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思潮在法国哲学界达到了巅峰。结构主义思潮在方法论上强调整体统摄部分、系统统摄要素,强调整体与关系的重要意义,消解人的主体地位。强调结构与关系,消解主体,这便是结构主义思潮的核心特征。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最有影响力的结构主义哲学家莫过于路易·阿尔都塞。20世纪50~60年代,以人本主义的思路解释马克思历史思想的思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占据了主导地位。为反击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的马克思主义人道化思潮,保卫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阿尔都塞坚持以一种结构主义的问题式来分析马克思的历史思想,主张划清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青年的马克思”与“成熟的马克思”之间的分界。他通过批判黑格尔的历史时代概念、批判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将历史理解为事物内部结构的无主体的阶段性发展过程,“多元决定”、“断裂”、与“无主体”成为其历史观的核心概念,与此对应,非同一性、非连续性、无主体性成为其结构主义历史观的核心特征。
2. “多元决定”的历史
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的历史概念,是指历史发展是由历史内部不同的矛盾共同决定的。“多元决定”的历史概念,是针对黑格尔的“一元决定”的历史概念提出的。黑格尔将历史理解为理念的辩证发展过程,历史仅由理念这一抽象本原所决定,于是万物都具有了同质性。阿尔都塞反对黑格尔把“多”还原为“一”的历史观,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其有根本不同。
矛盾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矛盾内涵的展开就得到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全部内容。黑格尔的“矛盾”有低级的和高级的阶段,有同一、差异、对立、扬弃等不同的形态;通过在这些形态中不停转换,“矛盾”在发展自己的过程中形成了事物的全部丰富性和多样性。阿尔都塞认为,黑格尔的矛盾概念徒具多元决定的外表,实际上只是内在化的积累;看似是“多元决定”的,实际上只是“一元决定”的。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意识生产自身的辩证法;这种意识生产的辩证法,使得所有的社会历史现象都是一个内在的简单本原的矛盾的反映。社会历史现象的复杂性丝毫不能决定这个简单本原的矛盾,因为这个简单本原的矛盾是这些无穷无尽的社会现象的内在本质。这种“一元决定”的矛盾概念使得世界无论是在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都实现了绝对的同一,但也得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成为单调的、没有变化的哲学,真实历史成为了没有开端、结束、突变的历史。这种唯心史观的弊端在于脱离了真实历史,而纯粹是一种臆想。现实的历史并不是按照黑格尔理性的轨道去发展的,普鲁士王国威廉四世的上台及其迫害自由主义运动的政策证明了这一点。
阿尔都塞认为,不同于黑格尔“一元决定”的历史概念,马克思的历史概念具有“多元决定”的性质。在马克思的辩证法中,矛盾有着复杂的运转机制:在矛盾内部,一般矛盾起着主导作用,统摄着其它矛盾;但在这种主导关系下,主要矛盾并不决定其它矛盾的本质;不同的次要矛盾拥有它们的自身的特殊本质、活动方式和现状,对主要矛盾和矛盾统一体起着特殊作用;在一定的条件下,主次矛盾可以相互转化,造成矛盾统一体根本性质的变化。阿尔都塞将矛盾内部这种复杂的运转机制称为“多元决定”,并认为马克思辩证法的总问题和特殊性就在于这种“多元决定”。他认为,在对历史概念的理解上,马克思和黑格尔一样,都认为历史具有某种统一性,都将历史看作是一个整体;但与黑格尔被理念同一起来的历史整体不同,马克思的历史整体是由某种复杂性构成的历史整体,这种复杂性表现为“多元决定”。在马克思的“多元决定”的历史观中,历史中存在的每个矛盾、每个矛盾的不同阶段都是不同的,并且这些不同的矛盾之间也存在着复杂的运动和联系,并在特定情况下对整体结构产生影响。因而在社会历史领域,生产力与生产方式之间、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前者支配后者的关系。虽然生产方式(经济因素)归根到底起决定性作用,但与此同时,上层建筑的存在及其效能具有相对独立性。历史是“多元决定”的,这便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的理解。
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理解为“多元决定”的,实际上削弱了客观经济因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抬高了上层建筑的地位。事实上,马克思始终强调的是经济因素在历史进程中的最终决定性作用,而非强调政治因素、意识形态因素的“至关重要、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作用”。马克思不否认政治、意识形态因素对人类历史发展的重要性,但认为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等偶然因素只是经济必然性的补充和表现形式,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起主要归根到底的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生产与再生产。因此,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理解“多元决定”的,认为其具有鲜明的非同一性特征,是对马克思历史概念的误解。
3. “断裂”的历史
“断裂”的历史意味着历史是非连续性的,这种历史的非连续性建立在“多元决定”的历史的基础之上。阿尔都塞关于历史的“断裂”的思想是在反对黑格尔的历史概念的同质连续性的基础上阐发出来的。
