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对于许多人而言,哲学研究似乎仅仅是一项书斋里的工作,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改变认知的作用,但它更多地被视作是是一种理论建构。在研究愈发专业化的年代,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撕裂就能更直接地被人体验。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看到了哲学研究所表现的这种困境,他通过对古代哲学的研究,挖掘哲学在其诞生的时代所具有的内涵,来颠覆哲学的学究式的形象。对于阿多而言,古代哲学中并不存在一种理论和实践的二分,古代哲人的学说,同时也是一个生活上的指南。按照阿多的说法,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而若要如此,“必须将精神修炼置于首要的位置,以精神修炼而非概念生成或体系建构为目标,哲学就能成为生活方式” [1] 。精神修炼则意味着一种“自愿的,个人的实践”,其目的在于实现个体的转变,“一种自身的转化” [2] 。
依据这样的研究原则,阿多对于许多哲学人物进行了重新的解读,他既讨论奥勒留,普罗提诺,也谈论苏格拉底。不过阿多的谈论不同于一种学院教科书式的对于哲学家理论的介绍,他更多地从人物的生活与性格出发来对某一哲学家进行刻画。在一篇对奥勒留讨论的文章中,阿多从之前的研究者对于奥勒留的生活习惯的偏见开始,逐渐将这些关联到这位罗马皇帝的思想与哲学。在对普罗提诺的讲述中,阿多引用了许多普罗提诺的轶事,借此来表现他的性格,并由此联系到普罗提诺的哲学教诲。
苏格拉底作为在西方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古代哲学家,阿多也对其有所研究,在《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书中,阿多有专文探讨苏格拉底的形象,阿多通过将苏格拉底与三个神话人物(即西勒诺斯,厄洛斯和狄奥尼索斯)对比,对苏格拉底的形象进行诠释。这并非作者的一面之词,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也提供了相似的评论,以及其它研究者的说明都为此提供论据。阿多通过描述苏格拉底的形象,将其关联到苏格拉底的哲学(主要在于苏格拉底的反讽),并进一步地说明了这种哲学如何体现了一种精神修炼。
2. 苏格拉底的形象
在对苏格拉底的刻画中,首先进入讨论的是苏格拉底的面容,它给人的直观印象是丑陋的,甚至有人因此将其称为一个怪物 [3] ,但是如果谁仅只关注于物质上的观感,那么他就错失了对于苏格拉底的真正的了解,因为隐藏在这面容背后有更深的东西。阿多由此将苏格拉底和西勒诺斯(Silenus)相关联,这是一种精灵,半人半兽,同时隐藏在这个形象下面的是神性,在雕刻铺子里,它的雕像由两半构成,掰开之后它的肚子里有一些神像 [4] 。与此类似,苏格拉底的容貌也只是一个面具,在面具之下也有所隐藏。“隐藏”所指涉的不仅是苏格拉底的面容与性格,它也同样体现在苏格拉底之于整个对他的接受史之中,他从不写作著书,人们对他的了解都是通过同时代人的回忆与记叙,如色诺芬,柏拉图等人对他的描述。于是,一个判断苏格拉底的“真实”的标准无从被找寻,苏格拉底的形象与叙述作者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前者可能成为后者的面具。在柏拉图所写的对话录中,作者总是多数时间都隐身于谈论者苏格拉底之后,明确地分辨两者是困难的。在现代哲学家中仍有这种做法的回响,如克尔凯郭尔用伪名写作。
就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描述而言,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是苏格拉底的精神气质。在《会饮篇》中,阿多将这种精神气质与厄洛斯(Eros)相联系,文本中有两条线索支撑着这个观点。第一个线索源自神话,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叙述了他从狄欧蒂玛那里听来的爱神的传说,厄洛斯是匮乏神和丰饶神的孩子,他继承了母亲匮乏神的品格,他永远贫乏,不修边幅,赤脚,无家可归,但他同时也继承了父亲丰饶神的勇敢,精力充沛,爱好智慧,善用计谋。厄洛斯的这一形象和后来阿尔基弼亚德对于苏格拉底的描述相契合,阿尔基弼亚德与苏格拉底一同参加了一场战争,他见证了苏格拉底的吃苦耐劳,挨饿与耐寒的本事,他在寒冬中赤脚行走,在战争中表现也异常勇敢。第二个线索则依据《会饮篇》中的发生环境所指涉的意义,即这场宴会本来是要求在场的人对于爱神厄洛斯献上颂词,但是最后阿尔基弼亚德却对苏格拉底献上了他的赞颂,所以依据这样的结构设置,苏格拉底就又和厄洛斯相联系。
