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网络流行语是网络语言中十分鲜活生动的部分,体现着人类思维强大的创造力和人类语言蓬勃的生命力。对于网络流行语,传播学学界的普遍认识是“在网络传媒的推动下盛行的词、短语、句子或特定的句子模式” [1] 。其中特定的句子模式包括特定的复合句模式,例如:
1) 唱得很好,下次别唱了。(抖音2022.08)
2) 跳得很好,下次别跳了。(抖音2022.02)
例(1)和(2)在形式层面上有两个相似点。其一,两个例子都包含两个子部分,由逗号“,”从中间分隔开来。其二,每个例子都在相同的槽位上具有共用的常量与各自的变量。常量包括“得很好”、“下次别”和“了”等组成成分;变量是动词“X”,分别出现在句子的前后子部分上,是两个子部分的中心动词。由此我们可以从上述两个例子中抽象出“X得很好,下次别X了”的复合句模式。
本文在由Goldberg的构式语法、Cappelle的“构式变体”的概念以及言语行为理论共同构建的分析框架中,以“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为研究对象,探究它在具体使用中的言者意图,以及该言者意图背后的动因。简而言之,本文在探究过程中具体分析以下三个问题:
a) “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为什么可以被称为“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
b)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在实际使用中的言者意图是什么?
c)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背后的动因是什么?
2.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
构式是语言的基本单位,涵盖语言结构的方方面面,小到词素,大到完全抽象化的构式,如双及物构式。Goldberg对构式的定义是:一个构式在形式或意义上的特征,既无法从其构成成分得到完全预测,也无法从其他先前已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 [2] 。在“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中,前一子部分“X得很好”是一个动结式小句的V-R扩展形式 [3] ,后一子部分“下次别X了”是一个否定祈使小句 [4] 。“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在形式和意义上的特征无法单独从前一子部分的动结式小句获得,也无法单独从后一子部分的否定祈使小句获得,需要前后子部分的共同互动得以形成。因此“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可看作一个单独的构式,即“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
3) (羽毛球)打得很好,以后不准打了。(bilibili 2022.02)
同理,根据例(3),我们可以抽象出“X得很好,以后不准X了”复合句模式,其中,“(羽毛球)打”这一形式变化属于动词拷贝句式的宾语次主题化现象 [5] 。该复合句模式与“X得不错,下次别X了”存在形式差异,即“别”和“下次”两个成分分别由“不准”和“以后”替代;从意义层面来看,“以后”和“下次”、“不准”和“别”存在细微差异。按照Goldberg对构式的定义,“X得很好,以后不准X了”无法从“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得到完全预测,是一个单独的构式,即“X得很好,以后不准X了”构式。另外,例(4)和(5)可以分别抽象出“X得很好,下次不许再X了”构式与“X得很好,下次还是别X了”构式。这说明除了近义词替换外,相关构式还存在时间副词“再”和连词“还是”的隐现现象。不过将以上构式完全独立看待并不符合对语言现象进行阐释时的经济性原则:总体上,以上都是由一个动结式小句与一个否定祈使小句共同组成,因而可以将他们看作构式变体。
4) 模仿得很好,下次不许再模仿了。(Bilibili 2022.03)
5) 棋下得很好,下次还是别下了。(优酷2022.03)
所谓“构式变体”,是指如果某一个构式存在形式变异,但在语义和语用上功能对等,那么这些不同的变式可以视为同一假定构式的构式变体,构式变体同构式一样涉及音素、语素、短语和句子等语言的各个层面 [6] 。构式变体与假定构式之间的关系包括两个方面。其一,不同的变式之间不是一个构式变体由另一个构式变体转换生成的关系,而是通过假定构式这一个上位范畴来联系的;其二,假定构式在某方面的形式特征是抽象的,在它的各个构式变体中才能得到具体说明。“构式变体”的概念为相关构式间的形式变异提供了解释的理据。由于以上构式在语义上的近似性,它们可被视为同一假定构式“X得很好(syn),下次(syn) (还是)别(syn) (再)X了”的不同构式变体。其中syn指近义替代,X指代某一行为且通常表现为动词,括号代表存在“syn”、“还是”和“再”的隐现现象。本文将“X得很好,下次别X了”结构视为构式变体并分析其言者意图与动因。
