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咬文嚼字》2020年度十大流行语的评定中，“内卷”一词入选，2022年1月，智库公布的2021年度十大热词中，“内卷”同样也入选其中。不同于网络热词的转瞬即逝，内卷一词从2020年开始受到关注以来，一直流行至今，目前人们也常常将“内卷”缩写为“卷”使用。本文旨在从网络流行语“内卷”入手，探究“内卷”词义及其语义演变的途径，并分析“内卷”流行的原因及其语用功能与价值。
2. “内卷”语义分析
2.1. “内卷”的语义
2.1.1. “内卷”本义
“内卷”一词最早使用于学术领域，又称为“内卷化”。德国哲学家康德最早在《判断力批判》中使用，而后亚历山大称一类文化模式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转变为新的形态，而只能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的现象为“内卷化”。到1963年，格尔茨在其著作《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中用“农业内卷化”来概括农业内部变得更精细、复杂，但农业无法向外扩展，形成的没有发展的增长现象。该词受到中国学术界的关注主要得益于黄宗智，2000年他的《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首次对“内卷化”进行解释，他用“农业内卷化”概念来说明劳动密集化带来单个劳动日报酬递减，表现为没有发展的增长的现象。其后也有不同的学者对“内卷化”进行阐释。以“内卷”与“内卷化”为主题在知网上进行搜索2000~2023年间的论文，可以发现内容以农业领域居多，但其他领域的研究也慢慢涌现出来，如连春亮的《我国社区矫正制度的“内卷化”及其破解之道》讲的是制度上的问题，将内卷化解释为社区矫正制度目标偏移、自我固化、功能定势的现象 [1] ，徐桂荣的《论教育扶贫资源配置“内卷化”及改进——以湘西自治州为例》谈论了教育上的内卷化，指出了教育扶贫资源配置的“内卷化”过程 [2] 。可以看出在“内卷”变成网络热词之前，对它的使用主要用于学术、政治、教育等领域上，这些用例使“内卷化”的概念逐渐变得明晰，它的发展也显现出了它使用的语域愈加泛化的不可逆的过程。
2.1.2. “内卷”新义
“内卷”一词最开始在高校学生中流行开来，指非理性的内部竞争。在2020年下半年，边骑自行车边看书、边骑自行车边看电脑等一些图片刷屏，“内卷”也是在此时登上热搜开始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随后一篇《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的文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文章中作者谈论清华、北大学校的内卷状况，并批判对当下的“培训班鄙视链”“学区房排位赛”等教育恶性竞争情况。“内卷”也开始从高校学生中走向社会，扩散到其他群体，逐步演化成为网络热门词汇，被人们用来吐槽社会竞争压力过大的现状，付出得越来越多，得到的却越来越少。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当你在看电影时，为了获得更好的视野，有一个人站起来了，被他挡住的人不得不也站起来看，最后变成了大家都站起来看电影，明明坐着就能很舒服的看到电影，但是最后大家都得站起来才能看到电影。“内卷”还可以被看作是没有意义的精益求精，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过度竞争导致了无意义的内耗，“内卷”的贬义色彩浓厚。例如：
(1) 清华学生的内卷？有人在用生命内卷，但并不是他。(腾讯新闻2020年10月4日)
(2) 内卷就悄无声息席卷了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精神上的焦虑。(中国青年网2021年5月21日)
(3) “内卷”的银行人：实习生“后浪”陷KPI困局。(北京商报2023年7月24日)
例(1)指的是清华学生们边骑自行车边看书、边骑自行车边看电脑等一些为了拿到好成绩或奖学金进行的一些非理性竞争的行为；例(2)指的是非理性的内部竞争出现在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并给人们带来了精神焦虑情况；例(3)为北京商报的标题，文章介绍了银行中一些非理性竞争的情况。
2.1.3. “卷”字新义
目前在很多的场合中“内卷”已被“卷”代替，同时“内卷”的含义也在慢慢地发生变化，例如：
(4) 卷，其实是现代学生进行自己的学业功课，追求好的成绩与目标的合理产物，毕竟只有自己肯下功夫，不懈努力才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且同学之间可以相互督促，形成良好的竞争氛围，最后达到共同进步。(知乎2021年11月1日)
这里“卷”字体现出褒义色彩，体现的是学生们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和目标，不断努力，同学间相互督促、互相进步的良好的竞争氛围。