但是仅仅表面上的相似,并不能够给予苏格拉底与西勒诺斯和厄洛斯以强的关联,就如人们不会用西勒诺斯的外貌来解释它作为酒神的仆从的身份,而是从它的身份回到它的外貌,所以重点在于苏格拉底本身所具有的意义,使得两种神话的形象能够被归附于他。苏格拉底,西勒诺斯和厄洛斯,在身份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即他们都是作为一个中介的形象出现的。“苏格拉底是理想规范和现实性的人之中的居间者”,由于这种居间的特点,西勒诺斯的半人半兽的外貌,厄洛斯的匮乏和欲求的形象与苏格拉底之间的比较,就能够得到更好的理解。苏格拉底所具有的双重特征,按照阿多的说法,他是一个欲求智慧的非贤人 [5] ,他无法达到贤人,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达到完全的智慧。这使得对于苏格拉底的讨论进入了对于他的精神品格的关注。在前面已经略有提及,苏格拉底有着勇敢和无与伦比的坚韧的品质,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他对于智慧的欲求,阿尔基弼亚德说苏格拉底有一次从清早开始想问题,一直到黄昏向太阳祷告后才离开。
苏格拉底的精神品格也体现在他对于死亡的态度上,,这是一种半自愿性质的赴死。苏格拉底就如在《会饮篇》中那样,作为一个在酒席中最早离开的人,去开启一个新的一天那样,走向死亡。同时,苏格拉底让克力同替他为医神献上一只鸡,对于尼采而言,这可能意味着死亡治好了他的疾病,而这一隐喻使得苏格拉底和掌管死与生的神灵——狄奥尼索斯相联系。二者的联系通过会饮的诸多象征而被强化了。宴席中的最智慧的人,将被狄奥尼索斯所决定,而表现在现实中,那位酒量最好的人将赢得这个智慧竞赛。当阿尔基弼亚德入场时,他给苏格拉底带上了桂冠,使其像一位在诗歌比赛中的胜者,而掌管悲剧与喜剧之神也正是狄奥尼索斯。所以,在《会饮篇》中,柏拉图确实有意识地将苏格拉底和狄奥尼索斯相关联。
以上就是阿多所言的苏格拉底的三个形象。在《会饮篇》中,柏拉图将苏格拉底与西勒诺斯,厄洛斯以及狄奥尼索斯相关联。在丑陋的外表上,西勒诺斯的形象和苏格拉底具有一致性,但是这种形象仅仅是个表象,在其背后支撑的是苏格拉底的精神品格,在这方面,柏拉图将厄洛斯与狄奥尼索斯的形象赋予了苏格拉底。
3. 从形象到精神修炼
我们在前文已经通过引入三位神话人物说明了苏格拉底的形象,形象既包含苏格拉底的外表,也包括他所具有的精神品格。而现在则需要说明这些形象如何表现了苏格拉底的哲学,或者用阿多的术语来说,苏格拉底的形象意在反映苏格拉底的精神修炼。苏格拉底的精神修炼表现在著名的苏格拉底的反讽之中。苏格拉底的反讽意味着,在对话中,苏格拉底先假装承认对方观点的正确,然后通过讨论,使其发现问题,最终将对方引入更深的思考。反讽可以区分为论辩式的反讽(Dialectic Irony)和厄洛斯式的反讽(Erotic Irony),通过下述考察我们将发现,二者具有一种递进的关系。
在论辩式的反讽之中,苏格拉底自认为是无知的,从这里开始,苏格拉底引出他的对话者的论点,然后他假装对此观点表示赞同,并要求对话者能够对观点进行进一步的澄清。在每一次的澄清中,苏格拉底总能找到更多的问题,对话者只好跟着苏格拉底的思考不断地对观点进行修改,在这个过程中,苏格拉底的对话者无意中从自己的观点转变到苏格拉底的立场,而苏格拉底表示自己是无知的,于是谈话最终走向的是怀疑,对话者并不能学到什么知识,而是只能不断地质询,从而对自身所思有所自觉。西勒诺斯的形象说明了这种反讽,如前所述,在商铺中,西勒诺斯的雕像是中空的,就像苏格拉底所自称的无知一样,他并不内含什么,但是在雕像之中能够放置其它的神像,就像在论辩式的反讽之中,苏格拉底也在尝试孕育出对话者的观点,虽然他似乎总以失败告终。
我们可以通过两个事例来展现这种反讽,并借此说明它的旨趣所在。第一个故事来自色诺芬的记载,西庇阿思曾经直截了当地询问苏格拉底什么是正义,然而苏格拉底却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只是说他会在行为中揭示正义。在另一个故事中,苏格拉底询问游绪弗伦什么是虔诚,后者只能勉强给出许多事例来说明,但是苏格拉底都不满意,因为他要求游绪弗伦说明什么是虔诚,而不是给出一个个具体的关于虔诚的案例。这两个故事似乎彼此矛盾,为什么苏格拉底对西庇阿思说,正义要在行为(具体事例)中被揭示,而在游绪弗伦面前,苏格拉底又否认具体事例能够回答“什么是虔诚”这个问题呢。这个问题关系到语言的界限,即语言的表述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无论是正义,还是虔诚,对于每个被给出的定义,苏格拉底都会找到其中的弱点,从而最终使得对话走向终结。但是对话的终结并不意味这些谈论没有意义,也不是说问题只能到此为止。
