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调研项目概述
1.1. “内卷”词源
所谓内卷，最初出现在社会学领域，出自格尔茨1963年的著作：《农业的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被运用于农业经济过程的概括。而该词引入国内起自黄宗智教授的《华北小农》。最初格尔茨所说的内卷是指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增长的劳动力不断进入农业生产的过程。但其实内卷化的概念来自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他用这个概念来描述一类文化模式，即当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无法稳定，也无法使自己转为新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因此，根据不同学者对于内卷的探讨，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内卷化的概念有以下维度：1) 内卷化概念概括来说指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2) 具有高投入低收益的特征；3) 内部形成一个闭环系统，因此人数增多会导致每个人的分成减少。
1.2. 教育内卷调研背景
2020年12月4日“内卷”一词被《咬文嚼字》杂志评为2020年十大热词之一。目前社会热议的“卷”主要包含两方面：一是非理性的内部竞争，主要指在内部竞争中，由于某个体的竞争力增强，其他个体为了维护既有利益而盲目学习模仿其行为；二是“被自愿”的竞争，即在大环境内，因受到某种共同价值观或规范的束缚或推动，身处群体的个体被群体的焦虑情绪影响而被迫主动参与竞争形成内卷趋势的过程。在这种群体规范和群体意识下，可见现在的内卷化并不是基于利益固化的语境中，而是投入的过度与非理性与个人获得感的相对降低的问题。
1.2.1. 教育领域的内卷现象与来源
随着社会对人们尤其青少年的期望值增加，以及为争夺有限资源，内卷开始在教育领域发展。人们最开始被动接受内卷，开始于孩童时期遵从父母意愿所参加的各式各样的辅导班，被迫接受揠苗助长式的“超前教育”。辅导班的数量往往会在与同龄人的比较中不断增加，类型也由最初的个人爱好特长扩展到课内文化知识学习，甚至出现在入学前就已经学完小学课程的情况。此举的目的大多为希望孩子在升学时占有相对优势，至少不输在起跑线上，但由于升学的名额没有改变，就出现了“每个人都更努力，但每个人获得的收获基本没有增加”的内卷现象。
教育内卷的另一个较明显的体现，是大学生群体的竞争。目前大学生的奖学金评定、保研、考研等都有严格的学分、绩点、综合测评要求，学生也因此身处内卷漩涡，例如，刷分、多倍字数的论文等。迫于就业压力与市场对高等人才的要求，读研、读博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就业的跳板，为获得竞争优势选择辅修或攻读第二学位的现象也成常态。
1.2.2. 对内卷现象产生的怀疑与内卷合理化的矛盾现象
教育内卷的普遍化下，人们也产生了对其的怀疑与批判。例如论文字数是否多多益善？刷分机器是否等同实践能力？但大部分人在质疑内卷的同时却又无力摆脱现实，如学生家长在质疑辅导班的同时又担心落后于人，继续增加辅导班的数量；大学生批判内卷行为的同时也只能尽力提高自己的论文字数，或参加更多不感兴趣的活动来增加自己的竞争优势。人们批判身边人的内卷行为，但又只能通过进行某些对自己未来发展意义不大的努力，使自己跟上身边人的前进速度，不断产生怀疑与焦虑。
1.3. 研究意义
当批判教育内卷时，显然不应该把矛头指向学生个人、教师或机构。尽管内卷必须经由每个人的认同才能实现，但如果认为只要单纯对认同本身进行批判就能根本上改变教育内卷，不过是想从观念上克服重力的存在罢了。本文由此从本次调研结果及原因分析入手，旨在了解学生对教育内卷的认识与态度，探究内卷的影响，通过现象深入挖掘人们对内卷“在话语上否定，在行动上肯定”这种矛盾现象背后的原因、本质与逻辑基点，寻找问题根源，以期为如何应对教育内卷提供思路，以及为解决矛盾思维所带来的困扰有所启发。
2. 调研概况
2.1. 形式和对象
