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杨伯峻先生在《春秋左传注》的前言中,解释为何以“春秋”为书名时引《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 [1] 清代学者阮元所编的《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中对此的解释分别为:“自楚国所记而言,则谓之梼杌,以其所载以记嚣凶之恶,故以因名为梼杌也。”“晋国所记,言之则谓之乘,以其所载以田赋乘马之事,故以因名为乘也。”“鲁以编年举四时为记事之名,故以因名春秋也。” [2]
自古以来,对于“乘”和“春秋”的释义鲜有异议,而“梼杌”作为史书名的原因却是众说纷纭。后世学者在对其考证的同时,也在为“梼杌”一词的义项进行补充,据此可以推断出该词的词义演变情况与演变机制。
2. “梼杌”词义研究概况
现有研究大多围绕“梼杌”本义及其引申义展开,最受关注的问题是为何以此为楚国史书名,且从词义、方言以及少数民族文化等方面进行考证。《汉语大词典》中的释义,分别为传说中的凶兽名、传说中远古的恶人“四凶”之一(或谓即鲧)和楚史书名三种 [3] 。我们赞同陈建梁老师的观点,认为其本义指上古神话中的凶兽 [4] 。此外,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认为其本义为“断木”,故将现有观点归纳总结为以下五项,并分别作说明。
2.1. 断木说
断木说主要来源于段注“木部”中的记载:“惟梼杌皆从木,则为断木之定名。说文页部云:‘顽,㮯头也。’木部云:‘㮯,梡木未析也。’‘梡,㮯木薪也。’‘析,破木也。’按薪者有析者有不析,其未析者名梡,即名㮯。纵破为析,横断为梼杌,断而未析其头则名顽,是梼杌即顽之名。因其顽,假断木之名以名之为梼杌,亦戒恶之意也。凡物浑沦未破者皆得曰㮯。凡物之头浑全者皆曰㮯头。㮯顽双声。析者锐,㮯者钝,故以为愚鲁之称。” [5]
段玉裁将“顽”“㮯”“梡”“析”几个近义词的本义放在一起对比,展现出木头不同的断裂情况,同时与“梼杌”进行互证。“因其顽,假断木之名以名之为梼杌,亦戒恶之意也。”这句话也表达出他认为作为楚国史书名是直接由其作为断木的本义引申而来。
与断木相关的说法还有今人魏平柱,他认为横断后的树桩上有一圈圈代表年岁的年轮,使用“梼杌”可以反映出树木的历史。且楚国自林中建国,楚字从木,“梼杌”二字亦从木,充分体现了楚国的民族特征。因此,年轮义也应引申自其本义 [6] 。
2.2. 恶木说
这种解释与断木说一样,认为以《梼杌》作书名其意在于“戒恶”。南唐徐锴在其《说文解字》注中写道:“梼,恶木也,主于记恶以为戒。”清代学者王筠《说文解字句读》中亦承此说。这种说法虽与“恶兽”说来源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梼杌”表示记恶人、恶行之书,以此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
2.3. 野兽说
“梼杌”在《左传》中作为恶兽义出现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用法,一种指嚣凶野兽,另一种则是可以预知未来的神兽,而这两种词义都可以作为以该词为楚国史书的原因,古籍中所记载的主要说法如下:
(1) 赵岐《孟子注疏》:“梼杌,嚣凶之类。恶兽,本服虔假兽之恶人之恶为戒,其义亦同。”
(2) 《左传·文公十八年》中写道:“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舍之则嚣,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贾逵注云:“梼杌,凶顽无俦匹之貌。”是梼杌为嚣凶之类。史记以梼杌名,亦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之例,故云兴于记恶之戒。
(3) 《国语·周语》云:“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注云:“梼杌,鲧也。”
(4) 服虔引《神异经》云:“梼杌,状似虎,毫长二尺,人面虎足猪牙,尾长丈八尺。”
(5) 《左传·昭公九年》:“先王居梼杌于四裔,以御螭魅。”
(6) 宋人罗愿《尔雅翼》中《释兽·四梼杌》记载:“史者,所以数往知来者也。祷机之为物,能逆知来事,故以此目之。”
(7) 明代董说《七国考》引《湘东纪闻》记载:“梼杌之兽,能逆知未来,故人有掩捕,辄逃匿,史以示往知来,故名《梼杌》。”
