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子·怨慕章》管窥儒家的“孝”
A Glimpse of Confucian “Filial Piety” from Mencius?The Chapter of Grievances and Respect
DOI: 10.12677/ACPP.2023.127224, PDF, HTML, XML,   
作者: 张云清:杭州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关键词: 怨慕章《孟子》儒家伦理心学The Chapter of Grievance and Respect Mencius Filial Piety Confucian Ethics The School of Mind
摘要: 《孟子》是研究中国文化最重要的文本依据之一,其中“怨慕章”较为清晰透彻地向我们昭示了孟子关于“孝”的思想。在“怨慕章”中,孟子以舜的故事为切入点,分别就孝的“内在张力”和“情感发端”两点展开,依次深入、层层剖析孝的根源所在。以本章为入口,通过对原典的解读来管窥孟子乃至整个儒家伦理学中的孝思想内涵,对于深入学习了解中国文化的真实面目、贯彻党的二十大报告中“讲好中国故事”的要求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Abstract: Mencius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exts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chapter of “Grievances and Respect” shows us the thoughts of Mencius on filial piety in a clear and thorough way. In this chapter, Mencius takes the story of Shun a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then discusses the “inner tension” and “emotional origin” of filial piety, and analyzes the roots of filial piety in turn and in layers. Taking this chapter as an entry point, it is of profound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understand the true nature of Chinese culture and to implement the requirement of “telling a good Chinese story” in the report of the 20th Party Congress.
文章引用:张云清. 从《孟子·怨慕章》管窥儒家的“孝”[J]. 哲学进展, 2023, 12(7): 1325-1329.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3.127224

1. 引言

作为儒学的特异采色,“孝”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它不仅是儒学得以传承发扬的伦理基础,更是中国文化得以凸显于世界的根本原因。《孝经》上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马一浮先生曾评论道:“举本而言,则摄一切德” [1] ,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华文明最高尚的道德教化正是从孝这一“本”发源而来。

儒家的“孝”道教化上溯尧舜,下接孔孟,先人多是实践大于理论,到了孔孟时代,礼崩乐坏,生灵涂炭,圣人才愤然而出以图恢复礼乐、导人孝悌。然而千百年来,世人对孝的理解层出不穷、理论鱼龙混杂,近代学者吴虞(1872~1949)甚至把“孝”简单归结为“感恩”并大加批判 [2] 。近年来,受西方理智主义哲学的影响,将孝“本体化”、“理论化”的诸多观点甚嚣尘上,一味利用理智来思考攀援,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想要恢复孝的本义,还须求诸原典。本文拟以《孟子·怨慕章》为文本基础,来探索儒家之“孝”的真实含义。

2. 《孟子·怨慕章》概况及行文特点

“怨慕章”出自《孟子·万章上》。《孟子》中的章节原本并未命名,明代文学家张岱别出心裁,在其《四书遇》中为每章都冠以章名,这些章名多取自原文,并同时能概括全章要旨。因此按张岱的理解,“怨慕”二字乃是《孟子》本章的核心,他认为“通章只重‘怨慕’二字,……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岂有不能慕父母而能慕君者乎 [3] ?”可知全章由“怨慕”展开,最终指归于“孝”。“孝”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当代一直广为传扬,五花八门的传词论调更是层出不穷,然而在西方概念化、格式化思维的影响下,当代人们关于“孝”的讨论多不免是机械性的定论以及演绎性的逻辑推演,导致这一来自人性深处的美好情感不免沦为谎言、空话,甚至堕为“束缚人、压迫人、扼杀人的专制工具” [4] 。然而有趣的是,在孝文化极其发达的中国古代,却少有人作文章专谈“孝”,孝在古代无数文人墨客的笔下与其说是玩弄于笔尖的文物,不如说他们是启笔开动的至感。他们的文章中不乏“孝”的字眼,却几乎从不去专谈它,好像它天然地就被摆在那里,无需多言,导致众多孝道研究者除一部《孝经》之外再难举出更多的原始文献资料。反观现今,有关“孝”的文章多如牛毛且多空话套话,古今相看,这问题颇值得关注。

