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中国古代诗词是世界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一枚熠熠生辉的瑰宝,凝聚着中华民族的智慧与美学,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与丰富的文化内涵。对古诗词翻译的研究,能有效地构架中华文化与世界沟通的桥梁,向世界正确传播中国古典诗学的音韵、意境与美感,让世界了解中国,理解中国语言的风格与精妙之处,中华文化的哲学思想与表现手法,更好地传承东方美学。
2. 诗词翻译的背景
然而,长期以来,古诗词的翻译都被认为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事情,一直面临着诸多困难。首先,从语言结构上来说,构成诗歌的原料是最集中、最精练的文字,任何对诗歌内容诠释都会导致意达而不美,不能使读者得到读原诗时应该得享受。其次,从文化方面来说,中文作为高语境的语言,在古诗中更深刻体现了这一特点。古诗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朦胧性、意象性的特点,通过高度凝练的语言、特殊的修辞手法,展现了诗人的文化背景、时代背景、个人情感、独特思考和审美观。由于中西方语言结构、表达方式、文化背景、思维方式的差别,古诗的翻译对译者来说是一项巨大的挑战。“把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是汉译英中难度最大的一件工作” [1] 。英国诗人雪莱在他的论文《诗辩》中表示:“诗人的语言牵涉着声音中某种一致与和谐的重现。倘若没有这种一致与和谐的重现,诗也就不成其为诗了。从诗所起的传达作用来说,这种一致与和谐重现之重要,不亚于词语本身,……因此,翻译诗歌是白费力气。” [2] 林语堂先生曾指出:“因为凡文字有声音之美,译者或顾意而忘其神,或得其神而忘其体,决不能把文义、文神、文气、文体及声音之美完全同时译出。” [3] 因此,由于跨语言文化的壁垒,古诗的翻译必然会有所缺失。
然而,从本质上来看,诗歌起源于民间乐曲,是一种歌唱艺术,是人类的对自然活动、社会及个人情感的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尽管不同语言的诗歌的形式和语调千差万别,但都有同样的结构和原则,都能在不同文化中找到相似的表达,这就为诗歌的“可译性”奠定了基础。
古往今来,一批批专业的译者投身到古典文献的英译事业中,积从理论与实践的角度,探索翻译的策略与技巧,凭借其深厚的诗学造诣,熟练的外语技能和表达技巧,广博的文化背景知识储备,突破许多“不可译”的枷锁,精准地运用目的语对原文本原滋原味地再现,创造性地翻译出许多优秀的诗歌 [4] 。历史上,一位英国的知名翻译家约翰·德莱顿曾经倡导“诗人译诗”,他的观点得到了该国另一位著名翻译家泰特勒的支持。同时,中国的郭沫若先生也赞同诗歌是可以被翻译的,他提出了以诗译诗的原则,并且在译诗领域做出了许多尝试和努力 [5] 。
虽然诗歌翻译在措辞和韵律等方面来存在难以英译的缺憾,难以在两种语言间找到完全对等的表达,但随着语言文化的不断变迁,越来越多的中外翻译大家投身于古典文学的翻译事业中,坚持不懈地把中文诗歌创造性地翻译出来,为世界呈现并传播地道的中华文化,让外国读者能体到中国古诗的思想与美感,实现跨文化的群体间有效地交流与沟通。
3. 李煜《相见欢》三个译本的对比分析
宋词是中国古诗艺术成就的高峰,是新鲜体裁的诗歌,形式多样、柔美钟秀、细腻婉转,音律与语言高度契合,为文学的盛典之作。而南唐后主李煜所写的《相见欢》,为宋词婉约派的开山之作,古往今来,感动着无数的读者,吸引着许多优秀译者对其进行翻译,以图让外国读者也能体会宋词中渗透着的雅致的中式美学。因此,本文以李煜的《相见欢》这首代表宋词婉约派的作品为例,选取了在中国古典诗词翻译领域有着深厚造诣的许渊冲、恭景浩和裘小龙三位先生的翻译版本进行对比分析。文章侧重于探究翻译者如何巧妙应对“不可译”与其他翻译难点,同时还对比了三个翻译版本所呈现的优劣之处,以求窥斑见豹,取得以小见大之效,探索中国古诗词翻译的策略与精髓。
许渊冲教授在的《唐诗三百首汉英对照》的前言里,明确提出了“意美”、“音美”、“形美”这“三大翻译标准”作为诗歌翻译的原则 [6] 。这三大标准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在译诗过程中,无论在理解含义、音韵搭配或者形式结构这些方面,我们都必须采用与目的语相应、恰当的表达法转换原作以尽最大努力使译诗与原诗保持一致。如此一来,读者可以在精神体验和听视感官上全面地享受到美的艺术熏陶。
① 《相见欢》原文: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7]
② 许渊冲译本:
Tune: “Crows crying at night”
Silent, I go up to the west tower alone
And see the hooklike moon.