2.1.1. 问卷设计
(问卷链接：https://www.wjx.cn/m/104584273.aspx#)
首先明确了问卷设计的出发点即探索大众对教育内卷的理解，随后明确了妨碍调查的各种因素(如对内卷词汇的理解差异和语义遮蔽等)，再明确与问卷设计相关的各种因素。本问卷围绕假设与变量来进行，确定了调查目的、调查内容和样本的性质后进行了对文献资料的搜寻，同时对社会现象进行综合观察，从而整理出了有关内卷的主要相关因素。作为探索性调查，问卷设计以封闭式问题为主，分为三类：第一类有关被调查者个人背景资料，第二类有关态度、意见与看法，第三类有关行为或事实。列出预设因素与具体问题，并根据询问问题的类似性及顺序排序，反复检验问题的前后顺序和连贯性，对不当之处进行调整和补充，依次整理形成问卷初稿。采用客观检验法寻找了60份样本进行了回收率100%的试填写，并与主观检验法相结合，通过5份典型被调查者与专业人员进行对问卷的试用，从而在此基础上进行问卷的修改、定稿和信息收集。
2.1.2. 数据收集
首先确定调研对象主体为高校学生群体，随后确定数据收集方式以自填式问卷为主。通过网络发放与传播网络自填式问卷，在学生群体内对其所填写的数据进行收集。本调研以无记名问卷调查方式进行，共收回有效问卷416份，其中高中生比例为2.88%，本科生比例为94.23%，硕士比例为2.64%，博士比例为0.24%。
2.2. 调研分析
2.2.1. 内卷参与和内卷概况
1) 对内卷的认识
关于对内卷的了解程度上，大家对内卷普遍了解，共识较高。在416份样本中，65.38%的人表示了解内卷，27.4%的人表示听说过但不太了解，只有7.21%的人表示完全不了解。其中认为内卷是“限制创造力的内部竞争”和“无意义的精益求精”的占比均达60%以上，认为内卷是“内部的恶性竞争”的则高达75%。可以看出在所调查群体中，人们普遍对内卷的定义是负面的。
2) 内卷的环境参与度
关于教育内卷现象的现状，高校生群体普遍认为的内卷情况偏重。在416份样本中，存在24.04%的人认为身边内卷严重，31.49%的人认为身边内卷程度为“经常”，34.62%的人认为身边内卷程度适中。认为内卷程度为“偶尔”和“无”分别仅占8.17%和1.68% (见图1)。
Figure 1. What do you think is the phenomenon of Involution around you?
图1. 您认为您身边的“内卷”现象的情况是？
2.2.2. 内卷的个人参与态度与对内卷整体的认知差异
1) 个人参与态度与对内卷的价值判断
在对内卷的价值判断上，认为在高压高强度的教育内卷取得成就是“有价值的”占50.96%，“无价值的”占49.04%。而在此之中，个人主动参与内卷的群体大部分对内卷中获得成就的价值呈肯定，被动群体中持否定和肯定态度的占比相当，而不参与者更多持否定态度(见图2)。
2) 个人参与态度与对内卷的参与态度
① 个人参与态度与是否跟从参与内卷
当问及“您看到身边的人卷，您会跟从他们吗？”时，58.89%的人表示会跟从，41.11%的人表示不会。而将个人参与内卷的态度与对内卷的态度进行交叉分析则会发现，个人参与态度对是否跟从内卷呈密切关系。主动参与内卷群体更倾向于跟从内卷，被动群体也呈现多数人倾向于跟从内卷，但占比显著下降；而不参与者绝大部分表示不会跟从(见图3)。
② 个人参与态度与对教育内卷的应对态度
而对于内卷的应对态度，19.47%的人表示顺应社会潮流，70.19%的人持中立态度、视情况参与，另有5.29%和5.05%的人表示完全拒绝、大力抨击和其他态度。
当联系个人参与态度进行分析时，主动群体选择顺应的占比远高于被动和不参与群体中选择顺应的占比，而被动与不参与群体大部分选择中立态度(见图4)。
由此可以看出，个人参与态度与对社会内卷态度呈显著相关性：主动者更多认为内卷难以脱离、在面对内卷时持顺应态度；被动和不参与者更多认为内卷可以脱离、面对内卷持中立态度，视情况参与。
2.2.3. 个人参与态度与教育内卷的影响差异
1) 个人参与态度与教育内卷对个人的影响
当述及教育内卷对自身的影响时，更多的人认为内卷对个人的影响倾向于消极，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内卷倾向于积极，另有16.59%的人认为内卷对自身无影响(见图5)。
Figure 5. Do you think the impact of Involution on you?