《论语》、《孟子》中都讲孝。孔子以死生之礼讲孝,孟子以古圣之迹讲孝。二者形式不同,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孔孟教化的特点不在传输而在于引导,我们很难在孔孟经卷中找见二圣关于“孝是什么”的论断,内心却能在圣人大巧不工的言语间不知不觉地与经文相应,得其意而忘其言,中华民族千年来的传统美德恐怕正是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孕育中生长出来的。本章孟子教化万章的特点也正在于此,从行文逻辑上看,本章主要以孟子和万章的对话为主线切入;从具体内容上看,本章主要围绕“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的故事展开。两重结构交叉相错,互合互成,逻辑结构随具体内容的变化而推进,具体内容也随逻辑结构的变化而深入,使得本文内容虽多,但笔走轻灵,条理清晰,颇有“藏锋入骨”之感,足见《孟子》记者高超的记录水平和孟子“润物无声”的教学特征。面对弟子万章提出的疑惑,孟子并未直言举“孝”而高谈阔论,而是接续着万章的问题,以舜的故事为切入点,层层深入、极尽缜密而又不失条理地加以点拨,最后才以一句“大孝终身慕父母”收束教语,语义精炼,不无“金声玉振”的韵律之美。接着一句“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更似层层微波,余浪未尽。

“怨慕章”以孟子和万章的对话为结构框架。细言之,可以简单分为两部分,万章的前一个问题为第一部分,孟子针对舜“号泣于旻天”而给出“怨慕”二字,从中揭示了孝之为孝的内在张力;紧接着万章的问题,孟子又展开了第二部分的阐述,以现实中的事例来向万章指明孝的情感发端。两个部分看似分立,实则环环相扣,前后递进,本文也尝试以此为线索展开对于本章的解读,从而探究儒家“孝”的内涵。

3. “怨慕”——内在张力

本章讨论的问题来源于孟子的弟子万章的一个疑惑:舜到田地里去,向天诉苦、哭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孟子说:“怨慕也。”大意是说,舜一方面是怨恨父母的嫌恶,一方面又敬慕父母。这令万章疑惑更甚,因为按照通常的孝道来看,即使遭到父母嫌恶,也应当劳而不怨,为什么被称为“大孝”的舜反而会因此而抱怨呢?我们一旦攥着这类思想去看舜“号泣于旻天”,就会产生不理解,甚至埋怨舜“抱怨父母”。但在这同时就暴露了我们对理智的迷信而引起的对孝的错误认知。在本章开始,万章发出第一问的时候,孟子一句“怨慕也”便犹当头棒喝,将我们从理智计算的泥潭中拽出来。

我们不妨先考察一下“怨”、“慕”二字。许慎《说文解字》释“怨”云:“怨,恚也。从心,夗声。”释“慕”云:“慕,习也。习其事者,必中心好之。从心。”从二字的字源来看,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在原初的字形中,“怨”、“慕”二字都是“心”字底,足窥古人造这两个字时的原始动机在“心”而不在“物”,内发于心,外显于情。因此可探知,“怨”和“慕”都是由情感发动,这其中不掺杂任何的理智计算,是舜在当下表达的实际情绪,不能随便用一句口号或者某个公式来拟合比对甚至强加评判;其二,从《说文》中解释的“恚”、“好”两个字可知,“怨”和“慕”虽然在来源上一致,但在去向上却恰恰相反。“慕”字古人多无分歧,解为“思慕”;而对于“怨”字,古来有诸多不同解释:东汉赵岐认为舜的“怨慕”乃是“舜自怨遭父母见恶之厄而思慕也 [5] ”,大概是认为舜所怨的是被父母厌恶的“厄”运;南宋朱熹则认为舜是“怨己之不得亲而思慕也 [6] ”,即认为舜是怨恨自己不能得到父母的喜爱;明代冯梦龙颇为别开生面,在其《孟子指月》中说道:“说‘怨’,犹疑怨亲 [7] ”,罕见地将“怨”的矛头从“己”转向“亲”;台湾大学傅佩荣教授的观点和冯梦龙一致,他直言舜对父母“既抱怨又思慕 [8] ”,从而把“怨”和“慕”的来源和对象合为一体,奠定了二者的统一性。

