下：
Table 1. Comparison table of contents of Anti-Prostitution and Poetry of the South in Peking University Han Jane
表1. 北大汉简《反淫》与《楚辞》内容比较表
如表可见，《反淫》篇约有37处语辞与《楚辞》相似，体现了两者之密切关系，《离骚》《九章》《远游》等篇章中也有与之对应的句子，但两者之间主要是动词、形容词、物象名的相同，若从整体内容、结构布局来考量，《反淫》在饮食滋味、宴饮、登临、博戏方面的描写与《招魂》内容更为接近。
3. 北大汉简《反淫》与《楚辞》之联系与区别
“《反淫》出现之前，《七发》文体及题材的来源，一般会追溯至《楚辞》甚或《孟子》。但范文澜先生认为，‘枚乘《七发》，本是辞赋之流，其所讬始，仍应于《楚辞》中求之。’他更提出《大招》是《七发》文体之源。” [2] (p. 161)如此说来，更早于《七发》的《反淫》，其文体之源也可以追溯到《大招》。
3.1. 二者皆受魂魄观念的影响
在两者的联系方面，首先，《反淫》选择以假想的魂、魄为叙述主体，采用客主问答的形式，虚构二者之间的对话，傅刚教授认为此与《七发》所设吴客与楚太子不同。《七发》中的吴客与楚太子，虽为虑构，仍是现实，而此文却用纯属于精神类的魂和魄子作为叙述主体。“‘魂魄’两字出现较晚，在甲骨文卜辞中还没有发现。古籍中最晚在《左传》中出现了魂魄理论，已经是一种相当完整的灵魂学说。《左传·昭公七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神鬼’和‘魂魄’的概念，与‘阴阳’观念结合，搭配成‘阳魂阴魄’的理论，一直居于儒教的思想核心。” [3] (p. 423)在魂魄观念的影响之下，古人认为人在生病或者死亡后灵魂就会离开躯体，于是举行招魂仪式，呼唤灵魂归来。《招魂》即结合了楚地盛行的招魂仪式，将魂作为书写的主体，后世学者认为《招魂》或是屈原招怀王魂，或是宋玉招屈原魂，说法不一，但其最终目的即是要将魂引回故土。《大招》同样以魂为对象，首先极力渲染四方的凶险，接着又从饮食、宴饮等方面突出楚地之美，最后颂赞楚国政治清明，任人唯贤等，以此引领魂回归故地。《二招》中的“魂”是被呼唤、招引的对象，而《反淫》中的“魂”则是作为叙述主体，具有主观意识，两者之间虽然在叙述主体上有所差别，但在写作对象的选择上明显都受到了魂魄观念的影响。
《反淫》中共有9处语辞效法《招魂》，有1处语辞效法《大招》，《招魂》由序引、招魂辞和乱辞组成，招魂辞中又分两部分，首先描写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四方之险恶，其次再极力铺陈楚国居住环境之佳、宫内陈设之胜、宫廷美女之众、饮食宴会之乐、车马服饰之华，以此来劝引魂回到楚国。
3.2. 二者在饮食描写上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在两者的区别方面，最明显地表现在对饮食滋味的描写上，如《招魂》写到：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梁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鳌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来反故室，敬而无防些 [4] (pp. 207-209)。
《招魂》篇在谷物类提到了粢①、麦子、黄粱。肉类提到了肥牛之腱②、胹鳌③、鹄酸④、臇凫⑤、鸿鸧⑥、露鸡、臛蠵⑦。饮品有柘浆⑧、瑶浆蜜勺⑨、挫糟⑩、冻饮、酎⑪，甜品有粔籹蜜饵，餦餭⑫。食物品类丰盛至极。
《反淫》写到：
魂曰：“鸿鸧之美，¨¨酱菹；楚英之腊，菜以山肤；濮之肉，芼以笋蒲；阳山之蔡(穄)，骛水之苽(菰)；猩猩之啗，旄象之腬；鸾凤之卵，臒臒(獾獾)之濡(臑)。伊尹煎熬，易牙调和，芬芳燠热，过之咽唾。楚苗之食，旋(玄)山之饭；捖【之】不毁，壹啜而散。此天下至……” [2] (p. 124)
《反淫》篇中提到的饭食有楚苗之食、旋(玄)山之饭⑬以及阳山之蔡(穄)⑭。素食有山肤⑮、芼、笋蒲、苽(菰)。肉类有楚英之腊、濮之肉、猩猩之啗、旄、象、鸾凤之卵、臒臒(獾獾)之濡(臑)⑯。与《招魂》陈列的食物相比，《反淫》中增加了素食一类的食材，少了甜品和饮品，对于肉类而言则较《招魂》更加丰富，其中包括了来自天地四方的飞禽走兽。
