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依托戏剧与文学作品进行的电影化改编是当前电影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莎士比亚戏剧以其坚实的故事基础、诗意的叙事语言以及广泛的知名度受到电影改编者的关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作品之一《麦克白》就有四部较为知名的改编作品。电影文本在保留悲剧内核的基础上,采用了诸如象征、隐喻、镜像映照等多种修辞,并通过单一呈现、并用、杂糅等组合手段,催生出颇具美学变换张力的演绎形式。 [1] 乔尔·科恩导演的电影《麦克白的悲剧》(The Tragedy of Macbeth)基于戏剧的叙事框架与台词语言建构表意机制,通过黑白镜头的影调反差韵律、虚化时空的极简场景造型与数字技术承载艺术想象,聚焦个体的自我认知与精神世界探索,完成了融戏入影的抽象美学表达。
2. 黑白影调:以影调形态营造视觉韵律
时间性过去、现在和超现实的(梦境的)形式与黑白照片有着特别的类同关系 [2] ,黑白影像远离日常现实的语义效果使其适于承载戏剧中的非现实因素。黑白灰影调处理明暗关系层级来塑造造型与烘托环境,滤去色彩而聚焦于抽象的光影结构和纹理质感,使影调反差的变化参与到人物精神意识转变与故事起落转折的建构中。
2.1. 黑白镜语的抽象表达
《麦克白的悲剧》采用学院宽高比(1.375:1)与黑白影像,黑白单色的运用与文本语言紧密关联。莎士比亚反复运用“睡眠”与“梦境”这一对比喻,揭示了这部戏剧中真实与虚妄、幻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3] “杀害了睡眠”这一比喻不仅描述了麦克白在睡梦中谋害邓肯的行为,也指他之后陷入不可解脱的内心矛盾的境况,难以入睡以至无法分辨黑夜与白昼,《麦克白的悲剧》将莎士比亚的语言提炼和抽象为黑白灰影调下昼夜不分的世界,将人物矛盾、混乱、朦胧的状态深藏于黑白影像混融的时间因素中。
影片成像锐利、灰色阶调变化丰富的黑白影像并不追求怀旧,而是具有现代感、风格化的黑白样式,一方面,纯粹与抽象的黑白样式缺少色彩这一符号式的表达,给予观者一定的联想空间。以拍摄黑白作品闻名的摄影师迈克尔·肯纳认为人眼所见的世界一直是彩色的,因此黑白就成了对世界的另一种解读方式,而不仅仅是复刻现实。作为一种“拟存在”,黑白样式既远离了现实,又暗示了现实的精髓,表达了对现实更深刻的理解或现实的本质 [2] ,模糊悲剧故事发生的历史语境与地理空间,探寻其超越时空解读与欣赏的可能。另一方面,区别于戏剧,电影可以运用单人特写镜头进行细微的表情刻画以反映人物深层的思想斗争,单色的处理去除了复杂色彩的影响,1.375:1的画幅比与景别的选择又封闭了视野区域,赋予居中的人物面孔以极强的视觉重力,吸引观者持续的专注与情感绵延,强化人物情绪状态的感染力,例如在麦克白与麦克德夫最后的决斗中,镜头由近景拉至特写,麦克白特写下的神态表现了他最后时刻的挣扎、悔恨与绝望。特写镜头还以较浅的景深将迷雾笼罩的防御墙虚化,表现麦克白将自身放逐于善的现实秩序之外的虚无感。
2.2. 影调反差的律动变化
