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中，副词属于修饰性词类的一种，语义功能较为一致，但内部情况复杂多样。副词连用是现代汉语中重要的一种语言现象，其中包括同类副词连用和异类副词连用。学界对副词连用现象也很是关注，不过前人研究大多集中于异类副词连用时的位序规律、制约因素以及其连用规则上。
关于同类副词连用研究：白丁(1986)取样了40多个具有代表性的常用副词，根据其语法意义和功能将其分为七类，并指出“副词有前连用和后连用之分”。此外还讨论了副词连用同副词语义指向的关系 [1] 。张一定(1987)从维语汉语对译角度探讨副词连用现象。他在文中针对同类副词连用进行分类整理，得出时间副词连用、范围副词连用、重复频率副词连用和语气副词连用四种情况 [2] 。张谊生(1996)则将副词分为三大类，指出同类副词的连用主要出现在范围副词、程度副词和评注性副词中 [3] 。潘晓军(2008)就程度副词“稍微”与其他程度副词连用的情况进行了分析 [4] 。范琼(2018)则从频度和量级角度对程度副词的连用特征与规则进行研究 [5] 。胡脩实(2012)则在张谊生的基础上对时间副词共现的规律进行进一步考察 [6] 。但是上述几篇文章对于同类反义副词连用也未有详细分析。
因此，本文以前人的已有的理论成果和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语料库)中的丰富语料为基础，整理梳理语料，通过定量和定性相结合的方法，归纳出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类型和特点，进一步分析其语义特征和连用规则。希望可以对现代汉语副词连用研究领域的系统性研究提供帮助和补充。
2.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分类
要研究同类反义副词连用，首先要确定副词的分类，这样才能确定那些副词属于同类副词的范畴。本文研究的对象是狭义上的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又因语料有限，很难找到三项及以上的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因此接下来讨论的对象主要是两个同类反义的副词无间隔地连用这种情况。白丁(1986)将副词分为“关联副词、语气副词、重复副词、范围副词、时间副词、程度副词和否定副词” [1] 七类。本文在该分类基础上，利用CCL语料库的语料并加以整理归纳得到，出现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现象的主要有语气副词、时间副词、程度副词和范围副词四类。
2.1. 语气副词
语气副词内部的反义连用现象表现为表确定和不确定的语气副词连用。
例如：
a. 大概的确
这里都来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确是要全属于日本人的了！(CCL)
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CCL)
b. 也许就
也许就在我们自己的家庭中，已经有成员感到孤独。(CCL)
但是如果现在不投入中国市场，你也许就会失去你这一代人最大的销售机会。(CCL)
两个表示反义的语气副词连用时，表不确定的语气副词位于表确定的语气副词之前。此外，本小节将“就”处理为表确定的语气副词，因为这里的“就”表示说话人的肯定语气，说明说话人对自己的推测有很大把握，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与“大概、也许”等表示不确定推测的语气副词形成反义。表示确定的语气副词“就2”与关联副词“就1”属于兼类用法。张谊生认为“就2”在这类用法中表示强调口气 [7] ，本质上也是强调说话人对某事件的确信，所以本文采用将“就2”处理为表确定的语气副词这种方式。
2.2. 时间副词
时间副词内部的反义连用现象表现为表已然的时间副词和表未然的时间副词连用。
例如：
a. 已经马上
我们的目标已经马上就要实现了。(CCL)
这几天，申花队主教练吴金贵不断听到这样的建议、收到这样的短消息，好像“马丁勇吃回头草”已经马上就要实现了。(CCL)
b. 已经快(要)
我已经快一百岁了。(CCL)
那天其实一看时间，飞机已经快要飞了，飞机一飞我肯定就得逞了。(CCL)
在时间副词中，表已然的时间副词与表未然的时间副词连用，表已然在前。表时间段(如一直、从来等)与表时间点(如忽然、突然等)的副词、表高频率(如常常)与表低频率(如偶尔)的时间副词虽然也可以构成明显的反义，但是在实际语料中，基本不存在连用的情况。
2.3. 程度副词
程度副词内部的反义连用现象表现为表程度高和程度低的程度副词连用。
例如：
a. 高 + 低
(1) 很有点儿
大哥，我瞧这中间似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CCL)
(2) 很有些
他很有些得意地说：“我为国家交了很多税。”(CCL)
b. 低 + 高
(1) 有点儿太
这来得有点儿太突然了，简直像在做梦。(CCL)
(2) 有些过于
前些年，上海人在与外商打交道时显得有些过于精明。(CCL)