“恶兽说”是出现较早的一种解读,见例(1)至例(4)。赵岐和贾逵对其的描述都是极尽凶恶,《左传》中称其为颛顼之子,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国语》则直言梼杌即鲧,《神异经》更是详实描绘出其可惧外表,且与上文《说文解字注》中提到的野兽“貀”形似。这些记载都为服虔“假兽之恶为戒”提供了有力依据。但这种说法不为现代学者所认同,即史书中怎会只记录恶行,尽管对后人能起到一定的训诫作用,但只记恶不扬善也是不合理的。
“神兽说”见例(5)至例(7),出现在经典中的频率远小于“恶兽说”。罗愿将史策的“梼杌”解为能知来事的野兽,到董说时便已将其称作是能预知将来之事的灵兽。他认为历史的作用和意义是鉴往知来,所以楚人将史书命名为《梼杌》。《左传》中又称“梼杌”为“神兽”,认为它可以驱鬼逐邪。但神兽说的依据也略显牵强。
2.4. 楚国的史书名
(8) 《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一也。”
现代学者徐文武认为孟子所说的《梼杌》本当作《梼氏》,也就是《韩非子》所引的《桃氏春秋》 [7] 。因《孟子》在提及楚国史书《桃氏春秋》后,下文又有“鲁之《春秋》”,为了避免前后重复,所以取前二字“桃氏”作楚国史书书名。又因“桃”“梼”音同字通,《桃氏》写作了《梼氏》,但因“氏”与“兀”形近而产生了讹误,《梼氏》又错写作《梼杌》,再其后,汉代学者用《左传》所谓“四凶”之一的“梼杌”来解释“梼兀”,“梼杌”便作为楚国史书名定型下来。
此外,近年来还有许多引证考释,认为以“梼杌”为楚国史书或与当时方言有关,是苗语中的“鳄鱼”义 [8] ,或认为与巴蜀地断木状的先祖祭主有关 [9] ,或认为其是楚人的精神图腾(鲧) [10] 等等,此处不再一一列举。
2.5. 恶人
除此之外,后人也多借此为书名,如:
(9) 《梼杌萃编》(又名《宦海钟》),“梼杌”者,恶人也。
(10) 《幼学琼林·卷四·鸟兽类》:“人之很恶,同于梼杌;人之凶暴,类于穷奇。”
目前有记载最早的为宋代张唐英所作《蜀梼杌》,之后还有明代李清所作的《梼杌闲评》、清代钱钖宝所作的《梼杌萃编》以及佚名的《梼杌近志》,大多是以“梼杌”来代指书中的恶人形象。
3. 语料库中“梼杌”的使用情况
通过对“梼杌”一词现有研究结果的梳理,可以发现该词虽然出现时间早,使用范围较小,但其基本词义不固定,且千百年以来并没有被其他同义词或新词所代替,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新的词义。由此,通过CCL语料库与BCC语料库对古今文学作品中“梼杌”的使用情况进行汇总,并进一步归纳分析。
3.1. CCL语料库数据统计 [11]
CCL语料库中所收录的“梼杌”词条较少,但基本包含了其词义演变中出现过的义项。从数据统计中可以明显看出,“梼杌”出现在古代汉语中的次数更多,现代汉语中较少,且都出自辞书中的词条解释。古代汉语中收录大部分词义为“梼杌”作为楚国的史书名,同时,也有一部分为解释其作为楚国史书的原因。其次为“梼杌”作为神话中的凶兽或瑞兽,且大多数词义所指为恶兽。自宋代张唐英著《蜀梼杌》起,也有少数明清小说以“梼杌”为书名,这里的“梼杌”已不再是史书的含义,而是作为针砭时事的代称。
3.2. BCC语料库数据统计 [12]
BCC语料库中所收录的“梼杌”词条与CCL语料库相比更为广泛,尤其是现代汉语部分。从数据统计中可以明显看出,“梼杌”以史书名出现的次数仍是最多,且大多数为后人引用《孟子·离娄下》中的原句。其次是作为凶兽和对史书原因的分析,也有少部分作为书名使用。与CCL语料库中最大的不同是其现代汉语部分收录了许多改革开放以来的报刊文章,且大多数词义已借代为代表“恶人”的人物形象。
3.3. 语料库数据分析
两个数据库中所收录的“梼杌”词条数目虽差别较大,但都几乎包含了该词的基本义项。唯有在现代汉语相关数据出入较大,这与数据库所收录的来源不同有关,对整体词义分析影响较小。
从文学作品相关语料中梼杌的使用频率来看,该词大多数作为楚国的史书名;其次是作为野兽,且以“凶兽”义居多;还有小部分借用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或特指一类人——“恶人”;也有个别以梼杌为书名,多为记录历史或史实。
然而,以上所有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梼杌”词义都与《说文解字注》中所记录其本义“断木”的相关度较小,推断其原因如下:《说文解字注》往往是从字形的角度出发探求其本义,而“梼杌”二字皆从木,因此段玉裁认为“断木”是其本义。但结合传世文献中所涉及到的用例以及多方面考证可知,其本义应当与上古野兽相关。
此外,结合上文中该词的基本义和引申义来看,该词的词义褒贬皆备,如既指被列为“四凶之一”的恶兽,又指能预知未来的灵兽;既指词义中性的断木块,又指形态可怖的木头,尽管早期作为楚国史书时也多被认为是为了“记恶”以诫后人,但在使用上仍以贬义为主。
4. “梼杌”词义的演变和发展
