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请求是说话人向听话人让听话人做事的一种社会行为,是请求者的意愿向被请求者的强加,是一种需要被请求者付出而请求者受益的社会行为 [1] 。Blum-Kulka [2] 等人对“请求”和“道歉”两种社会行为实施了跨文化研究,自此,请求一直以来都是语言学、社会学的研究热点之一。近年来,会话分析学者也越来越关注请求这一社会行为的研究,并从不同视角对该行为进行分析:请求的话轮设计 [3] [4] 、请求的序列组织结构 [5] 以及发起请求的原因 [6] 等。
国外关于儿童请求的研究集中在家庭活动和同伴互动过程中,主要分析影响儿童请求句式选择的因素 [7] [8] [9] 。而国内对于请求话语的研究相对较少,且主要关注儿童的语用能力发展 [10] [11] 。研究表明,儿童有足够的互动能力,能够和成人一样遵循社会规范,设计并构建话轮 [12] 。因此,儿童的请求话语研究要将社会互动因素考虑在内,分析微观互动过程中儿童语言的建构。而会话分析作为一种微观社会学研究方法,它“观察的不只是言语互动,还包括互动交往的方方面面” [13] 。因此,本文将从会话分析的角度研究儿童的请求话语,对比儿童请求的两种表达形式:“我想/要”和“(你)能不能”,分析二者使用过程中的异同点。
2. “我想/要”与“(你)能不能”的相关研究
请求的语用学研究中,Blum-Kulka [2] 基于面子保全论 [14] ,将请求句式划分为了三大类礼貌请求策略:直接请求言语行为;规约性请求言语行为,非规约性请求言语行为。“我想/要”属于直接请求言语行为,而“(你)能不能”属于规约性请求言语行为。
请求的会话分析研究通常将各种请求句式考虑在内,再根据不同的请求句式分析话轮构建情况。Curl和Drew [4] 的研究结果表明,“(你)能不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率较高,尤其是在和家人、朋友等亲近人群交流过程中。不过该研究是对比英语中的礼貌句式“I wonder∙∙∙”,相较于“I wonder∙∙∙”而言,“能不能”更经常出现在请求言语行为中。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说话人是否有足够的权利(entitlement)向说话人发起请求:“能不能”的请求权利高于“I wonder∙∙∙”。此外,“(你)能不能”句式经常出现在请求协商中的首次发起 [3] [15] ,主要作用是发起话轮,而在协商的过程中,发起人的权利逐渐增大,请求形式会从最初的情态句变为施为、祈使,乃至威胁 [16] 。
上述的研究对象是成人间的请求对话,相比而言,“我想/要”在儿童与父母的互动中使用则更为频繁。Ogiermann [8] 按照Blum-Kulka (1984)的请求策略分类分析了波兰儿童家庭用餐期间的请求行为,发现“我想/要”是所有请求句式中占比最大的,他将此现象归因于家庭权威以及父母责任感,父母在用餐期间掌握着儿童的动向,且要对儿童就餐负责,因此儿童使用“我想/要”的形式明确请求的具体物品(食物或餐具)或具体行为时,家长更容易理解他们的意图。但研究发现,儿童并非总是被动的接受方,也会自主参与到用餐活动中,对吃饭这一行为负责,这时“(你)能不能(Can you)”句式会成为主要的请求发起形式。Wootton [17] 对比分析了“我想/要”和“(我)能不能(Can I)”,研究发现请求被拒绝并发起请求行为时的请求语形式有所不同。“我想要”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我)能不能(Can I)”。不过使用后者时,儿童往往有把握父母会接受自己的再次请求。
国内请求行为研究更多地集中在语用策略实施以及语用能力发展,会话分析领域对请求行为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国内的当前研究表明,请求作为一种伤面子行为 [18] ,从其序列结构来看,请求序列出现之前往往会有前扩展(请求前序列,请求预备序列和请求前序序列),用以探测被请求者接受请求的可能性 [19] [20] 。儿童请求的会话分析研究从多模态的视角分析请求的序列,包括儿童的发起与父母的回应 [12] 。
综上所述,国外的请求会话分析研究收货颇丰,而国内从事该方面研究的学者相对较少,从事儿童请求话语的会话分析学者则更少。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对比儿童发起请求的两种形式:“我想/要”和“(我)能不能”,能对国内请求行为的研究有所帮助。