图5. 你觉得“内卷”现象对您个人的影响是？
而主动参与者大部分认为教育内卷对个人的影响倾向于积极影响，而被动参与者大部分认为教育内卷对个人影响倾向于消极影响，不参与者则大多数认为无影响(见图6)。
2) 个人参与态度与内卷对社会的影响
在问及关于内卷对社会的影响时，较多数人认为内卷对社会的影响是消极的。在416份问卷中，33.41%认为是积极影响，57.93%认为是消极影响，8.65%认为无影响。
主动参与者普遍认为内卷对社会呈积极影响，被动群体则多认为呈消极影响，不参与群体相对多数认为偏向于消极影响，同时也有相当部分人认为无影响(见图7)。
由此可以看出，个人参与态度与对内卷影响的判断呈密切关系：主动群体倾向于积极影响，被动群体倾向于消极影响，不参与群体倾向于无影响。
2.2.4. 数据对比
在此次问卷收集中，样本现阶段处于北京与黑龙江的较多，北京共有158人，黑龙江共有69人，因此，我们通过北京与黑龙江受访者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
1) 地域与个人方向选择的动机
Figure 8. Compare the development planning tendency of the two places (Beijing and Heilongjiang)
图8. 京黑两地发展规划倾向比较
北京的样本中动机偏向于个人兴趣的人数(55.7%)多于偏向于现实物质需要的人数(44.3%)，但黑龙江的样本中选择现实物质需要的人数(78.26%)多于个人兴趣(21.74%)。由此可知，经济发达地区人们在未来选择上更偏向于兴趣爱好、能否实现自身价值，对未来现实物质需要考虑相对较少(见图8)。
2) 地域与程度
Figure 9. The degree of Involution in the two places (Beijing and Heilongjiang)
图9. 京黑两地内卷程度
不同地区人们对身边内卷现象的程度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北京地域的答案主要集中在严重(27.85%)、经常(36.08%)、适中(32.28%)，而黑龙江的答案主要集中于经常(21.74%)、适中(34.78%)、偶尔(31.88%)。总体上，北京学生普遍认为自己身边内卷现象的程度高于黑龙江学生。经济发达地区内卷程度更高(见图9)。
3) 地域与其对社会影响的看法
在社会影响方面，来自北京的样本认为有积极影响的人(24.68%)少于有消极影响的人(67.72%)，而黑龙江积极人数(68.12%)多于消极人数(26.09%)。经济发达地区人们更加关注内卷的消极影响(见图10)。
Figure 10. The judgment of college students in Beijing and Heilongjiang on the social impact of the Involution
图10. 京黑两地大学生对于内卷对社会影响的判断
4) 地域与对内卷的态度
① 参与态度
北京地区样本大多认为自己是被动参与内卷(67.72%)，认为主动参与的人较少(17.72%)。而黑龙江地区认为主动参与与被动参与的人数相同，各占44.93%。经济发达地区更容易认为自己是被动参与。
② 内卷价值
北京样本中，认为高压高强度的内卷中获得的成就是否有价值的人数大致相同(有：49.37%，无：50.63%)黑龙江样本中认为有价值的人数(69.57%)明显大于认为无价值的人数(30.43%)。经济发达地区对内卷价值的认同程度更高。
③ 对内卷现象采取的措施
第一，是否加入内卷。
来自北京的样本中，会与不会参与内卷的人数大体相同(会：51.27%，不会：48.73%)而来自黑龙江
Figure 11. GROSS product comparison in 2019 between Beijing and Heilongjiang, the proportion of the 3 types of industries in Beijing in the GDP, the proportion of the 3 types of industries in Heilongjiang in the GDP
图11. 京黑两地2019年生产总值对比、2019年北京三类产业占生产总值比重、2019年黑龙江三类产业占生产总值比重
的样本中，参与内卷的人(75.36%)多于不会参与内卷的人(24.64%)。
第二，对待内卷的态度。
北京的样本中大部分人选择“中立态度，视情况参与”，占77.22%。而黑龙江的样本中“顺应社会潮流”与“中立态度，视情况参与”的人数相同，各占46.38%。经济发达地区人们更能根据现实情况分析。
为何北京与黑龙江对教育内卷的态度呈现明显的地域差异？在此我们进行了一定探究，试图解答教育内卷在不同地区下差异的形成。
2.2.5. 基于数据整理的分析
1) 经济差异下的未来思考
据数据研究显示，北京地区生产总值远高于黑龙江，且经济结构“年轻态”(见图11)。