《现代影视技术词典》对影调的定义是被摄物体影像的明暗层次,也是摄影画面的亮度基调。电影语言中的影调反差,是充分赋予画面质感的重要手段之一,它使画面物体或事物情节具有一种结构美,影调反差在电影中主要用于对情节的表现,影调反差强度决定着情节的宽容度,宽容度指的是情节的快慢与紧舒,氛围的张弛与急缓。 [4] 在《麦克白的悲剧》中,影调基于叙事走向与文本语言,呈现出由低反差到高反差、最终回到低反差的变化。影片开场由白场过渡到盘旋着飞鸦的浓厚云雾画面,灰色为主的影调与其中大面积的灰空白带来压抑感,为浓雾弥漫的荒原上超自然元素女巫的出现以及其混沌不清的预言铺垫了氛围。从人物台词语言来看,女巫出场时的台词包含了“foul”和“fair”这对反义词,与麦克白出场的第一句台词(“So foul and fair a day I have not seen.”)照应。这一阶段中性的灰蒙感代表着模棱两可的预测,符合麦克白此时内心的善恶斗争与潜伏闪烁的非分之念,为影片蒙上了悲剧的神秘气氛和隐藏的跌宕起伏。接近影片中段,麦克白对君王之位的想象与野心膨胀,驱使其逐步付诸行动,随着戏剧性的递进,影调反差逐渐增大。在行刺前的庭院场景中,麦克白穿梭于拱门形状的光影,鲜明的明暗对比和锐利的阴影处理外化了人物黑白混淆的内心世界,人物行走的步伐、交替变化的光影与莎翁的台词音律形成了独特的视听节奏。影片结尾在十字路口场景处,班柯的儿子弗莱恩斯被罗斯接回,画面又回到了灰色为主的影调。罗斯这一角色在《麦克白的悲剧》对原作的改编中被塑造成一位沉默的阴谋家,他此时的举动暗示着进一步的斗争和冲突可能到来,打破了原先马尔科姆继承王位的结局,灰色调的回归则呼应了迷蒙而无法把握的故事结尾。
3. 画面构成:以场景造型外现心理空间
构成是画面的基本框架,画面构成是画面中的视觉元素及其安排组合,视觉元素包括形成视觉路径的线条形状、正负空间以及制造质感与氛围的光影等。画面构成能够形成象征意味的张力,表达影片的意境与风格。《麦克白的悲剧》的电影用光、空间造型与画面构图独具匠心。在光影手法上,影片以光线造型营造叙事氛围,运用戏剧化的创意光效映射人物心理。影片图形简练的建筑空间体现着表现主义高度修饰与对现实重新塑造的选景特点,倾斜与对角线构图塑造着由心理视点构成的象征空间。
3.1. 光影变化与表意作用
光线运用于人物刻画时,不仅勾勒人物外在形象,还能创造形式感强烈的环境光反射人物内心,《麦克白的悲剧》运用了移动布光的技巧,以动态的光线来增强戏剧冲突。在十字路口的火把之战中,摄制组在画外使用了假的LED火把照明,照明火把的挥动不与人物的动作同步,在保证曝光的同时用闪烁不定的火光营造节奏,体现了此刻麦克白的谋害使得班柯陷入险恶的境地。在罗斯即将捉拿弗莱恩斯时,罗斯面部忽明忽暗的火光又象征着其暗中浮动的谋划,为当下的行动增添开放性与不确定性。被人物心理感受所驱动的光线还运用于麦克白夫人的独白场景,在她读信的片段中,风和帷幔使得画面两侧的光影变幻莫测,而画面中央的人物完全处于阳台前逆光的黑暗之中。麦克白夫人坐在床上召唤魂灵时,布光压暗人物面部的光线,摄制组运用移动灯具、转动的遮光片与棱镜,配合后期的动画层来制作带柔光效果的抽象运动图案 [5] ,创造人物身后流动的光影,以形成失重的明暗关系与节奏变化的光线,暗喻人物夺位目标超越自身道德度量的阴暗与决绝。
在照明设计上,传统意义上舞台灯光设计、电视灯光设计、电影照明设计的划分会逐渐弱化,观众更青睐多元、融合的艺术作品。 [6] 《麦克白的悲剧》的场景布光体现着舞台与影视照明的融合。在电影中段,光线性质从光质较软的散射光变为直射硬光为主,犀利与朦胧之间的转换形成了叙事节奏与走向的视觉线索。许多场景使用明暗对比强烈的布光效果和深邃的黑色阴影,摄制组用到了来自High End Systems灯光系统的一系列数字化LED灯具,常用于舞台灯光的SolaFrame Theatre电脑灯搭配不同形状的gobo图案板,制造大光比影像中明暗的强烈反差与锐利阴影,充分调动光线来实现这一片段中影调反差的转变。
3.2. 建筑空间与构图布局