3. 研究方法
本研究对一名7岁半的男孩进行阶段性的个案跟踪,录音主要发生在每日吃饭前后和睡觉前。录音总时长30 h,经过筛选,共保留了36条与请求相关的语料,其中,以“我想/要”的句式发起的有11条,以“(你)能不能”发起的有6条,随后本人对其进行了转写。本研究使用Gail Jefferson在1984起使用并逐渐发展的转写体系 [21] ,以书面形式呈现自然会话中的细节。此外,本研究中,儿童使用的是普通话,而父母二人普通话与河南话会随时转换,且小航的语言表达尚未成熟,因此,在本文中,无对应字词的音皆用英文字母进行标注。本文将从转写后的文本语料出发,对比分析该儿童使用“我想/要”和“(你)能不能”这两种请求句式时,说话人的请求目的以及他对自己请求权利大小的衡量。
4.“我想/要”与“(我)能不能”的请求功能与权利体现
通过分析所收集到的语料发现:儿童发起请求行为的话轮主要有祈使、“我想/要”、“(你)能不能”,问题讲述等形式,其中“我想/要”和“(你)能不能”占比相对较大。分析发现,儿童寻求父母的许可时会使用“我想/要”的形式发起请求;寻求帮助时则会使用“(你)能不能”的形式发起请求。
4.1. “我想/要”的寻求许可功能
儿童以“我想/要”的形式发起请求、寻求许可时被请求者仅需接受或拒绝,不用附加其他具体的身体行为,因此被拒绝的可能性小,儿童使用该形式发起请求的权利相对较高。
语料1:HJH在邻居家玩,被三姨喊回家吃东西
01 HJH: <我想喝它:.>
02 LYN: 你咋又吃零食:,
03 HJH: >我想喝<.=
04 LXX: =明天。
05 (1.5)
06 HJH: 行:吧,哎呀。
语料1中,HJH在首个话轮以“我想”的形式发起请求行为,且具体请求的物品加了重音表示强调,此处的请求行为并未指向特定的听话人,因此在首个话轮转换相关处并未接收到理想的听话人(妈妈)的回应,反而是其他的人对根请求行为进行了扩展(02行):询问缘由。03话轮中的“我想”是对02话轮的回应,LXX在04行话轮通过向说话人提供另一个选择拒绝了01行话轮的请求。这里的“我想喝它”是寻求妈妈的许可,从而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不过请求行为被拒绝后HJH就妥协了,并放弃了继续请求。结合语料背景可知,HJH是被喊回来吃东西的,他认为自己的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想喝它”在这里是一个权利高的请求行为,但是他当天已经喝过一瓶酸奶了,所以妈妈拒绝了他的请求。
语料2:在高速上,LIU在副驾且拿着所有的饭,在这之前LXX告诉了HJH想吃的话就找姥爷要。
01 HJH: 妈:妈:,我好想(.)吃<水煎包>呀,
02 LXX: 叫(..)姥爷拿。
03 (0.7)
04 HJH: 姥爷:,
05 LIU: [吃包dei不si?((河南话))
06 HJH: [我想吃[水煎包。
07 LXX: [嗯。
07 HJL: ( 该饿了)
08 ((省略18个话轮))
09 LIU: 来来((笑))。=
10 LXX: =拿好。
11 HJH: >谢谢姥爷=我最爱你了。<
同样的,语料2中HJH仍是在01行就向妈妈发起了请求,这里“我想”中间多了个“好”字,说明此时听话人的意愿比较强烈,但由于水煎包并不在LXX这里,她把接受/拒绝的可能抛给了姥爷,于是在05和06行话轮,HJH向姥爷发起了请求,在18个无关话轮后,姥爷将水煎包给了HJH。语料2中请求行为的功能仍是寻求许可,但本次请求需要听话人做出相应的行为,即将水煎包交给说话人,听话人付出的努力要比语料1多,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也相对增加,但是该儿童仍使用了权利大的请求形式。结合背景可知,LXX已经告诉了HJH“吃东西找姥爷”,那么对姥爷来说,这一行为并不是一种负担,也很容易完成。
4.2. “(你)能不能”的寻求帮助功能
“(你)能不能”这一疑问句式执行请求时通常展示出请求者对被请求者能力和意愿的询问,本研究的语料中,儿童使用该形式发起请求时主要是询问对方的能力以期待得到帮助。与“我想/要”这类陈述句相比,请求者发起请求的权利较小,与此同时,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更高。