如果仅仅将程度副词分为低程度和高程度，我们会发现是无法确定两个反义的程度副词的连用位序的，因此要做更进一步的分类和归纳。首先，有些程度副词有表示比较义的加成，比如“更、稍微、比较”等，在高低程度上具有相对性，因此无法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反义连用；不具有比较义的程度副词表示一种程度上的绝对性，如“很、颇、非常、有点(儿)”等，可以形成高低程度的对立。其次，在高低程度划分的基础上，还有一些程度副词在语义上高于一般的高程度，表示一种过量的状态，比如“过于、太”等，本文将这类副词划分为超高程度副词。由此，反义程度副词连用的位序可以归纳为：
① 无比较义高程度副词 + 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
如：很有点(儿)、颇有点(儿)、很有些
② 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 + 无比较义超高程度副词
如：有些过于、有点(儿)太、有点(儿)过于
2.4. 范围副词
范围副词内部的反义连用表现为总括范围副词和限定范围副词连用。
例如：
a. 都只
这些公司都只有不到十年的历史。(CCL)
b. 都仅仅
我们对中国的很多预言都仅仅是一己的猜想。(CCL)
c. 统统不过
黑与白，好与坏，善与恶，香与臭——统统不过是这光辉所到之处一切色彩缤纷的橡皮泥，可以被人随心所欲地捏成方的或圆的。(CCL)
在范围副词中，表总括的范围副词和表限定的范围副词可以构成明显的反义连用，且表总括的位于表限定的范围副词之前。
3.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特点
3.1. 音节特点
对同类反义副词连用语料的整理和统计，得到表1：
Table 1. Syllable type of the co-occurrence of the same kind antisense adverbs
表1.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音节类型
之后根据表1的数据制作图1如下：
Figure 1. Tendency of syllable combination about the co-occurrence of the same kind antisense adverbs
图1.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音节组合趋势
结合表1的数目和图1的趋势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总体上每一类反义副词在连用时语料数据都随着音节的增加而减少。需要说明的是，语气副词和程度副词这两种情况下，很难由两个单音节且语义相反的副词构成连用，在CCL语料库中并没有检索到成立的语料，因此双音节项目数据缺失，但是总体上也符合连用频率随着音节增加而减少的趋势。
综上可以得出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在音节上的特点：音节组合形式以双音节、三音节和四音节为主，其中双音节数量最多，三音节次之，四音节最少。而四种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内部，都符合连用频率随音节增加而减少的趋势。
3.2. 位序特点
第二章介绍了四种同类反义副词连用情况，很容易发现每种反义副词连用的位序基本上都是固定的，程度副词内部情况相对复杂一些，但也有固定的模式。如果改变位序，同样的两个反义副词连用将无法成立。
a. 表不确定的语气副词位于表确定的语气副词之前。
也许就在我们自己的家庭中，已经有成员感到孤独。(CCL)
*就也许在我们自己的家庭中，已经有成员感到孤独。
b. 表已然的时间副词位于表未然的时间副词之前。
我们的目标已经马上就要实现了。(CCL)
*我们的目标马上已经就要实现了。
c. 无比较义高程度副词位于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之前；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位于无比较义超高程度副词之前。
一想到人家不知将要怎样批评我，心里很有点儿惴惴不安哩。(CCL)
*一想到人家不知将要怎样批评我，心里有点儿很惴惴不安哩。
这来得有点儿太突然了，简直像在做梦。(CCL)
*这来得太有点儿突然了，简直像在做梦。(CCL)
d. 表总括的范围副词位于表限定的范围副词之前。
这些公司都只有不到十年的历史。(CCL)
*这些公司只都有不到十年的历史。
通过以上例子之间的比较可以发现，同类反义副词连用时的位序不能随意变换，否则表达将不能成立。因此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位序具有固定性，不能随意变换位序。而这种位序上的固定性与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结构有关，将在下一节的结构特点中进行详细阐释。
