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现代汉语语境下的二柄多边论——以《围城》为例
An Analysis of the Two-Handle Multilateral Theory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Chinese—Taking FORTRESS BESIGED as an Example
DOI: 10.12677/ML.2022.109264, PDF, HTML, XML, 下载: 231  浏览: 359 
作者: 吕怡然: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关键词: 二柄多边《围城》本体喻体比喻修辞Two-Handled Polyglot Theory Fortress Besieged Tenor Vehicle Figure of Speech
摘要: 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中包含了大量独具匠心的修辞文本,其中许多精妙的比喻是对《管锥编》中“二柄多边论”的成功实践。“柄”和“边”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组合方式。比喻二柄之说探讨的实质是比喻修辞中本体与喻体的联结形态,强调的是对于拟喻修辞之理的“分见两边”而“合观一体”,根本上都是设喻者根据喻义需要做出的分隔和统摄。异柄异边是二柄多边的理论基础,二柄多边是特殊情况(两柄指代相反事物)下的异柄多边,又或者说,异柄多边理论是所有柄边比喻的整体理论背景。柄同边异、柄异边同以及异柄异边的理论同样可以实践于《围城》之中。此外,理解现代汉语语境下的二柄多边论还可结合含蓄留白的技法以及词语多义。
Abstract: In GuanZhuiBian, Qian Zhongshu first advocated “two-handed multilateralism”. Fortress Besieged, a lengthy novel by Qian Zhongshu, is filled with clever rhetorical devices, many of which are effective applications of GuanZhuiBian’s “two-handled polyglot theory”. In this paper, we have selected 18 example sentences from “Fortress Besieged” and examined them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same handle with different edge, different handle with same edge, and different handle with different edge. Same handle with different edge refers to the fixed ontology being modified by the metaphor. Edge is expressed in different metaphorical sentences, and also the multifaceted nature of the metaphor can be shown in the same metaphorical sentence. The same side of the metaphor can be used to modify different tenors, and the effect can be different or diametrically opposite depending on the specific context. The theory of the two-handled multilateral is the general theoretical underpinning of all metaphors with handles. It is the theoretical basis of the two-handled multilateral, which is the exceptional instance (two handles correspond to opposing objects). The audience must be able to “see the two sides individually and see the one together” in order to comprehend the two-handled polyglot. At the same time, we also recognize that Qian Zhongshu’s two-handled polyglot theory in Fortress Besieged, which sidesteps grammatical conventions and logical reasoning, accommodates a variety of ideas, including implicitly leaving the white space and creating a distant surprise, and leaves a magnificent mark o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rhetoric.
文章引用:吕怡然. 试析现代汉语语境下的二柄多边论——以《围城》为例[J]. 现代语言学, 2022, 10(9): 1963-1969. https://doi.org/10.12677/ML.2022.109264

1. 引言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首次提出了“二柄多边说”,成为汉语修辞学的一大贡献。近年来,一些汉语修辞论著及钱学研究者都介绍过“二柄多边”这一修辞理论,如周振甫《诗词例话》、《修辞学九讲》,杨殿奎及任维清合著的《语法修辞词典》,以及陈子谦著的《钱学论》等。涉及论文如谭汝为的《比喻二柄多边说论析》、李和鸣的《喻之“二柄”补正》等。然其对“二柄多边”的阐发多数集中于古典词文诗赋,少者提及现当代的白话文文本对这一修辞理论的探讨。《围城》是钱钟书的唯一一部长篇白话文小说,也是对毕生学术成果的一次成功实践。因此,本文以《围城》为例,结合同时期作家的白话文著作,试探究二柄多边论在现代汉语语境下的表达效果和内涵。

2. “二柄多边”的原文解读

“二柄多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喻之二柄”、“喻之多边”及“握柄执边之异同”。关于喻之二柄,钱钟书说“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词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Everything has two handles),人手当择所执。刺取其意,合采慎到、韩非“二柄”之称,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二柄’可也。” [1] “二柄”语出《韩非子·二柄》曰:“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慎到、韩非之“二柄”是指统治者处理政务时操执赏罚的两种权柄。钱钟书先生刺取“刑”与“德”为比喻“二柄”之理,意欲突出同一喻体可有褒贬喜恶两种迥然不同的表达效果,强调对修辞的灵活运用。这里的“柄”可以理解为修辞的本体。如援引“水中月”:“水中映月之喻常见释书,示不可捉搦也。然而喻至道于水月,乃叹其玄妙;喻浮世于水月,则斥其虚妄,誉与毁区以别焉。”意谓作为喻体的“水中月”,一用于表达“至道”之“玄妙”,一用于表达“浮世”之“虚妄”;一褒一贬,玄妙与虚妄构成比喻之“二柄”。