具体而言,对舜来说,“怨”字实指舜对于父亲瞽瞍和后母的迫害之怨;“慕”实指舜于生父发乎骨肉真情之慕。在舜的孝子之心中,对父母既有怨,又有慕,这一种矛盾是“孝”之内在张力的外化表现。所谓“内在张力”,实则是一种饱满的情绪,这种情绪绝不仅仅只是片面化的单一指向,即所谓“孝即是对父母百依百顺”的教条式命令,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丰沛情感,这种情感绝非简单的“服从”、“不怨”可以概括,而重在于发生的时空当下的情感触点,其间喜、怒、哀、乐都是情感的自然发动,而孟子这一回答的高明之处在于,以“怨”、“慕”两种看似相反的情绪形容舜的“号泣”,实则是站在两个端点将孝的内涵张开,提醒弟子不要对孝陷入某种单一的、固化的意识形态。当代学者张祥龙先生曾评价道:“这里的悲怨恰是孝爱的天然发动,渴望与慈爱沟通,不然又何孝之有呢 [9] ?”孟子这一“怨”字对万章来说无疑是一个有如“当头棒喝”般的警醒。

4. 孝子之心——情感发端

从万章的疑惑来看,他似乎仍然无法明白孟子所言“怨慕”的含义,他引用了曾子的话来反问孟子“怨”的含义。孟子于是从根源处为万章阐释了“怨慕”的情感发端,亦即是“孝”的情感发端。

孟子一语便道破万章和长息的症结所在,他说:“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孟子解释道,公明高的意思是一个真孝子的心是不会对父母之爱满不在乎的,他不会认为只需要竭力耕田,尽到作为儿子的责任就够了,父母爱不爱我,与我无关。文中的“孝子之心”是孟子此处的“题眼”,也是前文“怨慕”之情的来源。孟子首先对万章和长息的想法予以否定,因为这一想法是大多数人的通病,“恝”字正“夹”到了大多数人的切要之处。按照万章和长息的思路,孝就成为了一种教条式的理论,好像是一种打卡任务:我只需要认真完成任务表上有的工作就行,我的工作对象对我有什么看法,完全不重要。这便忽略了父母和子女之为人的情感连接,沦为吴虞所说的“买卖之有交易” [2] 。因此这便将“孝”的含义从对某种行为规范的奉行深化到情感的导因上了,这也是“孝”之为“孝”最本质的特征所在,它外化的规范活动背后不是物质利益驱动,而是单纯的情感驱动。吴虞至少有一点是摸到了“孝”的门径的,他说孝是一种“感恩”,只不过这种“感”最终被他理解为一种买卖式的交易,在经过理智计算等一系列分析后,被斩杀得干干净净。