在北京的经济结构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第三产业的蓬勃发展。而黑龙江虽然第三产业也处于优势地位，但第一二产业仍占很大比重，且第三产业中知识型创新型经济活力较小，以传统服务业为主，经济有待进一步转型。在此基础上，无论就业前景还是文化都会在两地呈不同状况，投射到大学生群体心理中就会对个体的价值观念与未来规划产生不同影响。因此，北京与黑龙江可分别作为经济高发展和经济低发展地区的代表，把地域经济差异作为变量来探究内卷的地域化差异。
在具体领域里可以发现，北京的第三产业以知识型、创新型为发展方向。并且本次数据统计的统计主体为大学生，而大学生面对未来规划的主要特征是以知识和思想技术为主要谋生手段。因此，北京较黑龙江而言，其知识型、创新型的经济模式更符合大学生的发展预期，客观上而言，为大学生提供了更多样的选择和更丰富的岗位需求，主观上而言，大学生会普遍感受到机会与选择的增加。因此，面对以过度的内部竞争和相互内耗为主要特征的内卷化现象，在京大学生会普遍认为其对于社会而言消极影响大于积极影响。
2) 职场供需问题下的竞争心态
在北京虽然机会与选择空间的扩大会使大学生对未来职业规划产生良好心态，但近年来北漂、务工人员的迅速增加使得职业岗位竞争扩大，大学生自然会受到职场岗位竞争状态的影响而对未来预期下降。第三产业发展红利大，竞争人数剧增，想在职场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首先就是学历与强大的知识储备。在京大学生在对未来职场竞争的预期下，会将这样的职场竞争焦虑传导至当下，从而产生学历竞争焦虑，也就加剧了大学生中的内卷程度。
比较之下，很容易看出北京更有经济发展活力。而黑龙江经济体制较为稳定，活力较小，在稳定的体制内部，知识型技能型人才供不应求，职场的淘汰率低，而北京的体制变化大，淘汰率高，工作中的竞争压力大。这样的不同职场现状对于即将踏入职场的大学生而言无形中会形塑他们的竞争心态，黑龙江的大学生一方面由于竞争压力相对较小，内卷化程度不高，会将其视作是一个合理的竞争状态，因此
Figure 12. Comparison between Beijing and Heilongjinag universities (Evaluation criteria for quantity and quality of education based solely on official data)
图12. 京黑两地大学比较(仅以官方数据进行数量及办学质量的评判标准)
对于内卷对社会的影响判断中认为积极的一方较多。北京的大学生竞争压力更大，竞争焦虑相应提升，自然内卷化现象就更为严峻。在此环境下，也会使得主观感受上内卷化带来的消极影响远大于积极影响。
3) 文化氛围对大学生个人观念的塑造
本次调研所讨论的大学生以地域划分的依据是以大学生在读大学的地域划分。由于不同地域的大学综合实力不同，带给学生的文化氛围自然有所不同。
办学质量较高的学校，所吸引到的学生个人实力也较强，对于学生个人水平要求较高。在高水平竞争中，由于个体之间的优秀程度差异较小，进步空间小，也就导致竞争压力加剧，内卷现象严重。并且正如上述分析，学生被高考成绩分配到不同实力的大学，由此所产生不同(见图12)。
3. 调研问题探究：对于内卷态度和面对内卷的矛盾性分析
3.1. 矛盾现象
在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围内卷程度是较重的，多数人的内卷参与也是被动的大众对内卷的整体印象是负面和消极的。
然而当面对内卷时，仍然有相当多数认为无论社会与个人都难以脱离，选择跟从参与。即使对上述层面持消极态度，仍然选择顺应社会潮流或中立态度而非反对。在对内卷呈消极态度或内卷给予个体消极影响的情况下，产生了个体仍然并不反对甚至认可参与内卷的矛盾现象(见图13)。例如学习(生活)状态与是否跟从内卷：当周围人进行内卷时，整体上大多数人选择跟从，然而低效率群体反而更多选择跟从他人加入内卷。
再例如教育内卷对个人的影响与教育内卷的参与：无影响和全部消极者多选择不跟从，而积极影响和弊大于利者则大多数选择跟从。值得注意的是，弊大于利群体占总样本47.12%，而在内卷明明对个体产生的是消极影响的情况下，其中62%却选择跟从他人内卷(见图14)。
为什么在印象负面、消极影响或被动参与的情况下，多数人仍然顺从参与内卷，甚至在默许的态度下合理化内卷，以至于产生如今“态度上极度抗拒，行动上争做卷王”的矛盾现象？对于上述矛盾现象，在此我们进行了对参与内卷的原因的调查。
3.2. 内卷的来源(影响内卷的因素)
3.2.1. 从众心理与文化因素
Table 1. Do you think the formation of the Involution phenomenon in the whole society is due to group spontaneous or passive following?
表1. 您认为整个社会“内卷”现象的形成是出于群体自发性的还是被动跟从的？
Table 2. When you see the people around you are involuteing, will you join them?