语料3:HJH让爸爸帮忙接洗脚水(热水),此时爸爸正在哄小儿子
01 HJL: 洗juo听见吗?你搁[这晃晃晃↓。
02 HJH: [我知道。
03 HJH: 我↑.我拿(.)鞋呢。我拿拖鞋呢。(都不帮我)妈妈↑.=
04 LXX: =好.不听他lei.
05 HJH: ^哼:::
06 (17.0)
07 HJH: 爸爸。能不能整洗脚水?
08 HJL: >自己<弄.(0.5)>自己<接.
语料3中,从01行话轮中HJL的语音增强和03行HJH的语调升高可知,HJH和父亲因为洗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06行长时间的沉默中,HJH衡量了自己的能力,并不足以去接热水,于是07行HJH以“能不能”的形式发起了请求行为,但HJL此时正在抱着小儿子,没有时间和空间执行接洗脚水的行为,说明请求被完成的可能性很小,因此,他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孩子的请求行为(两个“自己”声音较高)。07行的“能不能”构式体现了说话人对自己权利的不确定以及请求被完成的难易度的不确定 [4] ,因为HJL所处于的忙碌状态是有目共睹的,且最开始的争吵又增加了被拒绝的可能性,所以,在衡量了自己的请求权利后,HJH使用了“能不能”构式的疑问句而非祈使句或“我想/要”等权利高的形式,降低了自己的请求权利。
语料4:LXX让HJH把积木拆了并收拾起来
01 ((省略20个话轮))
02 HJH: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拼)出来的.
03 LXX: [嗯:,下次玩儿(.)明天玩儿了还可以再拼。重新拼。
04 HJH: =妈妈,那你能不能帮我拼?
05 (0.4)
06 LXX: 我为啥要帮你拼?不是你要玩吗?谁玩儿谁[拼啊,
07 HJH: [可是你让[()
08 LXX: [拼着还(.)还让人帮忙吗?
09 HJH:可是(.)
10 HJH:可是这是你:让我们扔:的.
11 LXX:我↑让你们扔:的?那谁(.)你玩↑儿了你不收吗?不收:(.)都全给我. 全藏起来。以后都不准玩。(0.5)都归我了。我拆了我收了归我了,以后都不准玩。(0.4)我拿走。
语料4中省略了LXX的指令句,她让HJH把积木收拾好,在02行话轮,HJH使用了“千辛万苦”这个成语,委婉地拒绝了妈妈的指令,且这四个字的语速变缓,HJH主要是为了强调做积木而付出的努力,这句话其实是序列前扩展 [22] ,在这里也叫请求前序列,解释了自己拒绝的理由,陈述了自己拼积木的困难,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自己后续请求的合理性。于是他在04行话轮中发起了请求行为:“能不能帮我拼”,听话人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了HJH为什么,07行和10行话轮中HJH将责任归结于LXX,致使LXX拒绝的语气愈加强烈,声音也随之增强,很强硬地拒绝了孩子的请求。此处的请求前序列和请求句式的选择都表明请求者的请求权利比较低,儿童刚刚拒绝了执行妈妈的指令,也知道自己的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高。
称谓语的使用也是儿童以“(你)能不能”句式发起请求行为的突出的特点。儿童从独字阶段就开始习得称谓语,并用此来与他人建立情感交流,其主要功能是呼应功能 [23] 。称谓语在亲子交往过程中经常出现,特别是父母在向儿童发动某个指令时,且经常作为第一个话轮构建单位出现在序列的首个话轮位置,其作用在于开启话轮并引起说话人的注意 [24] 。在本研究中,儿童使用称谓的频率十分频繁,以“(你)能不能”形式发起的所有请求话轮的首个话轮构建单位皆由称谓语构成。儿童使用称谓语时,主要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且没有得到回应的话就会一直喊下去,直到收到目标听话人的回应才会发起请求。
语料5:HJH问爸爸能不能买烤鸭
01 HJH: 爸爸。
02 ((未得到回应,此后又喊了七声均没有回应))