在提出“喻之二柄”的同时,钱钟书又提出了“喻之多边”的概念,从而形成了这一修辞创说的完整体系。谈及比喻,钱钟书有这样的论述:“(比喻)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异……立喻者各取所需,每举一而不及余。”这里的“多边”是指同一个喻体在不同的比喻辞格中,取以为喻的着眼点可以不同,每一个着眼点就是喻体的一“边”。而“边”实际上是指喻体“多彩”的表达效果,是事物的某一特性和状况。喻之多边其实就是“一物多喻”,在选用喻体时可以根据所要达到的表达效果任取其一边或多边加以修辞。如以“月”为喻,月有“形圆而体明”的二边,因此将二边分别应用于创作就形成了不同的审美体验。

实际上,“柄”和“边”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比喻二柄之说探讨的实质是比喻修辞中本体与喻体的联结形态,强调的是对于拟喻修辞之理的“分见两边”而“合观一体”,以一词贯之,即灵活变通。立喻者或执一柄,观喻者则不能固守在一个方面,因万物皆有正反之殊。正如钱先生所引《金刚仙论》卷三、卷七论“中道之理”就是不“堕二边”,那么修辞之法就不妨“出语尽双,皆取对法”。立喻者富有变化,观喻者不固守一隅,这正是钱先生创“二柄多边”之说的认识论基础。

3. 二柄多边论在《围城》修辞文本中的分析

陈子谦将“比喻握柄执边之异同”划分为四个方面:柄同边异、柄异边同、同柄同边以及异柄异边。以下是笔者结合《围城》的小说语言对这四个方面的具体分析:

3.1. 同柄异边

钱钟书论“圆喻多义”时指出了这种现象。意为以“圆”修饰同一个本体,既可以利用圆巧滑溜的一边入喻,也可根据团圆美满的另一边入喻,以此来获得褒贬迥异的感情色彩,所谓“盖喻柄同而喻边异者”。试看下例:

(1) 鸿渐真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而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

(2) 他个人的天地突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阴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

这两则比喻中,本体都是主人公方鸿渐,喻体都是“鬼”,但两者的表达效果有所不同。句(1)抓住了“鬼”飘渺神秘、故弄玄虚的特质,暗示主人公因受到冷落忽视时内心的不快,这是一边。句(2)突出了“鬼”因与真实人世隔绝而带有“孤魂野鬼”的凄凉感,这是另外一边,强调的是主人公失恋心碎的酸楚。

(3)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4) 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例句(4)承接例句(3),即两句中的本体都为“结婚”。前者的喻体是“金漆的鸟笼”,后者喻体为“被围困的城堡”。“鸟笼”强调封闭性,以“金漆的”为定语修饰,突出了这一封闭装置的精致、美观;“城堡”指具有一定规模的建筑,以“被围困的”修饰,又增强了这一建筑的封闭性,因此可以和前者的喻体相互呼应。此处喻体不同但同具一边,都凸显了婚姻的特质,即看似美好实则被围困束缚的圈套。

除了在不同的喻句中表现多边,钱钟书也在同一喻句中展现了喻体的“多面”。正如胡范铸所说:“对一喻,读者虽未可据其一边而妄推至其余;立喻者却颇可利用这多边之间的关系,有意地照顾不止一边。”即一喻而同时关涉两边。如《围城》中“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 [2]。这里是作者用“冰淇淋”形容苏小姐对待鸿渐的态度。冰淇淋的甜腻呼应了苏小姐陷入爱情的亲昵与黏人,而冰淇淋又是冷食,以对照苏小姐的若即若离和高傲凌人。利用同一喻体的多边,便将角色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3.2. 异柄同边

钱钟书说:“圆一而已,毁誉异词,是握柄有别。但转丸也好,车轮也罢,其转全同……喻柄异而喻边同。” [3] 说的是以喻体的同一边修饰不同本体,也能根据具体语境的不同呈现相异或截然相反的效果,如:

(5) 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

(6) 苏小姐双颊涂的胭脂下面突然晕红红,像纸上泼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的迷人。

(5)句和(6)句本体不同,一个是夜色,一个是人脸,但他们都用了“纸上的油”作为喻体。在这里,作者看中了纸上油渍“透明朦胧”的特点,以此形容夜色,突出了夜色与夕阳混合的迷离之感,以此形容人脸,突出了苏小姐女子的娇羞。

(7) 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8) 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的气息而又荤腥的肉感 ,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