黑格尔将历史视为绝对精神自我演化的辩证发展过程,历史上实际发生的事情都是绝对精神的延伸和发展。这种历史辩证法使得历史成为一个同质的社会整体的线性发展过程,历史整体中的每个部分、任何每个要素都有相同的本质即相同的结构。在这种历史辩证法中,历史整体内部不同层次的结构消失了,历史整体成为了被思辨统一的单调、无差异的整体。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历史观与黑格尔的线性历史观有很大差异,前者更强调的是历史的非连续性。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批判了蒲鲁东按时间顺序分析社会阶段的方法:“单凭运动、顺序和时间的唯一逻辑公式怎能向我们说明一切关系在其中同时存在而又互相依存的社会机体呢( [1] , p. 604)?”在阿尔都塞看来,这是马克思看重社会整体结构研究而不是历史连续性研究的证据。马克思将历史看作是有不同阶段的、每个阶段有其特殊结构的历史,也就是有着“断裂”的历史。“只有确定了每一个历史的特殊的历史时间性的概念以及它的节拍划分(连续发展、革命、断裂等),这种历史才能够被认识( [2] , p. 108)。”阿尔都塞以结构主义的视角分析马克思的历史概念,将历史看作是“断裂”的,但并不认为每个历史时代之间是完全割裂开来的。他认为,历史的“断裂”只是一种相对的“断裂”,不能归结于对空洞的独立性的单纯肯定,也不能归结于对依赖关系的单纯否定;单独的历史时代之所以有其特殊性,是因为它完全归属于历史整体,它的所有具体的性质都来自于自身在历史整体结构中的地位,来自于与其它历史时代的互相作用的关系;一旦离开了历史整体,单独的历史时代就没有意义了。因此,阿尔都塞提醒道,必须在承认单独历史时代与历史整体的依存关系的基础上,才能正确考察“断裂”的历史的性质和作用。
阿尔都塞用结构主义的方法,也就是“总问题”的方法解读马克思的历史思想,看到了历史的“断裂”,有力回击了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用“青年马克思”代表“整体的马克思”的做法,捍卫了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思想的正统地位。但他的理论过于强调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中各个阶段“总问题”的不同,强调不同历史阶段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实质是把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思想绝对对立起来了,从而一定程度上背离了马克思历史概念的真正内涵,背离了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
4. “无主体”的历史
在阿尔都塞这里,“无主体”表现为对“人”的拒斥,“无主体”的历史就是不以“人”为主体的历史。阿尔都塞的“无主体”的历史思想,是在批判人道主义历史观基础上建立的。这种批判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保卫马克思》阶段。这一阶段,阿尔都塞阐明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区别,认为区别就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摆脱了“人”这个意识形态概念;这时期对人道主义的批判为其“无主体”的历史思想奠定哲学基础。第二阶段是《读(资本论)》阶段。这一阶段,阿尔都塞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层面批判人道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结合,认为历史的主体是社会关系。
在第一阶段,即《保卫马克思》阶段,阿尔都塞批判了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在这一时期,他认为,马克思青年时期的确提出过人的哲学,将人的本质视为其历史理论和政治实践的基础,但从1845年起,马克思就与以人的本质为总问题的所有旧哲学分道扬镳了。因为马克思意识到,所有围绕以人的本质为核心建立的哲学,都有两个意识形态前提:第一是唯心主义,即设定了先验的人的本质;第二是经验主义,即人的本质是随着现实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具有经验性和暂时性的特点。这两个前提使得青年马克思的所作的理论努力都停留在费尔巴哈意义上的道德批判层面,目的是摆脱异化、恢复人的自由本质。
阿尔都塞指出,正因为马克思意识到以人为核心的哲学的意识形态性,所以他摒弃了主体、经验主义、观念本质等唯心主义和经验主义的范畴,而寻求新的术语来阐述他的思想。在历史领域,这种理论努力表现为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等新概念代替个体和人的本质这个旧主题。在《保卫马克思》中,阿尔都塞已经明确提出“社会”来代替“人”在历史理论中的主体地位。“历史的‘主体’是特定的人类社会。它们分别以总体的形式而出现,各总体的统一由某种特殊类型的复杂性构成( [3] , p. 228)。”这表明在《保卫马克思》时期,阿尔都塞在哲学层面否定“人”这个意识形态概念的同时,就已经明确拒斥以“人”为主体的历史思想,将历史的主体视为有结构的社会总体。但《保卫马克思》中,提出“历史的‘主体’是特定的人类社会”这个论点之后,阿尔都塞并没有对此展开论述。在《读(资本论)》阶段,阿尔都塞通过批判历史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结合,阐述了历史科学真正的研究对象,才将自己“无主体”的历史思想清晰地阐述出来。
