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粟特移民与“华化”新探——传统史料中的痕迹
New Exploration on Sogdians and Sinicization in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Traces in Traditional Historical Materials
DOI: 10.12677/OJHS.2023.114043, PDF, HTML, XML, 下载: 278  浏览: 412 
作者: 刘欣澄:新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粟特人华化魏晋南北朝正史Sogdian Sinicization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Official History
摘要: 粟特人长期往来在历史悠久的丝绸之路间,从事商业贸易或宗教传播,并在沿途形成许多聚居点。早至南北朝时粟特人已大量定居我国境内,并出现了一批为史料记载的杰出人物。通过对这一期间正史中带有粟特痕迹的康、安、史等姓氏人物记载,研究其生活、华化情况并探索几个粟特姓氏在这一时期华化过程中表现出的特点与个性。
Abstract: The Sogdians have long traveled along the historic Silk Road, engaging in commercial trade or religious communication, and forming many settlements along the way. As early as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he Sogdians had settled down in our country in large numbers, and there appeared a group of outstanding figures recorded in historical materials. Through the official history of this period with traces of Sogdian Kang, An, Shi and other names recorded, research of their lives and Sinicization, explore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personalities of several Sogdian surnames in the process of sinicization during this period.
文章引用:刘欣澄. 魏晋南北朝粟特移民与“华化”新探——传统史料中的痕迹[J]. 历史学研究, 2023, 11(4): 293-297. https://doi.org/10.12677/OJHS.2023.114043

1. 引言

中古时期,粟特(Sugda)人活跃于中国、中亚等地。早在隋唐前,粟特商人已往来奔波于丝路,并在贸易商道沿途扎根繁衍。汉文译作粟弋、属繇等,正史中最早记载“粟特”在《魏书》( [1] , p. 128),曾多次遣使至北魏,也曾抵刘宋朝献,但仅见“粟特国”,缺乏对地理方位和风土人情的了解。在这期间,实际上已有大量的粟特商人、传教者往来活动在中国境内,伴随考古新出,一批粟特墓葬的问世,才逐渐厘清其早期入华的脉络。

学界关于粟特入华研究,目前成果丰富,涉及社会政治、商业经济、文化艺术和宗教传播众多,研究多参照近出考古实证,通过墓主信息和墓葬情况,剖析入华粟特群体的内部结构和发展趋势,但对正史记载的携带典型粟特痕迹的历史人物未多关注。本文试从《晋书》至《隋书》多部正史中寻找“粟特”痕迹与安、史、康、曹等粟特姓氏人物记载,对其人物生活与华化情况进行研究,探索几大姓氏粟特移民在这一时期华化过程中表现出的特点与个性。

2. 康、安

康姓、安姓粟特人是粟特华化进程的重要代表,也是粟特地区最早入华者,汉时便有安息、康居国,并有两国高僧经西域往来内地传法。正史中一些康姓人物,其传记、生平可见明显带有粟特痕迹。“故前燕有归义侯康迁,从此因官卜居,今为长安人也。”( [2] , p. 128)康迁的归义侯一职,多敕封外族部落首领,太康时“鄯善国遣子入侍,假其归义侯。”( [3] , p. 75);北魏荆州蛮樊兴为归义侯( [4] , P. 1791),前燕时丁零酋帅封归义王( [5] , p. 3122)。康迁应是康国入迁的部落首领,后居长安。

康维摩拥率羌胡守锯谷( [1] , p. 930)、康横率众归化( [6] , p. 1430),可见康氏粟特酋帅形象。《北史》“诏侍中薛孤、康买等为吊使,又遣商胡赍锦彩三万匹与吊使同往,欲市真珠”( [4] , p. 525),北齐使团中有从事商业的康买和“胡商”,彰显其粟特商贸特点,可见北齐政权内,应存有大量粟特人。《北史》“武平时有胡小兒,俱是康阿驮、穆叔兒等富家子弟……咸以能舞工歌及善音乐者”( [4] , p. 3055),康阿驮、穆叔儿等人,皆粟特姓氏,“胡小儿”、“富家”说明粟特商贾家庭,曹氏、何氏父子都善胡乐,合康、曹等国善音乐记载。《隋书》“张掖康老和举兵反”( [7] , p. 100),张掖是粟特移民聚集区,能聚众而起可见其应在当地粟特部落内有较高地位,更说明当时张掖等地已生活有一大批粟特移民。

安氏最早有北魏元勋安同,“辽东胡人也。其先祖曰世高,汉时以安息王侍子入洛。历魏至晋,避乱辽东,遂家焉……同因随眷商贩,见太祖有济世之才,遂留奉侍”( [1] , P. 712),祖先是汉代西域高僧安世高,即出系粟特安国。是正史中可见粟特迁入河北的早期范例。