句(7)和句(8)都拿“头发”作比,尤其强调的是头发的粘腻以及气味之难闻,情感色彩都是讽刺意味的贬义。

(9) 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

例句(9)可以和前文中的句(4)对照。作为喻体的“被围困的城堡”和“围城”含义相同,“边”的含义都包含了建筑物的封闭性。本体不同,前者是“婚姻”,以及后者是涵盖前者的“人生万事”。结合语境我们知道,将“婚姻”比喻作“鸟笼”和“围城”是小说中众人聊天时提到的,此时作者所寄托的感情色彩是中性的。此处方鸿渐将“人生万事”比作“围城”,是在他经历许多事之后的感慨和彻悟,作者在其中蕴含的感情色彩多了世事变迁的无奈和伤感。

3.3. 异柄异边

经过对前三种理论的研究,我们大体了解了所谓“立喻取象,握柄执边,也是‘我用我法,卿用卿法’” [4]。实际上,异柄异边是二柄多边的理论基础,二柄多边是特殊情况(两柄指代相反事物)下的异柄多边,又或者说,异柄多边理论是所有柄边比喻的整体理论背景。

(10) 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

这里本体是苏小姐,喻体是钢笔,这是借钢笔写字线条僵硬的特点突出苏小姐的体貌。又有:

(11) 历史该如洛高所言,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此时的本体是刺刀,喻体还是笔,但利用的边是笔之锋利尖刻,以此形容本体“刺刀”,突出的是对敌人的痛恨。

(12) 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

(13) 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14)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

(15) 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力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无处躲避。

以上四个例句的本体有“留学回国”、“同路的人”、“时间”共三方面,喻体只有一个——水。句(12)中以水作喻,利用了水在水循环中不断出现、不断积累的特性,代表着方鸿渐对别人高看自己的期待;句(13)中抓住了水在流泻时毫不沾染、了无痕迹的特点,以此表现时间之快。句(14)中以水花强调分散性,句(15)的水则是突出时间上的无力和空白。由此可见,本体和喻体是十分具有灵活性的。本体和喻体的采撷原则,需要作者的悉心考量;理解比喻的真正用意,也需要读者的多面辨证思考。

Table 1. The use of “Different Handles and Different Edges” in Fortress Besieged and its Emotional Colouring

表1. 《围城》中“异柄异边”的使用及感情色彩

表1中,例句1与例句2有相同的喻体“狗”,但因本体的不同而呈现了褒贬不同的修饰效果;例3与例4的喻体都是“弹簧”,但因修饰的人物不同,一则借弹簧的收缩自如表现陆子潇畏畏缩缩的形态,一则利用弹簧的小巧轻盈突出了孙小姐受到夸奖后的内心愉悦。

如果把A当作例1中的本体,B当作例2的本体,用C表示喻体,那么可以分析出这样的结果:

在某一修辞境界中A像C;

在另一修辞境界中B像C;

因此理论上A、B、C是相似的,可事实是A与B并不相似。实际上,这种修辞现象并不矛盾。根据事物的对立统一性,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排斥。人们往往根据本体的需要,选择喻体的某一方面来打比方。另外,本体和喻体的相似点是独立于修辞文本之中的。在某一修辞文本中,作者有选择地将喻体的其他“多边”暂时隐匿,只突出需要表现的“一边”或“几边”,由此而形成比喻格。

4. 二柄多边的修辞意义

4.1. 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留白

作为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的“留白”,也可看作是汉语的修辞手段之一。吴礼权(2016)对此做了进一步阐释,即“留白”是一种不完全表露出蕴藏的所有信息,甚至暂且隐去最关键的信息,需要读者借助特定语境来实现的、可理解的修辞文本模式 [5]。在比喻世界里,这种“留白”就是作者设喻时留下的线索,其中或许有“边外边”,抑或是“边中边”,等待着读者的捕捉和挖掘。

(16) 方遯翁近来闲着无事,忽发现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送人,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引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迷人留念的照相。

在句(16)中,喻体是“女人照相”。照相是留作纪念之意,作者以照相比喻方遯翁写自传写日记的行为,乍看是褒义,但仔细读来便可察觉其中的讽刺意味。“女人照相”的比喻包含了一系列动作:穿服装、做姿态、照相。这三个连动短语中都分别有定语修饰:“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支颐扭颈、引立坐卧的”,“迷人留念的”。从中可以知道作者深层意蕴是讽刺方遯翁喜好卖弄的心理。王希杰(2011)认为,比喻事实上是多义的,或者说存在多种解读的可能,因为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和相异点不会随着打比喻者的截取而改变或消失 [6]。因此,比喻留白的长处就在于不破坏读者对修辞文本的审美想象。作者明褒暗贬,不直接点破,留出一定程度的空白供读者想象和思考,由此而形成更鲜明强烈的对比。