表2. 您看到身边的人卷，您会加入他们吗？
参与问卷的57.21%的人认为内卷是被动的，同时有58.88%的人认为当看到周围人卷的时候他们会加入(见表1与表2)。分析上述问题，以及先前调查数据中呈现的社会氛围因素与内卷关系性较强，可以见从众心理、社会氛围和群体行为是影响内卷行为的重要因素。同时，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因素也使中国的群体性特征较为明显，也对内卷行为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
3.2.2. 动机与内卷来源
首先，在问卷的设计上，我们调查了不同因素与内卷现象产生的程度关系(见图15)。
由图可见，人们普遍认为“对更高学分、高学历的追求”、“对高薪、更高生活质量的追求”、“发展前景(保研、出国、就业等)”、“社会资源不足与分配不均”、“群体间竞争氛围和大众行为(从众心理)”、“同辈压力”因素，即现实物质需要因素与社会氛围因素对于教育内卷的关系性最强，“社会主流价值取向”与教育内卷的关系也较强，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社会现象”、“对自身素养的高要求”、“认为自己没有他人努力”、“家人的期许”因素，即社会必然趋势、他人期待和个人追求(修养)因素与教育内卷的关系性一般。
由于人们普遍认为现实物质因素与内卷关系密切、与个人追求(修养)关系相对较弱，我们首先设想：是否个人发展动机影响人们在内卷中的状态与行为？
基于所调查的大家关于内卷产生因素的看法，并联系个人发展初衷，将动机即内卷来源分为“现实物质需要”(56.73%)和“个人兴趣”(43.27%)两大类。
1) 动机与状态
当我们联系发展初衷时，动机为个人兴趣的群体的学习与工作状态相对更为高效(见图16)。
而当我们观察初衷动机与个人心态时，会发现动机为个人兴趣的群体心态更积极(见图17与图18)。
而当述及内卷的影响时，动机为个人兴趣的人态度体现为更消极的个人影响和更消极的社会影响。相反，选择现实物质需要的群体则更多地认为内卷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倾向于积极(见图19与图20)。
在此我们会发现明显矛盾的现象：为什么现实物质需要群体中，人们呈现出更消极的心态与状态，却相当程度上认为内卷是的影响积极的？
2) 动机与内卷形成
进而将动机与个人参与内卷的态度进行分析，现象仍然呈矛盾：即便心态和状态都处于更为消极的状态，选择现实物质需要的人群体仍更多选择主动参与内卷，更愿意投入内卷中(见图21)。
而当问及社会内卷的形成，两个群体也呈现明显的相反态度：动机为个人兴趣的群体更倾向于被动，现实物质需要群体的主张却更多的是自发。内卷的来源与物质资源分配呈正相关(见图22)。
3) 动机与价值判断
关联上述两个矛盾现象，我们猜想：不同人群对内卷的分析认识差异或许是导致教育内卷中“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矛盾现象的原因。
关于内卷的价值判断，两个群体对此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个人兴趣群体倾向于无价值，现实物质需要群体却认为其有价值(见图23)。
进而我们认为：不同动机的群体对内卷的价值判断不同，从而影响了在内卷应对上的行为差异。
4) 动机与内卷应对
在周围产生内卷的情况下，动机为现实物质需要的群体大部分选择跟从，而个人兴趣群体选择不会跟从(见图24)。
关于对社会内卷能否脱离的看法，现实物质需要的群体更多地认为内卷难以脱离，而个人兴趣群体则更多持积极态度(见图25)。
而在对社会内卷的态度上，整体上大部分人都选择“中立态度，视情况参与”，而现实物质需要群体更多地选择顺从(见图26)。
由此我们得出：不同群体在内卷中呈现的状态差异显著，但由于不同群体对内卷的价值判断不同，从而影响其面对内卷时的行为选择。虽然现实物质需求群体在内卷中呈现更多负面状态，但由于对内卷的价值判断倾向更为肯定，所以对内卷的态度更为主动和顺从。
3.3. 内卷的合理化过程
尽管我们知道了在这个矛盾现象下，负状态群体的肯定价值判断使人们主动投入、积极肯定内卷，但我们的问题仍然存在：为什么他们对内卷的价值判断是肯定的？内卷的最大矛盾在于：尽管我们排斥它、抱怨它，但仍然在现实选择中认可它，从而在消极的顺从中合理化它。对此我们进行了更深入的分析。首先我们以图例(见图27)来简单明示以下关系：
3.3.1. 目标实现渠道单一情况(资源不足情况下)的高强度竞争导致的同质化与扭曲