值得注意的是，《反淫》在肉类食物中提到了“鸾凤之卵”，整理者指出：鸾、凤皆古代传说之凤类神鸟。汉许慎《说文解字》：“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麐(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额)鸳思(腮)，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当代学者研究认为凤凰家族有凤、鸾、鹓鶵、鸑鷟、鹄、天翟、重睛鸟、鲲鹏、马头凤、鹔鹴、发明、焦明、幽昌、玄鸟、踆乌、皇鸟、孟鸟、灭蒙鸟、天鸡、鹳鸟等约50种，并将凤凰的起源归为鹑鸡类、鹰枭类、踆乌三类鸟 [5] (pp. 10-59)。亦有学者指出凤的别名和凤属神鸟有皇鸟、鹏、鸑鷟、朱鸟、鹓鶵、鸾鸟及其他等 [6] (pp. 82-125)。《反淫》篇不仅在饮食上提到了凤类神鸟，在弋射中提到的“鸿鹄鹓鶵”⑰，“鸢鸡鷫鷞”⑱，“菌鹤鹪䴊，孔鶾鶄雗”⑲也属于凤类神鸟之属。所以，《反淫》中提及的凤类神鸟是不仅被视为食物，还被视作猎物。截然相反的是，楚民族崇凤，《楚辞》中也可见其对凤类神鸟的重视，如《大招》“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鹙鸧只。鸿鹄代游，曼鹔鷞只。魂乎归徕！凤皇翔只。” [4] (p. 224)将凤凰视为高洁的象征与崇敬的对象。在对待凤鸟的态度上，《反淫》与《楚辞》之间存在极大的差别。
4. 北大汉简《反淫》与《楚辞》之关系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是最早谈及屈原事迹及其作品的文献。“《反淫》第3883号简上具列了一批先贤名单，其中有屈原、宋玉、唐革(勒)、景琐(景差)等，这是除《史记》之外西汉文献中第一次如此全备地关于楚辞作家名单的记录。” [7] 从史料价值看，《反淫》的出土，为屈原其人的存在提供了十分确凿的证据。此外，从《反淫》及《楚辞》在对凤鸟的不同态度上更可见《反淫》对养生求道思想的追求。《反淫》篇在提及饮食滋味时，魂提到了“鸾凤之卵”，将凤类神鸟之卵视为味美之物。在先秦文献中，食凤鸟之卵也早有记载。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沃之国，沃民是处。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 [8] (p. 335)《山海经·海外西经》“此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皇卵，民食之；甘露，民饮之：所欲自从也。百兽相与群居。”《吕氏春秋·本味篇》“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凤之丸，沃民所食。”高诱注曰：“丸，古卵字也。”南朝梁僧祐撰佛教文集《弘明集》记载：“《山海经》说死而复生者甚众。昆仑之山，广都之野，轩转之丘，不死之国，气不寒暑，凤卵是食，甘露是饮，荫琪之树，欲朱泉之水，人皆数千岁可见。” [9] (p. 196)
由上述所引文献可知，从先秦至汉代，人们信奉食凤卵能获得长生不死之能力，为了达此目的，或者实现飞升成仙的愿望，人们还会主动寻找凤卵。“在山东、河南和江苏等地，出现于王莽新朝时期到东汉晚期的壁画和画像石中有‘凤鸟献卵’的内容。在河南、山东、江苏和陕西等地，出现于西汉晚期到东汉晚期的壁画、画像石和画像砖上有‘凤鸟献丹’的内容。” [9] (p. 198)对于楚地来说，凤不仅是神鸟，而且还是楚族、楚国尊严的象征。“凤最早作为楚人的原始图腾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象征，是引导人的精魂‘飞登九天、周游八极’的载体。作为一个图腾崇拜，凤原本不存在性别的。在屈原的辞赋中，凤与龙各出现24次，但凤充当的是神使，龙只是凤的坐骑。” [10] (pp. 280-281)并且汉代谶纬迷信思想盛行，在天命观的影响之下，汉代统治者仰重凤瑞，借“凤瑞”神化政治，强调君权神授。汉代重视儒家仁德，凤凰也是“德”的化身，是君王行德政的象征 [11] (pp. 209-210)。