孟子接着说: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这段话的着力点落在一句“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上,孟子举出几乎能涵盖生活方方面面的诸多欲望,即使所有的欲望都得到了满足,最终都不免一个“忧”字,忧是心忧。叔本华曾经说过:“意志的愿望从来都是无止境的,……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一样东西可以填满意志的欲求,可以为它的追寻设定出一个终极目标,可以使它陷入无边深渊的心灵充裕安详 [10] 。”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山人物,叔本华是悲观主义的典型代表,他将世界的根本归结为人的意愿,这种意愿作为世界的根本主宰着一切而永远无法满足,因此带来的就是无尽的痛苦。而最深层次的痛苦更是超越肉体,达彻心灵的痛苦。孟子在此处也简单地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他指出人类种种欲望的满足带来的空虚与无力——“不足以解忧”,但与叔本华不同,孟子并未在意愿的回环里痛苦地打转,而是以高人手眼指出了破除这一回环的通道:顺于父母。最大的忧是心忧,一切名、色、富、贵在它面前都是隔靴搔痒,它所处的痛苦的核心只有心自身才能破除,而能达到这一核心的“惟顺于父母”。必须强调的是,此处的“顺”并非是单方面的“顺从”,而应该是双方的“和顺”,只有与父母达到了“顺”的境界,才能解除心忧,而对于子女而言,达到这一境界的途径便是孝。

因此我们不难发现,孝的情感发端于心而非依托于外在的物。孔孟讲孝却从来不说“孝是什么”,恐怕是没法说,因为一说即错,孝并非像某个物品一样可以指称命名,而只能靠内心去感受体会。比如说,孔子的弟子宰我曾认为为父母守孝三年时间太长,是否能改成一年,孔子说“于汝安乎?……汝安,则为之!”(《论语·阳货》)他似乎并没有以“孝”的名义和规则来责怪宰我,而是让宰我反问自心“安乎?”结合孟子在本章中的解释,可见孔孟讲孝都讲在一个“心”上。由此可知,孝一定不是一个干枯的道理,它是一种由内在情感驱动的伦理活动,它没有某个概念可定义,更没有某种准则强迫你遵循,它是活泼泼生长于内心的“理”,看似难以捉摸却可以亲切体认,一旦固化便南辕北辙。例如,本章孟子向万章肯定了舜的“怨慕”,只是针对舜“号泣于旻天”的当下所发之感,并非一刀切地肯定“怨”的绝对正确,他对公孙丑解释“怨”的时候又是另一番话:“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孟子·告子下》)孟子认为,亲人的过错大而不怨,那是关系疏远了;过错小而成天怨恨,反而激怒了自己,这两种都不是孝。可见此处对怨的解释明显更加全面,当时却为什么不直接跟万章说?这便是孝发端于内心情感当下的发生学意义,一个孝心常存而不固,因时而化,随事而发。

5. 结语

“怨慕章”是《孟子》中将孟子关于“孝”的思想展现得最为透彻的一章。它首先从万章对关于舜的传说的疑惑展开,以“怨慕”二字直揭孝之为孝的内在张力,展现其内部的饱满丰富的情感色彩;进而以万章对“怨慕”二字的疑问进一步深入“怨慕”背后的核心——“孝子之心”,用归谬的方法反向揭示了孝的情感发端,以“顺于父母”指明了人心解忧的通途;从更深一层来看,本章孟子顺着万章的问题,以舜的故事来讲孝,从某种意义上更昭示出“孝”从内心生发的灵活性、发生性。这奠定了“孝”之内涵在中国的独特色彩,有人曾说:“西方没有孝”。这并不意味着西方人对父母完全没有作为人都应该有的反哺情感,但这一情感在其理智主义的背景下沦为了教条:不孝敬父母,就会被杀死。这样生硬的规定完全将情感因素排除在外,教条中的“孝”便绝不可翻译为孝,这也是古人多不专谈孝,今人却高谈阔论的原因。

最后,我们不妨顺着本章的含义再作一些思考。本章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孝,并进一步说明孝对于一个人来说重于一切,而这背后的根基是什么?是人之为人的内在力量,是仁。它虽然时时刻刻在我们心中,却不可言说,很多学者都希望能够给“仁”赋予一个定义,但却不曾想过这是连孔子都无法完成的难题。我们能做的,只有亲身体悟,体悟一点,就有一点。正如孔子所言:“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而开发“仁”的起点和归宿,便落在了“孝”的头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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