导演的视觉参考之一是杉本博司《建筑》系列中拍摄巴拉干公寓的摄影作品。在《建筑》系列中,因焦距产生的模糊消融了现代主义建筑表面的细节,而突出了光影与轮廓。《麦克白的悲剧》的场景造型设计将叙事的思维融入环境本身,践行“俳句”的创作理念,将建筑空间极致简化,突出负空间的结构性留白。空间由两个主要维度组成:正空间和负空间。正空间是可被直接感知到的视觉元素,是在计划下被有意设计的空间形状,负空间则为物体周围的空白或开放空间。在麦克白城堡内景的设计上,房间中极少家具与装饰、部分内景场景简化为没有天花板的四面墙。极简主义与表现主义的场景设计虚化了确切的时代信息,激发观者新的反思和诠释。开放留白的负空间形成视觉上的缓和之感,为莎士比亚丰富生动的语言艺术与声音魅力留出表现空间。女巫第二次出现的幻影房间以空旷的环境强化了麦克白饱受内心矛盾折磨的虚无感,实拍场景结合CG技术建构了女巫预言时的超现实景观,在房间凹陷的地面上,3D流体模拟的黑色液体及2D的气泡元素组合成沸腾的坩埚,虚实相融的环境造型表现着麦克白内心的涌动焦灼,也象征着女巫作为叙事燃料的存在。
建筑空间的规划配合场面调度,突出透视线条,以纵深的长廊或空旷的大堂空间承载人物独白或对话。在麦克白夫人收到麦克白的来信后,因了解他摇摆于欲望和恐惧之间的性格,决心推动他主动朝着王位前进,她行走于以建筑线条为视觉引导线的走廊,线条的扩张之势、空间的开阔延展呼应了麦克白夫人直接夸张的野心,预示在主要人物推动下逐步加快的叙事节奏。而在后来麦克白因自身的幻觉于长廊中追逐不存在的班柯幻影时,曲折深邃的长廊通道象征着其罪行招致的无尽惶恐不安与恐怖想象,人性的矛盾在多种情感并存中愈发激烈。
在构图上,《麦克白的悲剧》多运用对角线结构表现人物心理状态。倾斜构图强调了不稳定的视觉感受,营造一种紧张气氛和不安情绪。在班柯和弗莱恩斯穿过拱形结构组成的大门以及麦克白夫人梦游走向洗手水池时,摄影均选取俯拍角度与对角线构图,硬光照明下轮廓清晰且拉长变形的投影造成压抑感和不稳定感。在出现女巫的幻影房间场景中,井字形的木椽占据画面的兴趣中心,上方是向上敞开的两面墙壁构成的三角形以及阴云密布的天空,多层次布局与对角线构图营造纵横交错的空间感。此时麦克白正依赖进一步预言以增加自己虚假的信心、获得采取行动的指引,倾斜的结构象征着现实秩序不断颠覆与破坏,更贴近人物芒刺在背的负罪心境。
4. 数字技术:以技术手段再造载意之象
数字调色与视觉特效等技术支撑变革了原文本人物想象与虚实情境的呈现方式。影片许多抠像部分需使用到绿幕和蓝屏技术,因此以彩色来拍摄,通过数字调色将彩色转为单色,发挥黑白在观者情感体验中的独特作用。《麦克白的悲剧》使用摄影棚打造有鲜明造型感的景观,突出环境作为潜在叙事元素的参与。视效团队与摄影部门、美术部门密切合作,制作场景延展与数字绘景,延续了极简主义布景与极致布光的视觉风格。
4.1. 彩色中的黑白影像:数字调色实现黑白转换
调色参与到光影重塑与明暗调整中,从形式上更好地配合影片内容与情绪氛围的传达。摄影指导与调色师共同参考了铂盐印相与影片《圣女贞德受难记》,借鉴胶片的影调。铂盐印相摄影工艺拥有细腻的灰色调渐变,白色部分层次丰富,深色调部分也能表现出丰富的细节。《圣女贞德受难记》体现着黑白全色胶片的“灰调”美学。《麦克白的悲剧》控制曝光、扩展灰调,以黑、灰、白的巧妙组合形成冷峻且质感细腻的黑白影像。
《麦克白的悲剧》的后期调色给黑白影像“着色”,在黑白影像中颜色滤镜的使用可以达到将颜色转换为不同的灰色色调的效果,每一种颜色滤镜都允许自身的颜色通过并一定程度上阻止其他颜色通过。在局部的调色上,例如针对人物肤色的调整,使用彩色拍摄可以在后期添加虚拟的颜色滤镜来更改皮肤影调和明暗对比度,例如影片前半段使用红色的虚拟滤镜来使麦克白夫人的肤色色调偏冷,往后麦克白夫人从镇定到紊乱,在良知未泯的悔恨与恐惧下夜晚梦游,为表现人物陷于主观思虑的困境,则换为经典绿的虚拟滤镜形成更加苍白的肤色。调色师使用Baselight软件处理ACEScc,提供了调色灵活性。 [5] 在色彩空间方面,团队进行了从彩色转黑白的多次测试,最终选择D65白点的Oklab色彩空间,高度匹配人眼视觉,从几乎是红外效果的黑白样式转换到类似于锡版照相法的风格,具有丰富细腻的灰调。