而《反淫》作为一篇汉代辞赋作品，在对待凤鸟的态度上却与汉代官方的态度不同，不仅不尊崇，还要食用“鸾凤之卵”，这样的现象值得深思。导致这样的原因，一方面或许与《山海经》等文献中所记载的“食凤卵有长生不死功效”的观念有关；另一方面，从思想主旨上来考量，或许是《反淫》作者有意为之。例如，《反淫》推崇“王乔赤松之道”，“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在表达对道的追求时对《楚辞》中与之相关的句子进行了化用。如魂在谈及修道时提到“蹀虚轻举”，整理者注“轻擧”是飞升、隐遁的意思，同时《远游》也有“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的句子，其中“轻举”一词，王逸注为“高翔避世，求道真也。”两者含义相似。另外，《反淫》中“哈(欱)亢(沆)韰(瀣)而充虚”一句化用《惜誓》“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即是说吸引清和之气来充饥。在谈及游仙时，魂说：“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虚静恬愉，如影之效。”而《远游》中也有“漠虚静以恬愉，澹无为而自得”的句子。由此可见，《反淫》作者对《楚辞》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其中对凤鸟呈现出不同的态度，主要还是体现出对养生求道思想之强调。类似的是，傅刚教授就认为《反淫》在选择“魂”与“魄”作为叙述主体就或与西汉盛行的养生观念有关，以此突出对养生求道的追求。
总之，《反淫》与《楚辞》之间关系十分密切。《反淫》的出现为屈原的存在提供了有力证明，并且其在遣词造句、结构安排、内容铺陈以及思想主旨上对《楚辞》进行了一定的模仿，将之作为创作的蓝本，体现了《楚辞》对辞赋类作品的巨大影响力。
NOTES
①粢：粟米。
②肥牛之腱：五臣云：腱，筋肉。
③胹鳌：炖甲鱼。
④鹄酸：用醋烹制的天鹅肉。
⑤臇凫：浓汤熬煮的野鸭肉。
⑥鸿鸧：鸿，鸿雁也。鸧，鸧鹤也。
⑦臛蠵：蠵，大龟之属。
⑧柘浆：甘蔗汁。
⑨瑶浆蜜勺：加了蜂蜜的美酒。
⑩挫糟：除去酒糟的清酒。
⑪酎：醇酒。
⑫餦餭：用麦芽糖等熬制的糖。
⑬旋（玄）山之饭：枚乘《七发》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李善注“楚苗山出禾，可以为食。”《吕氏春秋·本味》载“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2] (p. 125)
⑭阳山之蔡（穄）：糜子，不黏的黄米。
⑮山肤:方以智《通雅·饮食》：或曰，山肤，石耳之类。
⑯臒臒 (獾獾)之濡 (臑):北大汉简整理者认为貛貛是鸟名，欧佳、王化平在《獾獾之臑:北大简(肆)<反淫>篇“臒臒之濡”试析》一文中将《七发》及《吕氏春秋·本味》进行对比，认为将“臒臒 (獾獾) ”确定为是鸟不准确，究竟指何种动物还有待考察。同时认为“濡 (臑) ”不当理解为“熟烂”，而应取其“动物前肢”之意。根据句子前后对比，将“臒臒 (獾獾)之濡 (臑)”理解为“臒臒”的前肢更为合理。
⑰鸿鹄鹓鶵:《说文·隹部》：“鸾、凤类神鸟”。《山海经·南山经》：“（南禺之山）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鶵。”郭璞注：“亦凤属”。
⑱鸢鸡鷫鷞:《大招》“鸿鹄代游，曼鷫鷞只。”王逸注：“鷫鷞，俊鸟也。”《淮南子·原道训》：“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鷫鷞之谓乐乎?”高诱注：“鷫鷞，鸟名也，长颈绿身，其形似雁。一曰凤皇之别名也”。
⑲菌鹤鹪䴊，孔鶾鶄雗:《集韵·宵韵》：“鹪鹏，神鸟，似凤。”《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揜翡翠，射鵔䴊。”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曰：“鵔䴊，鸟似凤也。”司马贞索引郭璞曰：“似凤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