The plane trees lonesome and drear
Lock in the courtyard autumn clear.
Cut, it won’t break;
Ruled, it will make
A mess to wake
An unspeakable taste in the heart.
Such is the grief to part. [8]
③ 恭景浩译本:
Happy meeting
In silence I walked up West Lodge,
The moon a mere sickle.
A lone parasol tree in a deep courtyard
That locked up a limpid autumn.
A feeling welled up-
Too stubborn to be served,
Too tangled to be sorted.
‘Tis the sorrow of parting,
‘Tis a strange emotion that’s heart-pervading! [9]
④ 裘小龙译本:
Sorrow of Separation
Silent, solitary.
I step up the western tower.
The lone parasol tree locks the clear autumn
in the deep courtyard.
What cannot be cut, not reveled,
is the sorrow of separation:
nothing tastes like that to heart. [10]
作为李煜被囚于宋国时所作的《相见欢》笔触细腻,情景交融,感情沉郁,词中所表现出的离乡去国的锥心怆痛,感人至深。首先,《相见欢》是中国古代词格式的名称,既词牌名,它与词的实际内容没有关联,也并未承载特定含义。龚译版的“Happy Meeting”与词的愁苦基调相去甚远,而裘根据词的内容,把《相见欢》译为的“Sorrow of Separation”,虽然正确传达了词的内涵,却与原题的文言文含义相悖。龚与裘的译版,不但不能体现词牌名的特点,且容易使得读者对译文感到困惑。而许译作“Tune:Joy at Meeting”,用Tune一词,表明了宋词作为合乐的曲子词的特点,有助于读者了解宋词不同于其他中国古代诗词的地方。而《相见欢》作为词牌名,本身无具体含义,故而此处可以采取音译法,简单处理为“Tune: Xiang Jian Huan”,再辅以适当译注,不仅可以保留词牌名独特的音乐性,且有助于读者理解标题的含义。
1) 译文“形美”与“音美”的对比
从整体来看,宋词有着固定的格式,多分为上下阙,格律上具有长短句交错的特点,句式字数可为一字到十字不等。词的韵律喜变化,韵脚有相邻句押韵或者隔句押韵的情况。该词全篇形式上采用两行转韵的诗体格律。但英文诗和古代中国诗词的呈现形式有所区别,主要通过音节和脚韵来分行,完整的意义通过新的一行来表达。这种中西诗歌的不同性质可能会使译诗的行数超过原诗,从视觉上看,篇幅更长。因此,宋词英译也应关注诗词的格律、形式的变化造成读者感知上的偏差,选词造句也应尽量还原原作的含蓄性表达。在诗词翻译的形式问题上,知名的翻译家尤金. A. 奈达在其著作《论对等原则》的开篇就指出语言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对等性,所以必须辨别翻译的不同类型,以确立不同的对等原则 [11] 。对比散文,我们在诗词(翻译)中更加重视它的形式因素。这并不代表诗词翻译必须牺牲内容,而是因为内容本来就必须紧紧压缩在特定的“形式土壤”之中。
三个译本都根据内容表达的需要将上阕的九字长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划分为两句,尊重译入语的诗歌行文方式。许译本选词考究,采用倒装等修辞手法,使得诗句呈现工整的AABB式押韵模式,整体上更符合原诗的句式长度和韵律变化。与许的版本相比,龚的翻译更具自由性,其使用的是一种半规律半自由的诗体,上半段并未刻意求韵,下半段仍维持AABB的韵脚模式。龚译在形式上更松散,选择了半格律半自由的诗体,上阕并未刻意求韵,下阕也维持了AABB式的韵脚模式。龚先生偏爱以名词取代动词,如“The moon a mere sickle”,这看似对原文的忠实直译,实则更契合英语表达中的静态特性。但这却失去了原词在语言节奏上轻重相切的风格。而裘的译文则形式较为松散,更像自由的散文诗,全文不注重押韵,内容上出现对原文“月如钩”的漏译,且采用“what∙∙∙is∙∙∙”的从句的形式,虽然内容上复制了原文的基本概念,但大大缺乏原词的情感强度,形式上缺失了原诗风味的再现。
2) 译文“意美”的对比