《晋书》“即序胡安據盗发张骏墓”( [3] , p. 3067),即序是归顺之义,安據是生活于凉州(粟特入华区)的归化胡人。“西魏大统十一年,周文帝遣酒泉胡安诺槃陀使焉”( [4] , p. 3286),酒泉也是粟特入华后主要生活区域之一,吉田丰结合研究指出汉文“槃陀”是粟特语人名“βntk”的音译 [8] ,义为“奴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也记载玄奘途中在瓜州曾遇名叫石槃陀的胡人向导 [9] 。《隋书》“帝讨辽东,有方士安伽陁,自言晓图谶,谓帝曰:当有李氏应为天子”( [7] , p. 1120),方士名中“伽陁”非汉名,《史诃耽墓志》中墓主父名史陀、北周时胡使安诺槃陀等,可见“陁”(陀)也是西域粟特语音译转汉名。安伽陁并非职业定是方、术之类,粟特人多奉祆教,在当时极易被他人误作为术士图谶流言。此外有安遂迦( [4] , p. 820)、北齐时酒泉籍的安吐根( [4] , p. 3047)、隋代乐人安马驹、安未弱、安进贵( [7] , p. 378)等。安氏粟特人较早迁入内地,居住在河西、长安等地。此外《大慈恩寺志》也记多名安姓高僧,可见安氏粟特群体最早入华大多是以如安同家族经商或佛教传播而来。

3. 史、石

史、石同为入华粟特人典型姓氏,但与其他姓氏又有一大特点,即史在当时又为突厥部落常见姓氏、石为建立后赵的羯族皇姓,这两个姓氏在当时正史人物记载中多无法辨清,往往统加以“胡人”标签,故暂两姓人物中可见粟特生活区域或粟特人名、文化符号者加以讨论。

史宁,“建康表氏人也。曾祖豫,仕沮渠氏为临松令。魏平凉州,祖灌随例迁于抚宁镇,因家焉。”( [4] , p. 2185),其曾祖史豫出仕北凉,后迁入河北一带。前凉建康在今甘肃高台,参见《建康史氏考略》 [10] ,出仕北凉的史宁多系粟特。率众出奔恒州可见家族应为一部落群体,由史氏父子世袭管理,侧印其粟特部落内部结构。固原史诃耽“原州平高县人,史国王之苗裔也。曾祖尼,魏摩诃大萨宝,张掖县令。祖思,周京师萨宝,酒泉县令。父陀(即射勿),隋左领军骠骑将军” [11] ,其家族从史尼时已仕北魏,管理张掖当地粟特百姓,到史诃耽时代仕宦,应为当地粟特豪族代表。学者罗丰对同时出土的《史索岩墓志》研究,认为其应是隋末当地拥兵自保的一支粟特武人首领,唐初时归顺中央王朝并且东迁。此外有北凉史惠( [3] , p. 3061)、与前秦交战阵亡的将军史景( [3] , p. 2252)、赴长安为质的史难一族( [3] , p. 3070)、名将史万岁( [4] , p. 2523) (其弟史万宝子史怀训墓志记载,祖籍原州高平,当地已出多方史氏粟特墓葬 [11] )、突厥始毕可汗所宠信的史蜀胡悉( [4] , p. 1392) (学界多认为出系粟特 [12] )、北齐善占卜相者史五龙( [13] , p. 218)、史武( [1] , p. 951)等人。

石姓有前赵时“休屠王石武以桑城降,曜大悦,署武为都督秦州陇上杂夷诸军事,封酒泉王”( [3] , p. 2692),休屠王是游牧民族官职,石武应是桑城当地部落首领,其在粟特聚居区,当时陇上杂居氐、羌、匈奴和粟特,可能出系粟特。后凉吕光时“西安太守石元良率步骑五千赴难,与纂共击黁军,破之,遂入于姑臧”( [3] , p. 3062),后凉西安姑臧,是丝路上粟特人的主要聚居地之一,石元良能统治当地,极可能本身出系粟特,有本土势力和群众基础。

《北史》有石文德“中山蒲阴人也……县令黄宣在任丧亡。文德祖父苗以家财殡葬,持服三年……五世同居,闺门雍睦。”( [4] , p. 2843)石祖兴“常山九门人也。太守田文彪、县令和真等丧亡,祖兴自出家绢二百余匹,营护丧事”( [4] , p. 2846),两人均资助乡邻,出绢、出财,可见家资富庶,多从事商贾。又多见“五世同居”一大家族,合粟特聚居习俗。二人家族或是当时生产生活方面仍从事贸易经营,同时生活、思想上逐渐华化的粟特家族范例。

4. 曹、何

曹、何原为中原汉姓,两姓人物众多,多出系传统汉人世家。随着大量粟特人入华,一批来自中亚曹国、何国的后裔以国为姓,入华也带有特点,本文暂案史料携带粟特痕迹者讨论。

何姓见《北史》、《隋书》有何妥,“字栖凤,西城人也。父细脚胡,通商入蜀,遂家郫县。事梁武陵王纪,主知金帛,因致巨富,号为西州大贾。妥少机警,八岁游国子学……其后,上令妥考定钟律……少好音律,留意管弦,年虽耆老,颇皆记忆”( [4] , p. 2754)。父西域细脚胡,通商入蜀,成为当地大贾。何妥入国子学,表明何妥时已不再从事商业贸易转而儒学,是其家族华化转变的重要标志。“少好音律,留意管弦”,应仍保留着如擅音乐、精工艺的粟特人风俗技艺,这点在其家族成员身上可印证。何稠“字桂林,国子祭酒妥之兄子也。父通,善斗玉。稠性绝巧,有智思,用意精微……稠博览古图,多识旧物。波斯尝献金绵锦袍,组织殊丽,上命稠为之。稠锦既成,逾所献者,上甚悦,时中国久绝瑠璃之作,匠人无敢厝意,稠以绿瓷为之,与真不异。寻加员外散骑侍郎。”( [7] , p. 1596),何妥兄何通、何稠父子均长于工匠造诣,何通善琢玉、何稠纺织波斯锦袍,制作瑠璃,这些带有西域特色之物正是族群内仍保留一些粟特文化与传统的最佳例证。