3.3. 结构特点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结构的黏着性并不强，并非联系紧密的固定搭配，是一个较为松散的结构。随意去掉其中一个对结构的成立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都可以单独使用。
例如：
a. 李振华的名字或许的确没到让人耳熟能详的地步。(CCL)/李振华的名字的确没到让人耳熟能详的地步。/李振华的名字或许没到让人耳熟能详的地步。
b. 心里很有点儿惴惴不安哩。(CCL)/心里很惴惴不安哩。/心里有点儿惴惴不安哩。
由上述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连用的两个同类反义副词并非密不可分的黏着组合。此外，高频率出现的副词连用现象可能会造成词汇化，副词连用作为常用组合逐渐固定下来，但是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频率还远远达不到词汇化的程度。所以同类的反义副词连用在结构上具有松散性，充当状语在不同的层级上对谓词性成分起修饰作用 [8] 。
4.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语义分析
白丁(1986)中提到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句子，“表意一般都有偏向，但偏向是在前，还是在后则有待进一步探讨” [1]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后的语义如同“偏义复词”一样，不是简单的叠加，其意义不可能是单独使用副词的语义之和，而是比单独使用的每项副词的语义都要复杂。
4.1. 语气副词
语气副词中的反义副词连用形式主要是“表不确定的语气副词 + 表确定的语气副词”，其语义偏向是偏前的。例如：
a. 这里都来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确是要全属于日本人的了！(CCL)
b. 这种教育也许的确是很好，但是这真的足够吗？(CCL)
根据以上的例子我们不难看出，同类反义的语气副词连用，主要还是表达说话人一种不完全能确定或者不完全认同的推测，其确定的语气并不强烈。如例a中，说话人并未能肯定“北平属于日本人”这一事件，如果删去表不确定的“大概”，则会与说话人的推测语气相违背。在例b中，这种情况更加明显。如果将表示不确定的语气副词“也许”去掉，则变成说话人完全认同“这种教育很好”的事实，与之后“真的足够吗？”的不赞同评价发生矛盾，反而去掉“的确”之后句子的表意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我们判断，反义语气副词连用，其语义更偏向前者的不确定语气。
但是表确定的语气副词的语义并未完全消弭，其语义表现为说话人认为该事件成立的可能性增加，对该事件起到了强调的效果(例a)；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缓和疑问，使语气更委婉礼貌(例b)。
4.2. 时间副词
时间副词中的反义连用形式主要是“表已然的时间副词 + 表未然的时间副词”，其语义偏向是偏后的。例如：
a. 钟声滴答滴答的响著，每一响都震动著盼云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CCL)
b. 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CCL)
根据以上例子的对比可知，时间副词的反义连用主要表达一种非常紧急或临近的时间状态。例a中主人公的状态是濒临崩溃而非已经崩溃；例b中军中濒临断粮但还有“一天一顿稀饭”。所以如果去掉未然时间副词而保留已然时间副词是不符合语义的，句中所描述的事件还没有真正发生。因此我们判断，反义时间副词连用，其语义更偏向后者的未然时间状态。
但是在增加了表已然时间动词之后，相比原来单独使用的未然时间状态，构成了一种新的更临近但是还并未发生的时间维度。可以说反义的两个时间副词连用后形成组合结构，其语义表述介于两个副词各自的代表时间维度之间。
4.3. 程度副词
程度副词中的反义连用形式较为复杂，主要是：① 无比较义高程度副词 + 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② 无比较义低程度副词 + 无比较义超高程度副词。但是其语义偏向较好概括，总体上是偏向程度更高的一方。例如：
a. 企业仍在大叫资金紧张，他很有些不解。(CCL)
b. 相对于这个没有股市的国家而言，其数目及速度都未免有些过于惊人了。(CCL)
根据以上例子对比可以看出，程度副词的反义连用主要表达一种较高程度的状态，低程度副词一定程度上起到的是缓和语气的作用。如例a主要表示一种非褒义的感慨，“很有些不解”与“大叫资本紧张”的前提相对应，其实表达的是一直“很不解”的状态；而例b句意总体上都表达的是一种称赞的语气，赞扬某国家股市的惊人程度，和高程度的副词语义更加吻合。因此总体上，我们认为程度副词的反义连用其语义偏向高程度，而低程度的副词在这里起到了一个中和过高程度、缓和语气的作用，使得表达更加委婉柔和。
4.4. 范围副词
范围副词中的反义连用形式主要为“总括副词 + 限定副词”。其语义偏向是偏后的。
a. 这种思考是来布尼兹贡献最多，现在人不大讲的，现在大家都只讲逻辑的必然性。(CCL)