在《读(资本论)》中,阿尔都塞提出,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研究对象不是具体的人和事物,而是作为历史本质的生产关系。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生产关系主要指生产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由于阿尔都塞对生产过程中物质条件的重视以及对“人”这个意识形态概念的拒斥,他将生产关系主要理解为生产过程中人与物质生产资料的关系,认为正是生产过程中人与物的关系决定了生产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在以生产关系为主导的社会关系中,个人的职能和地位由生产关系的结构来分配,个人只是社会结构的目的消极承受者,个体的意志和个性成为社会结构中无足轻重的存在。所以历史的“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 ( [2] , p. 202)”,而不是人。由于社会关系并不符合传统哲学对“主体”的定义,所以严格来说,社会关系不算是一种主体,历史也就是一种“无主体”的过程。
阿尔都塞的历史观过于强调结构对人的支配作用,从而消弭了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而马克思认为,人类一直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人类不是任意地创造,而是在既定的、传承下来的各种关系中创造。不管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都是在人的劳动实践的基础上创造的。人始终是历史的主体,离开了人,历史将没有意义。马克思始终重视人的能动方面,坚持人作为历史主体的地位,从现实的人的客观实践活动方面去理解历史,而非把历史视为“无主体”的。因此,阿尔都塞无主体性的历史思想并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
5. 结束语
阿尔都塞将“多元决定”、“断裂”与“无主体”视为马克思历史观的核心概念,揭示了马克思历史概念的非同一性、非连续性、无主体性三大特征,阐释了马克思的历史观与以往历史哲学的根本区别,显示出了阿尔都塞强大的理论创造力。通过对马克思历史思想的结构主义式的重构,阿尔都塞有力地批判了当时所流行的决定论式的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为保卫马克思历史思想的科学性做出了独特的理论贡献。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倾向,他在《保卫马克思》与《读〈资本论〉》中透露出的历史观并不是马克思历史思想的真正还原。
其一,阿尔都塞出于反对经济决定论的目的,将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理解为“多元决定”的,既认为经济因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起“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又强调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因素有时起着“至关重要、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作用”。这样的观点实际上削弱了客观经济因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抬高了上层建筑的地位。事实上,马克思绝非阿尔都塞想的那般,是历史的“多元决定”论者。马克思始终重视的是经济矛盾对于其他社会矛盾的支配和统摄作用,强调的是经济因素在历史进程中的最终决定性作用,而非强调政治因素、意识形态因素的“至关重要、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作用”。马克思不否认政治、意识形态因素对人类历史发展的重要性,但认为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等偶然因素只是经济必然性的补充和表现形式,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起主要归根到底的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生产与再生产。因此,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理解“多元决定”的,认为其具有鲜明的非同一性特征,是对马克思历史思想的误解。
其二,阿尔都塞将历史理解为“断裂”的历史,认为历史是非线性、非连续性的发展过程,这就将不同的历史阶段对立起来,而与马克思历史概念的真正内涵相差甚远。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将历史视为绝对精神的演变过程,但马克思反对的是“理念”这个简单的先验的本原,而非反对历史的连续性。在谈及社会形态的演进过程时,马克思主张不同的社会形态之间是“扬弃”的关系;后一个社会形态对前一个社会形态既克服又保留,而不是绝对的“断裂”;旧社会形态中的生产条件合理“扬弃”自身,为新社会形态的形成创造条件。这表明,马克思重视不同历史阶段之间的内在联系,重视历史发展的连续性。所以,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概念理解为非连续性的历史,这恰恰误解了马克思。
其三,阿尔都塞的历史观过于强调结构对人的支配作用,从而消弭了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而马克思认为,人类一直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人类不是任意地创造,而是在既定的、传承下来的各种关系中创造。不管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都是在人的劳动实践的基础上创造的。人始终是历史的主体,离开了人,历史将没有意义。马克思始终重视人的能动方面,坚持人作为历史主体的地位,从现实的人的客观实践活动方面去理解历史,而非把历史视为“无主体”的。因此,阿尔都塞无主体性的历史思想并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
综上,阿尔都塞以“保卫马克思”为目的,以结构主义为方法重构了马克思的历史观,提出了富有原创性的“多元决定”、“断裂”与“无主体”的历史思想,保卫了马克思历史思想的科学性。但其历史思想过于强调结构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也偏离了其“保卫马克思”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