古诗词翻译不仅要求“达意”,即正确翻译出原文字面含义,更要求“意美”。连淑能认为,“中国语言是意象性语言,文字符号具有象形、会意和形声的特征。” [12] 中国传统思维不重视语言的逻辑分析,而是更偏向于语言所指的抽象意义或本体意义,更擅长用形象的方法去阐述抽象事物。而西方语言重视形式化,信息化和逻辑化。在古诗词翻译的信息转换的过程中,译者不仅要留意文字的字面意思,更要留意文字背后“喻情于景,托物言志”的深意,在深入理解原文的意义、情感,熟悉相关的文化背景的基础上,尊重译文的特点、文化表达及读者的阅读习惯,在译文中重创与原诗相近的“意境”,以译出古诗词的神韵 [13] 。
那么,什么是“意境”呢?《现代汉语辞典》:“意境,文学艺术作品通过形象描写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 [14]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辞典》:“意境指的是通过形象化的情景交融的艺术描写,能够把读者引入到一个想象的空间的艺术境界” [15] ;《中国诗学大辞典》:“意境是一种形象创造、具有味之无穷的独特审美品格” [16] 。川北教育学院的蒋均涛教授在其著作《审美诗论》中对此做了进一步阐释:“意境不等于艺术形象。它是诗人的主观情意和客观的人、事、物、景的表现特征相互交融形成的情与景、意与象的有机统一体。是通过情景交融的形象展现出的能把人们引入进行充分想象的艺术空间的审美化境。” [17] 简而言之,意境指创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相互交融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 [18] 。因此,要处理好意境的翻译,就要留心古诗词中的“客观物象”背后的文化意义与情感表达,也就是要处理好“意象”。王弼在《周易·明象》中提出:“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 [19] 宋词意象多源于自然之景,并象征人类心理和情感,是宋词的灵魂。李煜的《相见欢》中就出现了多个“意象”,充分表达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本文接下来着重对比分析三位翻译家对原词中“意象”的理解与翻译。
I、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将人物引入画面,“无言”二字活画出词人的愁苦神态,“独上”二字勾勒出作者孤身登楼的身影,孤独的词人默默无语,独自登上西楼,凭栏独望江山不免伤感。此处的西楼是词人被囚禁的冷宫,虽然是具体的楼宇,但从侧面体现了李煜内心深处隐寓的很多不能倾诉的孤寂与凄婉。西楼超越了具体的物象,是冷落萧瑟的象征。古楼常翻译为Tower,例如:黄鹤楼译为“Yellow Crane Tower”,岳阳楼译为“Yueyang Tower”,鹳雀楼译为“Guanque Tower”。此处“西楼”,许译为“West Tower”,符合中国古代楼的形象,体现出悲秋雨夜登高的原意;裘译为“Western Tower”,虽然译出了楼的形象,但表示西这一方位的时候,western不够准确,容易让读者错误地理解为西方的欧式层楼。而龚译为“West Lodge”,“Lodge”的更偏向于旅游度假时临时居住的林间休闲小屋,这与李煜被关押之地的建筑环境不符,更无法正确传达背后的深层寓意。
II、月
“月”的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不胜枚举,可谓经典之作。中国古代文人骚客常借“月”表达思念之情,譬如,欧阳修在其作品《生查子·元夕》中描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张九龄在他的《望月怀远》中写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而苏轼的《水调歌头》中更是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诗句,月亮的多变形态代表了各种不同的情绪和心境。例如,一轮明亮的“圆月”代表了圆满、团圆、欢快等积极的情绪,就如同苏轼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所描述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而此处“月如钩”,描写了月亮的形状:残月如弯弯的尖钩。李煜寄情于月,把不圆满的“缺月”比作尖锐的弯钩,给人一种刺痛之感,表达了他对于去国离乡、物去人非处境的离愁别恨。但是在英文中,月亮却没有类似的寓意。许译的“hooklike moon”符合了原文意象,通过具象的Hook (尖钩子),表现出强烈的刺痛之感,刻画出词人内心的痛楚。龚译为“the moon a mere sickle”。镰刀形象地展现了“缺月”的形状,且采用去动词化的手法,符合了英文偏静态的特点,虽然迎合了读者的习惯,但是失去了原文意象的深刻内涵和美学意蕴。