b. 这些公司都只有不到十年的历史，而且都是由几十人创办起来，也没有自己的高楼大厦。(CCL)
c. 但是，也发现了一个通病，他们都仅仅是会语言，其他方面却不能让我们满意。(CCL)
反义范围副词连用中比较复杂的一点是，“都”作为总括副词，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排他性，且“具有排他性语义的‘都’字句中，‘都’所关联的语义焦点同时也是句子的信息焦点” [9] 。比如“这些年，小王都吃苹果”，如果句子的焦点在于“吃苹果”，那么该句句意为“小王都吃苹果，不吃其他水果”，此时“都”在后面的谓词性成分上体现一种限定性。如果句子的焦点在于“这些年”，那么该句句意为“小王吃苹果的行为在这些年一直持续”，此时“都”与前面的复数名词成分关联，体现一种总括性。而“只”作为限定副词，本身就具有完全意义上的排他性，其“所关联的对象即是信息焦点” [9] 。
根据以上例子的对比，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由于“只”或“仅仅”作为限定副词的制约，还是上下文语境的含义，句子的焦点都在后面的谓词性成分，而非前面的复数名词。因此“都”作为总括副词也在实际语义表述上体现一种对句子焦点的限定性。显然副词连用语义也更偏向后者的限定性含义。而总括副词由于和复数名词成分关联，一定程度对前面的复数名词成分有强调作用。
5. 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规则
5.1. 主观倾向原则
在主观倾向原则的制约下，表达出说话人主观倾向更强的副词一般放在前面。两项反义的语气副词连用现象中，表不确定的语气副词位于表确定的语气副词之前，说话人主观上认为该事件是不能确定的，是出于某种条件进行的推测，表不确定的倾向大于了表确定的倾向，因此不确定的语气副词在前。两项反义的时间副词连用中表已然的时间副词位于前面，说话人主观上为了强调该事件的紧急性和紧迫感，向说话人传达一种催促或紧张的语气，因此更强调紧急性或时间临近感的表已然时间副词在前。两项反义的程度副词连用中，当说话人主观上为了强调赞叹或感慨时，情感较为激烈，高程度副词需要置于低程度副词之前；而当说话人主观上为了使表述更加礼貌得体时，情感较为温和，低程度副词需要置于高程度副词之前。比如：例句“他这个人很有点儿奇怪，吃包子不吃馅儿只吃皮儿(自拟句)”，为了传达说话人对于某人奇怪癖好的感慨，需要将高程度副词置于前方表示强调；而“你今天花钱有点儿太多了，还是别再买东西了(自拟句)”，为了传达说话人对于听话人的善意劝告，且不能让听话人误认为有责怪之意，需要将低程度副词置于前方表示缓和语气。
简单来说，主观倾向原则制约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位序，也是为了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信息传递的高效和准确。
但是我们发现最后一类，即反义的范围副词连用位序很难单纯用主观倾向来解释，这就必须要提到制约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第二项原则——接近原则。
5.2. 接近原则
袁毓林(2002)将接近原则表述为“具有语义连结(约束)关系的词语尽可能靠近 [10] ”，换言之，副词连用位序浮动时，某副词需要离与它有语义连结的词语越近越好。也就是说与越多成分发生语义连结关系的副词，其位序情况受到的制约越多。
前三类副词的反义连用情况中，前后副词基本上都只作为状语修饰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和句子中的其他成分没有产生更多的语义制约关系。而到了范围副词中，总括副词除了与限定副词一起修饰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关联外，也要跟前面的复数名词成分发生语义连结。比如“我们都吃苹果”，总括副词“都”既能够与“吃苹果”发生语义制约，表示“都吃苹果，不吃其他的”；也能够与“我们”发生语义制约，表示“我们每个人都吃苹果，我们中没有不吃苹果的人”。相比之下，总括副词需要额外受到前面名词性成分影响，而限定性副词只需要修饰后面的谓词性成分，也就只需要靠后。所以总括副词位于限定副词之前，能够更加靠近前面的名词成分。
6. 结论
本文在前人对副词的研究基础上，整理分类语料，归纳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类别，分别为表确定和不确定的语气副词反义连用；表已然和表未然的时间副词连用；表高程度和表低程度的程度副词连用；表总括和表限定的范围副词连用。在分类的基础上总结出同类反义副词连用具有音节数目影响连用频率、位序固定、结构黏着性低的特点。接下来对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语义偏向进行分析，得出语气副词语义偏前、时间副词语义偏后、程度副词语义偏高程度、范围副词语义偏后的结论。最后在已有理论和语义分析的基础上推导获得了同类反义副词连用的规则，且接近原则的制约先于主观倾向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