(5) 大一新生已经集体在大厂“卷实习”：在入局与出局间徘徊(澎湃新闻2023年8月7日)
此处“卷”字仅单纯描述新生们在大厂实习的情况，无恶性竞争义。
我们可以看出“卷”字与“内卷”相比，恶性竞争义已经渐渐淡化，而中性色彩的自嘲、内部竞争等含义渐渐凸显出来，词义慢慢由贬义转为中性。与此同时“卷”的适用对象也在发展中逐渐扩展。例如：
(6) 万物皆可卷，卷可以用来比喻万物。(知乎2021年12月9日)
(7) 听说大厂连卫生纸都“卷”起来了？(网易新闻2023年8月7日)
例(6)“卷”字的适用对象由人转向了“万物”。例(7)提到了卫生纸的内卷，该句的含义为大厂之间竞争竞争大，甚至连卫生巾都要相互比拼，看哪家公司用的公司更好。
作为语素的“卷”赋予了“卷”字新含义，同时也衍生出了一些新用法，造出了很多的新词语。
第一，“卷”为动词，比如，“卷王”、“卷怪”、“开卷有益”、“外卷”等。
(8) 在当代中国互联网语境中出现的“卷王”(或“卷怪”)，就是这种明显超过了集体速度的“超速者”。(澎湃新闻2020年12月16日)
(9) 与其内卷不如“外卷”，国产车的热度不能靠打价格战。(北京日报2023年7月11日)
“卷王”与“卷怪”是“内卷王”、“内卷怪”的简称，顾名思义即表示内卷的王者或喜欢内卷的人；“开卷有益”本义是指读书总有益处，在此处“卷”字读上声，表示适当的内卷是有好处的；“外卷”也是新产生的网络用语，本指通过向外拓展新的资源的方式进行竞争，现在也指大家互相拉着一起停止内卷。
第二，“卷”为形容词，一般在“卷”字前加上程度副词来说明卷的程度，比如，“太卷了”、“好卷”等。
(10) 别太卷了！家里什么条件，就怎么养孩子。(澎湃新闻2023年3月27日)
“卷”字作为形容词时，还可以用来修饰某一群体或类别。
(11) 科大不仅学生卷老师也很卷，上课开挂一样往死里讲生怕你听懂了。(微博2020年12月21日)
2.2. “内卷”语义演变途径
2.2.1. 隐喻
王寅认为隐喻是语言变化的一种重要方式，它让一个词语意义不断更新 [3] 。隐喻构成人类思维和语言基础性机制，它既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思维方式，影响着人们的行为谈吐 [4] 。Lakoff在自己1980年出版的《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提出隐喻实质就是通过A事物的特征来理解、感知、体验、投射B事物的观点。隐喻能为词语增添新义项，也能增强词语的搭配能力与表现力。
“内卷”本义与新义之间的关系是由隐喻性理据关系连接的。一方面，抽象意义向现实意义转变进行的隐喻，描述主体的具象化，描述对象由最开始的农业，到学术、政治、教育等方面，再发展到现实生活中的人，“内卷”的含义越来越与人们的生活贴近。“内卷”最开始表示农业领域的不断精细但却没有发展的现象，再渐渐发展到学术、政治、教育等领域的固化发展现象，在网络上流行后表示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再到表示良性竞争含义，含义也越来越清晰易懂；另一方面，根据“内卷”的“发展”与“停滞”特征相似性进行隐喻，事物内部在不断地精细化，但事物的整体却一直停滞不前，与当今社会竞争大的现状相连，引申出恶性竞争的含义，人们付出的努力以争夺有限的资源，个体的收益不增甚至还下降。
2.2.2. 语义的解构
具体言语行为主体少不了对网络热词的共性语义进行再情境化、再分析、再描写和再使用，被称为“语义解构” [5] 。“内卷”变为“卷”则是语义解构的体现，“内卷”被理解为内部所进行的恶性竞争，通过对词义的拆分理解，体现竞争含义的“卷”字被越来越多的人使用，“万物皆可卷”、“开卷有益”等新用法的产生也淡化了“卷”字的贬义色彩。此外“卷”作为语素，造词能力较强，因而产生了“卷王”、“卷怪”等新用法，新词语的褒贬义需在具体语境中考虑，但还是以中性色彩居多。
2.2.3. 词语的扩大与泛化
在使用的过程中，“内卷”语义经历了两次引申，第一次是从一个学术名词引申为网络热词，泛化为人与人之间非理性的内部竞争含义；再引申发展出缩写“卷”，出现了“万物皆可卷”“手不释卷”之类的新用法，主体范围扩展，含义也得到了进一步泛化。
经过两次的引申，词义扩大、义项增多，“内卷”由单义词发展为了多义词。
3. “内卷”语用分析
3.1. 流行原因
流行语的出现与我们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它离不开社会环境的大背景，是一段时间内政治、经济、文化等的产物；它也离不开人类个体的小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内心的情绪、心理的压力等等，是人们情感的寄托。新的词语的产生流行是由主观与客观、硬件与软件综合促成的。“内卷”是对时代特征的反映，也是人们从众心理的体现。
第一，体现时代的集体诉求。网络热词是社会性语言，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生活，也代表着人们精神生活的一些特征 [6] 。当今社会，特别是在三年疫情的影响下，教育竞争加剧、就业压力越来越大、社会比较压力不断加剧、财富分配更加不均，人们心理压力大、竞争意识强、恐惧感和焦虑感强，均被迫加入到这场内卷“战争”中。同时竞争的白热化造成了竞争的无序性，人们在方方面面都拼尽全力，却导致了个人“收入—努力比”下降，每个人都很辛苦，实际上却是事半功倍。“内卷”反映了社会存在的不健康的竞争现状，它的出现快速的引起了集体性和社会性的共鸣、契合了人们的社会心理、成为了人们精神紧张的现代生活中宣泄情绪和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人们用该词来吐槽这种不健康的恶性竞争现状，同时也用其来调侃和稀释内心的无奈，“内卷”正确描述了社会现状的同时也满足人们的使用需求。