苏格拉底的对话主题总是切身的,如“虔诚”,“正义”等等。所有对话参与者都会在谈话之中逐渐意识到真正环绕于自身周围的问题,从而逐渐走向自身观点的颠覆,例如,他们从对外在的东西,如钱财,名誉等内容的注重,转移到关切自身的问题之上。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似乎将生存问题交予了每一个对话的参与者。对于一个问题的解答将不断地追溯到对话者自身,问题最终落在了对于对话者的自身生活的解释,回到了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反省上。反省使得他们认识到语言所具有的局限性,使他们能够脱离单纯的概念游戏,迫使他们回到生活本身。他们最后会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是在行为中被揭示出的。这也意味着论辩式的反讽会走向厄洛斯式的反讽。
厄洛斯式的反讽在苏格拉底那里意味着,苏格拉底首先假装对某人具有爱欲,但是最终,苏格拉底则真正成为被爱的人。就如会饮中的阿尔基弼亚德所叙述的那样,他曾被苏格拉底的宣誓所打动,但当他真正对苏格拉底发出邀请后,才发现自身被置于苏格拉底的掌控之中,苏格拉底始终是一个诱惑者。在这个反讽中,苏格拉底要求对方给出的不再是知识上的定义,而是美本身(或者说是美好的身体),但是对方永远不能达到美,所以他们是无法给出苏格拉底所要求的,而最终他们自身则陷于对于美的欲求之中。这种爱欲是与爱神的形象相关联的,如前所述,爱神自身贫乏但欲求富足,陷于爱之中的人也是如此,他在苏格拉底的诱惑下发现自身缺少美,因此他不得不去欲求美。在这种厄洛斯式的反讽中,一种爱,即某种非理性的维度被带入到哲学之中。阿多甚至将此称作“魔性”,它含混不清,模棱两可。它不再是普遍的,能够通过概念来精确表述的,而是个体性的,需要通过进入生存中才能进行把握的。
阿多认为,以精神修炼的视角来解读苏格拉底的哲学,揭示了比哲学体系更多的哲学内容。因为,在精神修炼的视野中,苏格拉底的对话带来的是个人意识中的反思,是对于自身生活的意识,而以哲学体系方式进行的研究所带来的只是固定系统中的安排。在对话与爱之中到达的是生存的体验,这是只有通过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才能实现的。如果说论辩式的反讽尚还处于修辞的阶段,还只是指示出了语言的界限问题,那么厄洛斯式的反讽更加体现了上文中所说的生活的事例,从而更能体现出精神修炼的意义,苏格拉底通过厄洛斯式的反讽将对话者带入欲求,带入实际的生存之中。苏格拉底的对话提供了一条道路,而非一个问题的答案,在这条道路上,对话者不再囿于思辨的命题分析,而是重新回到了生活本身,回到了自身的处境之中,只有通过具体的行动,苏格拉底的问题的真义才能得以体现,而这对于今日思考古代哲学,甚至是哲学本身都是颇有裨益的。
4. 结语
通过前文的叙述,我们得到了一种不同于一般哲学书籍的关于苏格拉底的描述。这一描述的目的不在于教导知识性的命题,使人借此机会丰富知识储备。而是让人理解哲学在其发端之处,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一种精神修炼而指引着人。这一理解不仅颠覆了我们德对哲学的认知,而且也让我们关注到哲学的实践旨趣。哲学从来都不仅仅是作为一种理论被思想,而是充分地关注到人的实际生存。就像柏拉图的著名论断所表现的那样:哲学是面向死亡的一种修炼。
虽然以精神修炼的方式来表述哲学具有一定的优势,但是它也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即如果在同一处境之中,古代哲学的不同学派给出了不同的指导,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选择呢?如果没有一个充分的判断标准,那么那些看上去荒谬的选择不也能够拥有了可靠性吗?这一问题似乎使得精神修炼陷入一种悖论之中,因为在这种观点下,必须先具有一种理论上的判断,精神修炼才具有了合法性。这实际上又重新回到了理论与实践的撕裂状态之中,精神修炼与生活抉择是相互映照的。我们并非独断地服从某个教派的指南,相反,我们在指导与实践的互动之中不断形成属于我们自身的精神修炼,在这种修炼之中我们不断地达到自觉的意识,从而更好地走向自身的,个体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