“兴如贰城,因救平凉,纂众大溃,生擒纂。勃勃遣兄子提攻陷定阳,执北中郎将姚广都。兴将曹炽、曹云等各将数千户避勃勃内徙”二曹徙自贰城、平凉一带,皆粟特居处,两人携户内徙,或是粟特酋帅;“并州、定阳、贰城胡数万落叛泓,入于平阳,攻立义姚成都于匈奴堡,推匈奴曹弘为大单于”( [3] , p. 3009),匈奴未见有姓曹例,曹弘当为粟特而非匈奴,亦或久居匈奴间,已匈奴化。吐谷浑“别驾康盤龙奉表朝贡”( [4] , p. 3184),“盤”字为西域传入宗教音译字,粟特多信祆教、佛教,故可能是徙居吐谷浑的粟特后裔。北齐乐师曹妙达( [4] , p. 3055)、隋时曹士立精通音律( [1] , p. 373);河西粟特部酋曹龙,永兴三年“七月,河西胡曹龙入蒲子,号大单于”( [1] , p. 2395);《北史》“朔方胡帅曹阿各拔”( [1] , p. 930)“西河胡曹成”( [1] , p. 54)、“吐京胡曹仆浑”( [4] , p. 559)、“汾州曹贰龙”( [4] , p. 225)等相继起事、聚众反抗朝廷,各地相近,事或关联,多是当地粟特部酋;北齐曹魏主( [1] , p. 364)曾多次为齐主占卜,襄城人曹普演预言( [4] , p. 1883),窥见西方舶来的卜算星象等粟特痕迹。

米氏一族,唐代有米文辩 [14] 、米继芬 [15] 等人,宋时有米芾 [16] 等,但魏晋南北朝至隋期间,不仅粟特米氏人物,正史当中未见有任何一个姓米的人物记载,一方面说明唐代之前“米”姓似在中国范围内十分罕见,另一面也说明这阶段内粟特人物应没有米姓,米氏粟特一族在唐代之前或尚未迁入,原因可能是米氏一支所源来的地区较安、康、史等传统粟特姓氏发源地不同,甚至有较大差别,也或许“米”的姓氏出现另有原因,或从其他姓氏中分演而出。其具体情况与原因,必然要依据更多的史料发现和系统论证,起码就魏晋南北朝正史当中并未出现米氏人物这一现象,能提供以上线索与启发。

5. 余论

通过梳理可见,最早在东汉时,已有康、安两姓为代表的粟特人沿着丝路抵达中国,多从事商业贸易与宗教传播。随着入华人数的增多、贸易的扩大,逐渐在沿途形成许多粟特聚居地。这一阶段华化转变程度不高,但开始与中央王朝或当地割据政权建立联系。凉州政权的覆灭与统一潮流的影响下,原本主要定居在河西的粟特人逐步再迁两京、山西、河北等地,另有如康绚、何妥族人南迁入荆州、巴蜀者。

北魏一统北方后,商路更加通畅使得更多粟特人自中亚迁入我国境内,如河北邺城便有大量粟特群体,此时更多典型粟特姓氏也为当时正史记载,曹、何、石姓粟特人居住在当地,并发挥西域音乐、工艺、商旅贸易等方面的特长,跻身宫廷甚至出仕任职。正是凭借这些谋生手段,大量粟特人积攒下足够的经济基础,在社会地位、资源分配、教育等方面拥有一定话语权,极大加速了粟特人华化的进程,如安同早期贩布,但成为北魏元勋后族人多由专职商人转向仕途;何妥父亲为胡商,但到下一代时殷实的家资足够保障其从事儒学专研;许多粟特后代推崇儒家文化或入朝为官,都是这一阶段粟特人华化的一大力证。粟特姓氏的横向对比方面,米姓在这段前后跨度三百多年的历史记载中并没有出现一次,唐代才有米文辩、米继芬墓志的出现,应是较其他姓氏入华时间较晚。再如一些姓氏中出现向南方迁徙的案例,如康氏、何氏,史难一族随后凉灭亡而举族迁往长安为质,可见政治因素在粟特人迁移的过程中也占据重要因素。

此外,这一时期随着入华粟特人逐步华化、融入当地社会的同时,地方不时发生的群众暴动、起义事件,说明在华化同时仍存在相反的抗力,以延续保留粟特特征与文化,但始终粟特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完成华化进程才是这一时期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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