通过对“梼杌”一词作为楚国史书原因的一众研究结果,可以发现该词虽然出现时间早,使用范围较小,但其基本词义不固定,且千百年以来并没有被其他同义词或新词所代替,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新的词义。
4.1. 该词词义演变的方式
词义的演变总会历经创新、扩散和结果三个阶段,最终呈现出的状态或扩大缩小,或升降,或转移。而“梼杌”一词的演变过程较为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因此分别归类进行讨论。
4.1.1. 词义的缩小
恶木义能够体现出“梼杌”词义的缩小,自其表示“断木”的程度逐渐演变成表示形态可怖的“恶木”,且流传至今日,断木义已淡出现代社会,作为现常用义的三个词义都可理解为由恶木义引申得来。
4.1.2. 词义的升降
“梼杌”在其野兽义中可以体现出词义的升降,或升为能预知未来的神兽,或降为用于记恶的恶兽。语料中的“梼杌”多为恶兽义,神兽义仅数条。
据《神异经》记载,“梼杌”是生活在偏远西方的怪物,此时还是野兽义。词义降为恶兽较早见于《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意为颛顼之子顽固不化,百姓便借用了恶兽之名来指代他。在中国神话中,梼杌是上古时期的四凶之一。所谓“四凶”,最早指的是上古时期四位部落首领,后来多指残暴义,也有人认为是部落图腾中的四种怪物。结合《左传·文公十八年》以及《史记·五帝本纪》中的记载可知这“四凶”分别为:帝鸿氏之不才子“浑敦”、少皞氏之不才子“穷奇”、颛顼氏之不才子“梼杌”与缙云氏之不才子“饕餮”。
4.1.3. 词义的转移
“梼杌”词义的转移主要体现在“史书”义到“恶人”义上。语料库中的史书义基本都出于《左传》之后。宋代张唐英所著《蜀梼杌》应取自“史书”义,书前序中直言此“梼杌”取自楚史,意在记恶。《四库提要》记载道:“唐英尝撰《嘉祐名臣传》及此书,今《名臣传》已佚,惟此书存。”可见张唐英编纂了分别记录名臣与恶吏的两部书,这也表明他应是认同先儒将其注解为“记恶的史书” [13] 。
明代的《梼杌闲评》与清代的《梼杌萃编·宦海》都是描写宦官专权乱政的小说,此外,《窦娥冤》中也有一位名叫“梼杌”的反面人物形象。直到近现代,主流报刊媒体上频频以该词代指作恶多端的人。
4.2. 该词义演变的成因与机制
4.2.1. 演变原因分析
张绍全指出,词义演变的主要动因是外部客观世界、人的主观世界和语言本身,即将其分为客观动因、主观动因和语言动因三类 [14] 。
由于词义与客观世界的联系最为密切,所以客观世界的发展是推动词义演变的第一动因。出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考虑,便会根据所处时代的不同为旧词赋予符合当下时代背景的新义。“梼杌”一词自目前最早出处至今存在已千年,尽管该词的使用受其书面语的用法所限,且本义已退出其在现代汉语中的基本词义,但随着时代更替依然留存至今。而其词义的不断演变也正是其没有被其他同义词所代替的原因之一。
其次,人是语言的使用者,人的主观性也会导致词义的新发展。正如自一众汉代学者对“梼杌”作为楚国史书的原因解释为“记恶”后,后世词义发展也大都围绕其“恶”义展开,直至近现代才逐渐有学者重新对此进行考释,提出各种新颖见解。
4.2.2. 词义演变的机制
词义在演变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词义,但这些词义也并不是被随意赋予的,而是有着紧密的联系和可靠的依据。其本义也许会因为受到语境的局限,导致其使用度减少。就“梼杌”而言,大多用于书面语,口语中很少提及,流传性相对较差,但也随着不同的时代发展由隐喻演变出更多词义。
Sweetser认为隐喻是语言演变的一个主要构建力,一个词自产生之时,语言使用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使用隐喻使其基本意义得到不断的拓展和延伸。正是两个或两类对象在某些属性、特征、关系上的相同或相似构成了隐喻的基础,也是词义能够发生演变的依据。“梼杌”中“恶木”“恶兽”与“恶人”虽物种不同,但有着属性相似上的“恶”,故逐渐演变下来,发展至今已固定为专指某一类作恶多端的人,或作为书名使用 [14] 。
5. 结语
通过对“为何以‘梼杌’为楚国史书名”的相关研究以及后世学者对该词的多重解读,可以将“梼杌”一词的词义演变情况归结如下:本义为古代神话中的野兽,后逐渐引申为古代神话中的恶兽和神兽、史书名和恶人。而断木与恶木义的讨论大多围绕其字形展开,但相关历史学研究中也证明“梼杌”一词与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地域文化关系也颇为密切,后续也会结合更多相关领域对该词进行更为全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