III、梧桐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茂密的梧桐叶已被冷漠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词人不禁“寂寞”情生。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梧桐”在古典诗词创作中为悲秋的意象,常用来衬托秋天的孤寂与凄凉。如李清照的《声声慢》中写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本词中的“寂寞梧桐”,寂寞的不仅是梧桐树,更是李煜自己。词人因为内心孤寂,所以觉得眼前的景物也是如此。词人使抒情本体和客体达到统一。许渊冲先生巧妙地把寂寞作为后置定语,“lonesome and drear”暗含了秋天的悲和词人内心的孤独和忧愁,并且“drear”和下行的“clear”押韵。而龚和裘都把寂寞翻译为lone,译出了孤独,却少了点愁思,且无法保留原词的韵律,缺了点文化底蕴。
IV、深院
中国古代的建筑设计以庭院为基本单位,住宅、皇宫、政府官署、寺庙等每一种建筑,均由一个个庭院组成,每个庭院均有单座建筑及环绕着的围廊、围墙之类建筑。这种庭院式的组群,一般采用均衡对称的方式前后串联,通过层层前院到达后院,所以有“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蝶念花》)的诗句。在这首词中,一座“深院”锁住了满院秋色,更锁住一个被禁锢的后主。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封锁在这高墙深院内。龚和裘都将“深院”译作“deep courtyard”,可以体现庭院深深的意境。许为使译文的节律工整,省略了“deep”(深),不仅不影响诗句整体的意境,还巧妙达到了“音美”。
V、清秋
清秋,既晚秋。在吴文英的《唐多令》中,有一句“何处合成秋,离人心上愁”的著名诗句,表明了秋与愁有着不解之缘。“清秋”二字把原本秋天就表现出的凄凉愁情大大加深。许和裘译为“clear (清澈的,明亮的)”,龚译为“limpid (透明的,平静的)”,皆表明了“清”,但“清秋”不是字面上的清澈、平静之义,都没有译出“深秋”这一意象的含义。此处若译为“late autumn (深秋)”或者“bleak (阴冷的,荒凉的) autumn”,更能体现出深秋时节万物萧索、凄凉孤寂的意境。
词中的“西楼”、“缺月”、“梧桐”、“深院”、“清秋”,这些意象都营造出了一种凄凉的境界,反映出词人内心的孤寂、愁苦与悲伤。译者在翻译这些意象的过程中,为正确且完整传达原文意象的内涵,会根据具体情况的需要而采用相应的翻译策略和技巧,如:通过选择合适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来传达原诗的意境;运用适当的修辞手法和节奏感来还原原诗的艺术效果;并且根据目标语言的文化背景和读者的理解习惯来调整翻译的风格和表达。
4. 结论
中国古诗词的翻译研究对于促进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理解,传播中华文化具有重要意义。但由于其独特的语言结构、修辞手法,丰富的意象,难解的情感,以及背后丰厚的文化底蕴,非常考验译者的基本功。
总体而言,在《相见欢》的英译中,许渊冲先生的译本“整合适应选择度”较高,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词的格律与风格,又兼顾了译入语的表达习惯,贴切地处理了原词中“意象”的翻译难点,保留了原词的神韵,体现了译者强大的语言和文学修养。而龚景浩先生和裘小龙先生的译本,传达了原词的主要中心思想和审美价值,但形式上更自由松散,稍微缺失了宋词的格律和美感;译文译出了原词的大部分意象,但对东方美学所蕴含的文化表达稍有欠缺。
翻译要达到“音美”、“形美”、“意美”,需要译者具备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文学素养和跨文化交流的能力。在翻译过程中,我们应尽可能地展现出对“美的思考,美的追求” [20] ,在保证译文可读性的同时,也应最大程度地再现原文的形式风格、还原原文的神韵、内涵和意蕴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