4.2. “愈分愈合”的比喻距离

陈望道先生将修辞划分为“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两类。消极修辞追求的是信息准确地传递表达,而积极修辞就是“注意在积极方面,要它有力,要它动人,同一切艺术的手法相仿,不让用心在概念明白地表出”。在积极修辞语境下,语言可以暂时突破语法规范和逻辑事理,来达到“有力”、“动人”的目标 [7]。《围城》中众多奇喻的创制可以看作是对这种积极修辞的实践。钱钟书在《读〈拉奥孔〉》中曾指出:“比喻体现了‘相反相成’的道理……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的愈出人意料,比喻就愈新颖。” [8] 这反映的是对“比喻距离”的强调。这种距离的“分”,既是介于本体和喻体间的,又是介于喻体的各边之间的。这种距离的“合”,指的是本喻体在相互映照的过程中对意义空间的扩大。在多边论中,距离的拉开扩充了表达多边的可能性,同时也促进了柄和边的更好映照与结合。

从本体和喻体的间隔距离上看,本体和喻体的差别愈大,比喻的效果愈奇。但这并不是要一味寻求悬殊、怪奇的喻体作比,根本上还要考虑本体和喻体在某一特质上的一致。这就是钱钟书所说的“凡喻必以非类,凡比必于其伦” [9]。如:

“想去撒一个玻璃质地的谎” [10]。此处的中心语“谎”是抽象名词,“玻璃质地”是名词性短语作修饰定语,整句话以具象修饰抽象。“玻璃”是固态事物,看似与“谎言”不在同一个语义场,但从属性上讲,它们都拥有同一个特质:透明且易脆。此句虽然只是简单的动宾结构单句,但借“玻璃”的映照,本体“谎言”的丰富内涵得以更直观有力地表达。

从某种角度上说,喻体的多边和词语的多义是共通的。不同的是,多边是在比喻修辞中的表现。因此,理解喻体各边的间隔,有时需要考量词语的多义性。见下例:

(17) 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三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畅通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儿也不在脑子里停留。

此处的本体是高松年“样样都通”的学问。《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的“通”字有多重义项。当与“学问”共现时,“样样都通”的“通”意为“了解,懂得”;在喻体中,“火车畅通”的“通”和“肠胃畅通”的“通”都意为“没有堵塞,可以穿过” [11]。前者的“通”,强调对整体的掌握和熟悉,反映的是积累的过程;后者的“通”强调消除,是一“通”而过的不露痕迹,以此修饰“学问”,反而突出了学问的简陋。实质上,喻体的“通”是“样样都通”的反义理解,整句话的重点也落在这后半句上。对高松年学问并不精通的讽刺,才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一边。

本体和喻体的关系,钱钟书用“取彼代此,纳此入彼”来形容,即本体和喻体为“语言眷属” [12]。也就是说,喻体并不是消极的、被动的表现本体,它同样会被本体触动并与本体发生联结。因此,本体与喻体相互间产生了“赋予的能力、抽出的能力和修改的能力” [13],这体现了比喻过程的双向性。经过本体与喻体的互动和映照,修辞文本中的柄与边完成了动态的统一和深化。

(18) 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

此处本体为“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喻体是“小牛肉”。因为本体与喻体相像,所以二者的性状也有共通性。例句中本体的修饰成分是“粉红色”,因此这也可看作是对喻体“小牛肉”的界定,这就使喻体更加丰满可感。反过来,喻体又加重了对本体的表达力度。喻体部分的定语是“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其中“外国肉庄里”是名词搭配方位词作状语,突出了牛肉赤裸暴露于市的情态。以此比喻范小姐的脸,一方面突出了范小姐面部尴尬不雅的颜色,实质上又暗喻其外表斯文实则内心充满俗欲和浮夸。“人脸”与“牛肉”是一对陌生化的比喻,二者联结之后,“愈远而愈合”,“人脸”沾染了“牛肉”的俗气和肉欲,“牛肉”也吸收了“人脸”的滑稽而显得更生动真实,本体与喻体显得更为贴切和浑然。因此能实现单凭本体或喻体的简单叠加而不可能达到的修辞效果。

5. 结论

综上所述,比喻能呈现出异彩纷呈的修辞意义,正是得益于比喻本体和喻体的换位、分割与整合。要理解二柄多边,需要设喻者和欣赏者能“分见两边,合观一体”。同时,我们也认识到,钱钟书在《围城》中的二柄多边比喻容纳了含蓄留白、造远出奇等多种理念,是对语法规范和逻辑事理的旁逸斜出,在现代汉语修辞学史上留下了灿烂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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