资源导致动机差异，从而影响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首先很多人在动机上就会出现分歧：更多的人未来满足生存需要，更倾向于现实物质需要而非个人兴趣。以现实物质需要群体
Figure 27. The rationalization process of Involution
图27. 内卷的合理化过程
为例，资源决定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在此驱使的动机与在“生存需要”条件下，参与内卷去获得资源的行为在其环境下就是“有价值的”。
因此，资源有限的环境下，涌入了更多因为“现实物质需要”的人来争夺资源，导致资源供不应求，每个人都要付出更多的成本，在更少的机会内争取并未增量甚至更少的资源分配。因为目标实现的渠道是单一的，所以在此基础上的动机决定了其对内卷的价值判断——即参与内卷能否满足自己的动机需要。
在对内卷原因的探究中，家人的期许、社会资源、对学历及高薪等的追求是大家认为对内卷影响较大的几项要素。生存压力的存在促使了人们尽管秉持消极态度，却对教育内卷“可以获得资源”的结果认同。而诸如高考，考研等几项以固定单位(如分数或绩点)为中心的量化筛选机制。作为为数不多的社会纵向流动渠道，成为了大多数考生“追求自己梦想的途径”，(而随资本逻辑日益渗透现实，贫富差距拉大，社会阶层固化，这方面的“途径”也在日益受到挤压，进一步导致了竞争加剧)同样也使学生提高自己所谓“竞争力”的因素变得固定和同质化。而由于我国的人口基数极为庞大，生存压力大，竞争相对严重，也就达成了一种内部恶性循环的扭曲，像齐泽克描述意识形态那样“他们一清二楚(它是坏的)，但是坦然为之”。
3.3.2. 社会主流价值标准的单一与固化
在对内卷原因的探究中，人们普遍社会主流价值取向因素与内卷关系密切。资源导致动机差异，从而影响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以现实物质需要群体为例，资源决定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在此驱使的动机与在“生存需要”条件下，参与内卷去获得资源的行为在其环境下就是“有价值的”。
1) 对“价值”的判断标准
在社会文化的整体语境下，“价值”概念逐渐被异化。越来越多大学生把时间投入到指定课程的某几次考查上去以得到更高的GPA，不知疲倦地参与到考取各种能力证明的活动中。除了时间、金钱和精力的投入，还有内卷对于整个生活和意义的世界的占领，以及人成为一种用世之物，自身被功能化，成为以竞争胜出为目的的手段。
前者意味着人的所有活动都开始以竞争胜出而非个人能力修养发展为目的。随学术成果、竞赛奖项、志愿时长、学生工作等皆被纳入保研或留学评价，这些活动的价值就被化约为同一套有关“竞争力”的话语；后者则意味着，社会上对于一个学生是否理性、成熟和成功的判断，则被简化为对其身体和心理性质是否适合参加竞争的判断 [1] 。
而究竟何为“有价值”？是盲目努力、无生产力竞争内耗下的出人头地还是有选择的个人修养和自身综合发展？去选择对专业技能、个人能力或修养无甚功用的“水课”，而非真正对自身能力或修养有价值的更精深的课程，但取得的成绩够漂亮，就会被冠以“成功”的光环；在大量的低效内耗中，坚持“卷”，不去思考实际意义和效用，将“只要别人耗不过我，我就是赢家”的观念异化为坚持努力，哪怕在内耗中的“胜者”实际上也是低效的；去反复“刷分”、作业答卷追求字数而非质量去换取“努力分”、“印象分”，究竟能否培养出真正高能力的人才，或者说，这种高分的出人头地真的有价值吗？而事实上这些高分和成功学最终大都指物质成功，即高学历象征好前途，指向的仍然是高薪高地位。
社会主流价值的刻板并不仅仅体现为高分成功等式，也体现为行业偏见。究竟什么是“体面的工作”，或者说“好工作”？它通常不光指向高薪，而是对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同时占有。放弃爱好理想，选择热门专业，是大多数人在教育内卷中的反馈。寒酸的理想只会沦为别人略带怜悯和俯视的谈资，高薪优质生活才为人称道。主流的评判标准逐渐的单一和符号化，使相当一部分人选择改变和顺从，也就是说，一个人获得社会价值认可的评判标准十分狭窄，其主要组成即地位与金钱。
由上述两方面——高分价值判断和行业价值判断中，我们可以看出当代教育内卷体现为典型的“符号化”。学习过程中，成功价值被符号化为高分；行业选择中，成功价值被符号化为某种形象——在当代文科教育中，教育的显性目标往往是赤裸裸的文化符号再生产，比如高社会地位的老师、文学家或学者形象；而在当代的理工科教育中，看似内卷教育的显性目标被定义为直接生产性的“制造”与“科研”，但事实上却常常被一种并不直接对接市场的对于“大国工匠”、“精英科学家”的形象(文化符号)生产所取代。