第二，科技发展迅速，信息时代传播速度快。网络语境衍变出了一种跨时空、跨领域、跨语言的交际领域 [7] 。“内卷”虽已经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广泛地使用与传播，但它来源于网络，并最开始在网络上得以快速传播，本质是网络流行语。在硬性设施上，互联网为其产生与发展提供了载体。中国互联网大会的数据显示，我国互联网产业发展稳步增长，用户规模持续扩大，2023年的网民规模已到达10.67亿人，稳居世界第一，在网络上“冲浪”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且随着网络使用人口的增多，各类软件数量增加、质量增强也进一步加速了它的传播，在中国线上媒体中领先地位最大的微博中，热搜榜上与“内卷”相关的话题也层出不穷，更促进了广大网民对“内卷”的理解与使用。
第三，社会心理的影响，其中从众心理的影响最深。从众心理是指个人受到外界人群行为的影响，而在自己的知觉、判断、认识上表现出符合于公众舆论或多数人的行为方式 [8] ，研究表明大部分人会在保持独立性与从众中选择从众。个体在受到“内卷”的刺激后，为了符合潮流，大部分人会选择从众。各大媒体也会及时抓住群众心理，不断地引用“内卷”，进一步推动了它的传播。此外在逆反心理、求变心理、求异心理等其他心理要素的影响下，年轻网友们打破传统语言规范、进行语言创新的意识强烈，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内卷”的产生和流行。
3.2. 语用功能
语用功能是指语言在具体语言环境中所起的实际作用，网络流行词本质上是流行文化在互联网场域的一次二度流变，是公共话语经过高度凝练后的一次集体迸发 [9] 。人们在使用“内卷”时，向我们表述出了社会现实，也向我们传达出了他的情感。
3.2.1. 叙述评价功能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内卷”从一个学术名词转化成为一个网络热词，背后隐藏着群众压力巨大、精神焦虑、价值观异化等发展的社会现实。在学生中表现为失真、失格、失独的假性学习 [10] ；在高校教师中表现为“高效”使用文化资本、追“热点”、主动“灌水”的行动策略 [11] ；在职场中表现为加班文化、末位淘汰制的恶性竞争 [12] 等等内卷无处不在，语言产生于生活，是对生活的真实反映。
3.2.2. 情感表达功能
人们在使用语言进行交际时往往会带有一定的情感。“内卷”一词的流行是中国向上挤压的社会现实的结果，也是当代人民对于这种不良社会风气的不满与反抗。使用“内卷”时，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以及自己无法改变这种现状的疲惫与无奈之情，“内卷”一词概括出了当代人难以回避的精神困境。与“内卷”相比缩写“卷”字的贬义色彩有所降低，人们在社交平台上使用是多是指自我调侃和戏谑，这与人们为了迎合社交平台轻松娱乐的传播环境有关，但是也反映出了现实的压力以及他们对难以改变的现实的抵抗。
(12) “累瘫自己，也要卷死对方”(时尚新观察2021年11月8日)
例(12)中用一种调侃和戏谑的方式，并不是真要要累瘫自己和卷死对手，只是借助于网络来抒发对“内卷”大环境的不满与对抗之情。
3.2.3. 语言习惯塑造功能
“内卷”与那些转瞬即逝的流行语不同，它自2020年流行以后，直至今日仍被人们广泛使用，甚至还成为了人们的口头禅，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能说出“内卷”来。由“内卷”引申出来的一些新词，如“太卷啦”、“卷王”、“卷心菜”等等也不绝于耳。
3.2.4. 引发社会思考
网络流行语是社会现象的反映，是传播社会思想的载体，它常常引发人们对某一社会现象的关注。“内卷”的流行根源上是社会发展出现了问题，它引发了社会的思考，给了相关部门一定的提醒。
4. 结语
“内卷”本是一个学术用语，在社会的发展变化中，在隐喻、语义解构等作用下演变出了新的词义，“内卷”的语义演变经历了两次，第一次演变为是贬义色彩浓厚的“内卷”，第二次则是由“内卷”缩写为“卷”字，“卷”既可以作动词又可以作形容词。一个词语的产生、流行及其传达的语义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征及时代人的文化心理，它既是时代的产物，也记录了时代的变化。“内卷”的流行体现了时代诉求、反映了当代人的心理、也展示出了互联网的力量。人们在使用它时既描述了社会客观的现实，也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内卷”一词的出现给人们的亚健康的精神状态带来了解释，缓解了人们的精神焦虑，也引申出一批新流行语，促进了汉语的发展，同时也引发了社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