4.2. 虚实共生的场景意象:显隐视效辅助视觉呈现
在前期场景虚拟化建设的阶段,美术部门将手绘与电脑渲染结合完成3D场景的设计,并且实际将光影融入布景中,创作出符合影片视觉风格的环境造型,还针对部分复杂场面调度的动作场次例如王座室的打斗制作了镜头预演。前期设计阶段,虚拟场景的搭建与可视化预演技术为导演和摄影指导的创意决策提供了辅助手段。
隐性视效是与实拍影像无异、以至于无法察觉的特效,视效合成后的影像仍保留了摄影影像与客观现实的联系性特征。 [7] 麦克白城堡场景延展的部分为隐性视效,对现有场景进行修饰以达到更精细的细节控制,追求逼真隐形与情境匹配。视觉特效团队在跟组拍摄中记录拍摄环境和资料,主要内容包括激光扫描、HDR捕捉、纹理参考以及相机与照明数据,例如在麦克白与麦克德夫在防御城墙上的决斗中,团队运用到激光扫描快速精确地实现城墙及城墙位置数字化,为建模提供影像数据基础,实现前后期数据的无缝对接,这一场景还添加了2D的云雾元素以营造扑朔迷离、混乱破败的氛围感。在后期特效制作阶段,特效团队制作了基本的3D布局以确立视角,然后使用2D绘景或者CG场景进行替换,突破了现实场景空间的存在性与规定性。当剧本涉及了角色的视角转化或者复杂的运镜,特效团队则会使用完整的CG场景或者2.5D数字绘景。片场大量的数据采集确保了精确的摄影机跟踪,为后期制作提供了参考。在资产生成方面,材质库收集自现场获取的物体纹理信息,高动态全景图则用于还原环境照明,为后期制作模拟现场的真实光照。在关键场面王座室的打斗中,场景的3D模型为房间周围的森林外景提供了定位的基础,王座室空中与地面的落叶是CG模拟与蓝屏抠像的结合,两侧背景中的树林整合了多层2D数字绘景以制造视差表现空间深度。王座室的石柱打破了对称的布局,模拟树木的形态错落分布,与背景入侵的树林形成整体,将真实的王座室空间与预言中的场面结合,为故事增添了命运色彩与戏剧张力。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自然意象结合了实拍素材与数字特效。戏剧中的意象联系着具体的现实物象,又表征为人物内在的精神世界,烟雾是使电影阴郁而充满氛围感的关键元素,East Side Effects公司的团队使用质感真实的2D烟雾素材来增强实拍的效果。烟雾元素用于画面主体的揭示,例如以烟雾过渡女巫分身的出场。后期剪辑挖掘画面之间视觉的内在关联,运用烟雾来设计流畅且具有艺术性的转场。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乌鸦多作为厄运预兆存在,烘托悲剧色彩,影片在开场为设定精确的盘旋轨迹而使用了CG乌鸦,结尾出现的群鸦则是实景拍摄与CG的结合,通过粒子系统控制整体的密度与布局,经过排布的群鸦如同挥散不去的阴霾。全片四百余个特效镜头无痕弥合CG影像和实拍影像,使其统一于影片极简与抽象的视觉创意,提升了画面质感与精细度,生成嵌入戏剧元素的电影空间。
5. 结语
将莎士比亚的戏剧进行电影化呈现,可定义为一种吸纳与革新戏剧美学意蕴、实现美学所指向心聚合与再释放的抽象化表达。 [1] 《麦克白的悲剧》在影像表达、叙事空间与角色诠释等方面都进行了有价值的突破性尝试。影片运用影调、光线、构图等多种造型手段风格化地展现了戏剧的文本内涵与精华元素,在数字技术的辅助下重构原文本的意象与图景,呈现个体内在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在观者心中形成延宕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