刷分取得的高分不见得能力过人却获得社会主流价值的肯定，改换的专业理想不见得能取得成绩却获得社会主流价值的肯定。实际上，我们在教育内卷中追求的无论是高分高学历好前途，还是理想梦想，最终对“价值”的评判都转化为符号——而其本质指向财富和地位，或者说更高阶层。当我们形成了“竞争力”的固定标准，社会主流价值标准也随之固化。内卷体系下学习的功用不再满足于维持温饱生计，却也不见得走向自我修养追求的提升，而是在基本生存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却还要更多甚至过分地追求剩余财富、上流地位。许多人在教育内卷中，是被动放弃个人追求，而去投入社会主流价值下“好赚钱”、“好找工作”、“有前途”和“体面”的“好专业”。贫富差距的加剧、社会不同地位权利差异的存在、上层阶级对“高雅文化”的树立和垄断，都促使了社会拜金主义观念的盛行，以及对阶层流动、变化的期望。因此人会在看待内卷时，将功利目的的关系性排在前列。
事实上不论选择哪种职业或专业，最终都要成为一个占据财富或政治资本或文化资本的人，它被无意识地塑造和宣传为所有人应该追求达到的形象。加之从众心理的影响，人们会在向这种“金钱和地位占有者”形象看齐，并奉为圭臬。这就是社会主流价值的偏移与符号化——衡量前途“价值”的标准成为了金钱与地位。
2) 社会文化对“努力”、“坚持”等概念的认知
盲目将努力与“重复投入”划等号，认为只要坚持克服困难就能获得成功，而不考虑其是有实际意义，还是盲目进行并未增加生产力或提高效率的重复工作增加内耗。这种重复被“努力”的文化符号所替代，促使学生在不必要的更多的字数和无关紧要的小分上不断投入，当这些零生产力的投入在内卷中没有得到回报时，他们往往会被质疑不够努力、坚持不到位，而没有质疑内卷本身。
类似阿尔都塞所说的“仪式性行为”，内卷幻化为“努力”成为达到理想人格的必须途径。它让学生认为为前途参与内卷是“值得”和“道德高尚”的。内卷的形成是由于人们“自发”参与到同质化的竞争中去，服从当前的竞争模式。不论如何抱怨内卷的不合理，现实是人们仍不断投身内卷，也就是总有观念把内卷合理化了，并让人们继续内卷行为。人们不断仪式性地做某种行为，产生了相应去合理化这种行为的意识。它把自身肯定为一个“好”的层面，不论指对阶级跃升有追求，还是对某种勤奋和具备创造力的人格有追求。努力内卷成为了个人完成对自身主体肯定的唯一路径，即“努力神教”。也就是阿尔都塞所说的：“个人被传唤为(自由的)主体，为的是能够自由地服从主体的诫命，也就是说，为的是能够(自由地)接受这种臣服地位，‘靠自己’做出臣服的表示和行为。” [2]
社会给这种努力框架限制，我们虽报以抱怨的态度，但并不否认这样“付出–回报”的逻辑价值。即便一个人认为内卷的教育是负面的，但如果他认为自己由教育所得来的社会分配(即各种收入)是公平的，那么他依然是在认为参与内卷教育是“无奈但值得的”。在论文《教育程度与分配公平感：结构地位与相对剥夺视角下的双重考察》 [3] 中，根据7700余份有效问卷并经统计操作所得出的结果验证了假设：相对于那些根本没有能力参与教育内卷的低学历群体，恰恰是经历内卷时间更长、参与内卷强度越大的高学历群体更认可当前的收入分配方式是公平的，也就是认为自己的教育投入得到了恰当的回报，认同为了当前的收入，为自己的教育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这是内卷行为中的重要一项)是合理的。同时也验证了高教育投入会带来高收入预期，因此得到更充分教育的人又会因现实收入和高收入预期的落差而削弱公平感。但尽管公平感被削弱了，他们却并非不认同“高工作收入应该由高教育投入来实现” [1] 。
当态度呈现为“别人都在卷，我不努力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被迫去卷”的消极态度时，实际行动上的投入其实已经是在自主意识上认可了“努力”会得到回报的观念。因此人们不断投入到这种反复的“仪式性”内卷之中。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我们自主地合理化了我们的服从。”而我们用以合理化我们的服从的逻辑，正出自卢卡奇所说的商品物化的逻辑。