03 HJH: 爸爸((第九声))
04 HJL: 哎。
05 HJH: 你明天能不能买烤鸭啊?
06 HJL: 为啥要吃烤鸭啊?
07 HJH: 我想吃了。
08 HJL: 嗯。
语料5中,在请求的根序列出现之前,该儿童一直在喊“爸爸”,直到第九声才收到了回应,在呼应–应答序列彻底完成之后,他以“(你)能不能”的形式向爸爸发起了请求行为,HJL询问缘由后,在08行话轮给出了语言上的肯定回复,接受了这一请求行为(由于录音中并没有后续,所以不知道爸爸是否给儿子买了烤鸭)。该请求行为很明显是儿童自身办不到的,且需要听话人付诸实际行动,上文提到,执行这类行为时,说话人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所以儿童这一请求句式将自己的权利放低了。
语料3和语料4的请求皆是为了寻求帮助而非许可(语料1和2),二者区别在于寻求许可是仅需说话人同意或拒绝的言语行为,不需要付出其他的动作,而当发起请求是为了向听话人寻求帮助时,听话人口头上的回应并不充分,他们要完成相应的行为:“帮忙接洗脚水”和“帮忙拼积木”,这时听话人要付出的远远比寻求许可时要多。说话人在发起请求时也会考量自己的请求是否会妨碍对方正在进行的动作、衡量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从而选择合适的请求形式以降低或增加自己的权利。
5. 结果与讨论
儿童使用“我想/要”的形式发起请求时,基本上是向父母寻求许可,这里的请求行为具体动作的实施是说话人本人去完成的,此时对于被请求方来讲,并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因此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较低,相应的请求权利也会比较高。此外,以“我想/要”发起的请求皆与“吃”或“喝”有关,用餐期间,家长需要掌握儿童的动向,负责吃饭这一活动的顺利进行 [8] ,这时使用“我想/要”的句式发起请求更易于家长的理解;而当使用“(你)能不能”的形式发起请求时,请求的主要目的则是寻求帮助。发起人深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完成其请求的动作,需要能力更高的父母来完成,这时听话人要付出更多努力,甚至要终止自己当前的行为,所以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更高,相应的请求权利也就降低了。此外,儿童的称谓语使用情况也有些区别。以“(你)能不能”发起的请求序列中,儿童使用称谓语的频率更高,当前语料中,每一个以此发起的请求话轮的首个话轮构建单位都是由“爸爸”或“妈妈”构成的,直至收到回应,儿童才会发起请求。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情况下,听话人拒绝说话人的请求行为时会考虑如何避免威胁说话人的面子 [18] ,这时拒绝话轮中会有停顿、犹豫或解释等缓和非优先回应的行为 [25] 。但在本研究的语料中,无论儿童使用何种形式发起请求,父母拒绝请求时都没有将面子威胁 [26] 考虑在内,反而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孩子的请求。根据Craven和Potter [15] 的研究可知,父母与孩子之间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父母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会影响会话的内容,从而导致这种不同于传统非优先回应的现象。
基金项目
本文系西安外国语大学2019年度科研基金资助项目“外语类专业院系教师党支部书记‘双带头人’培养路径研究”(项目编号:19XWE21),西安外国语大学本科教学改革研究项目(重点项目)“‘大思政’视域下语言学专业课程实践模式创新研究”(项目编号:22BZDSZ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