因此我们一方面要看到社会主流论调下，“坚持就是胜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努力的文化符号的异化，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资本逻辑渗透下的当代，学习也成为了一种重复付出和物质回报的物化意识。卢卡奇商品物化的核心即“只有那种形式上的等价关系在事实中得到承认，商品的形式才有可能存在”。我们的所有活动和人格属性都被纳入了内卷之中，直接地成为内卷评价体系中的数字，分数由此极其类似于一种有限的抽象货币。不论学了什么、耗时多少、学的东西是否感兴趣，只有在分数中才能在被承认的社会关系中确证学习的存在，并且这一分和那一分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有机联系，完全通约。这些分数组成一个独立于真实学习之外的系统。这也是为什么学生之间的学习本来应该是异质的情况下，现实学习的却全是用来同质化竞争的内容——因为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是卢卡奇所说的“合理化的特殊系统的客观综合”。
3.3.3. 反抗成本与服从行为
在普遍内卷的社会下反抗成本过于高昂(难以生存)，因此即使一个个体再不认可社会主流价值标准，也要首先立足社会获得认可。要想获得现实的物质利益和社会地位，必须直接和重复性地，高时间投入学习工作，而这些东西往往和一个人对于主流价值标准的服从没有必然关系。
合理化行为总是主体直接性自己的行为，所以意识本身总是“自主的”。这也就是阿尔都塞说的：“人类主体的‘观念’存在于他的行为中，或者说应该存在于他的行为中；如若不然，这个意识形态也会给他提供与他的实际行为(无论是多么反常的行为)相符的另一些观念。” [2] 所谓难以脱离的内卷中，实际上是人们多用自己的“自主意志”去合理化内卷。当整个社会都面临高强度的内卷时，每个人都会受制于反抗成本而选择顺从行为。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 [4] 里，“服从”无论对于要求服从者和服从者来说，都不是完全被动的行为。它应被视为一种主动的“承认”。权威的树立和服从的实现恰恰依赖于奴隶对于主人权威的积极承认。当想依靠暴力实现权威，如果对方因为不惧死亡而绝不承认，那即便以死惧之，终究也不能树立自身的权威。而依靠暴力实现权威的人，就是因为对方主动确立了“我不能死”的观念而承认了对方的权威。因此，个体可以被强迫同时主动承认对方的权威，可以承认权威却抱怨“强迫”。只要其仍在服从着，其都认同着这一权威，主观上拿什么观念说服了自己是无所谓的。但这“认同”并不指人们认为教育内卷是好的，而是明知“不好”而为之。个体虽可以给自己参与内卷以诸多借口，如“不内卷就考不到好学校，考不到好学校就找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但现实中教育内卷必须直接经由每个人个人意志的中介才能真正实现，内卷正是在每个人自主服从于它的规范时才现实存在。也就是说“不内卷就赚不到钱”的情况正是由每个人对于内卷的自主参与所造成的，我们基于一个预设来合理化我们的行动，但事实上我们的行动本身就造就了这一预设 [1] 。
3.3.4. 盲目的过度虚假努力
由于功利主义广泛渗透现实，形式上的等价关系(例如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极大影响了当前人们的日常，而这种思想也被代入竞争中，随着竞争的加剧逐渐明显。同时，伴随着边际效应出现，需要投入更多达到自身目标，而在这过程中，大部分人产生了虚假努力或“仪式性用功”，结果往往是无意义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却没有多大实际收获。
3.3.5. 解决(替代)途径的缺失
人们认为内卷难以脱离，却必须经由我们自发的互动的中介才能实现，独立于我们，甚至反过来控制我们，卢卡奇把这描述为，人们自己的活动成为了商品，仿佛按照独立于他们的市场规律自发行动 [5] 。人人都知道内卷是每个人默许的加和，但却无法给出一种代替内卷的方式，把教育内卷视为一种“在有限的教育资源下的必然结果”，或无法想象一种除高考或者GPA、科研成果之外的选拔标准(或者认为其他选拔方式都是不够公平的)。因此当教育内卷依然现实地存在着，并且成为一个进入教育体系的人几乎必然要面临的命运时，它就确证着认同的现实存在。我们可以根据调查问卷统计数据得出一个明显的结果：大部分人讨厌教育内卷，但这不妨碍他们对它的认同。我们只要还没有找出一种可以推动我们现实地去反抗内卷的可能，我们只要还在身体力行着内卷，那么我们一定拿某些理由说服了我们去认同内卷的现实，由此合理化了内卷的存在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