3.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
言语行为理论的基本主张是:说话就是做事,即说话人只要说出了有意义、可为听话人理解的话语,就可以说他实施了某个言语行为。Austin将人们说话时所实施的言语行为分为三类: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与言后行为(perlocutionary act) [7] 。其中言外行为是言语行为理论研究的重心,涉及言者的话语意图。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包含了前后两个小句成分,前一部分是动结式小句,后一部分是否定祈使小句。陈玥提出“V得”句(即动结式小句的V-R扩展形式)是一种静态的性状描写句,其语义功能是对事物在动作作用下获得的结果性状特征进行评价 [8] 。另外,彭飞认为否定祈使小句的语义功能是表达禁止型的命令 [4] 。结合言语行为理论“说话就是做事,表达意图”的观点,“X得很好”中的结果性状特征是“很好”,说明其表达的言者意图为说话人对某行为“X”表示赞许与肯定,而“下次别X了”所表达的言者意图为说话人禁止听话人做出行为“X”。也就是说,说话人的意图分为两个部分:首先说话人表述了对某一行为的赞美,随后立即禁止听话人再次做出同一行为。在实际交际中,“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整体所表达的言者意图可分为两类:“幽默的讽刺与幽默的劝诫”。且两种言者意图的主要信息都由后一子部分“下次别X了”表达,这与汉语的信息焦点在句子后半部分的特点相符 [9] 。
幽默的讽刺是指说话人以幽默的方式讽刺受话人已经做出的“X”所指代的行为。在表达这种意图时,说话人采用反语的方法对说话人的错误行为进行批评,带有不礼貌的意味,但并没有建议听话人不要再做出此类行为。例(6)~(9)均是短视频的主要配字,其中“拍”“跳”“剪”和“做”所描述的事件分别为拍影子合照、跳舞、剪发和做饭。四者的共通点是事情的结果都出人意料,往往是不如人意。比如在例(6)中,一对情侣在拍影子合照,然而男生把女生的影子拍成了一只大金毛。在这一情景下,说话人在说出例(6)时,并非明令禁止男生不要再把他的对象拍成一只大金毛的影子,更多的是在网络平台上表达一种幽默的调侃。
6) 拍得很好,下次别拍了。(今日头条2022.04)
7) 跳得很好,下次别跳了。(抖音2022.12)
8) 剪得很好,下次别剪了。(抖音2022.04)
9)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抖音2022.12)
幽默的劝诫是指说话人以幽默的方式委婉劝诫受话人不要再重复“X”所指代的行为。与上一意图不同,说话人秉持的是真诚礼貌的态度,希望听话人采纳自己的建议,不要再重复做出不正确的行为。另外,与意图幽默的讽刺相比,这一意图的示例要少出许多,这与言者意图的动因相关。在例(10)中,说话人是情感博主,拍摄这条短视频主要是为了开导被分手的女生,劝解女生不要被失恋的想法禁锢,要尽可能地调整好自己的认知和情绪,投入到正常的生活当中。基于这一背景,我们可以认为博主的主要意图与后半部分“下次别想了”相符,即让女生不要再去回想已经是过去式的恋情。前半部分“想得很好”主要起到了缓和语气的作用,即用更加礼貌地方式让听话人更易接受说话人的建议。
10) 想得很好,下次别想了。(Bilibili 2022.03)
4.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的动因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包括:幽默的劝诫与幽默的讽刺。关于二者背后的动因,我们可以从内部动因和外部动因两方面来考虑。其中内部动因是指语言结构本身的作用;而外部动因是指社会文化因素的作用。
构式语法认为,一个构式的言者意图是构式整体的相互作用形成的,因此“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的内部动因需要考虑前后子部分的相互作用,即动结式小句与否定祈使小句的相互作用。其中动结式小句表达的意图是说话人表述了对某一行为“X”的赞美与肯定;而否定祈使小句表达的意图是说话人禁止听话人再次做出同一行为。然而在通常情况下,说话人在表达了对某一行为的赞美之后,倾向于促使听话人再次做出同一行为。如在例(11)和例(12)中,说话人首先对听话人的行为“唱”或“讲”给予积极的评价,同时鼓励听话人再次做出相同行为。另外,除了具体的语言示例,这一点也可以从Skinner的强化理论(reinforcement theory)得到解释 [10] 。强化理论是指一个行为发生后,如果紧跟着给予一个强化刺激,这个行为就会再次发生。强化包括正强化与负强化,前者是指通过给予一个愉快刺激来增加反应频率,通常包括夸奖或是奖励等刺激措施。根据正强化的概念,前一子部分“X得很好”属于口头夸奖,会增加反应或同一行为“X”的频率。这与后一子部分“下次别X了”表达的是禁止意图是相互冲突的。
11) 对,大家唱得很好,再来一次哦!(BCC语料库)
12) 小兄弟,你讲得很好,再继续讲下去呀!(BCC语料库)
同时根据Searle对言语行为类型的划分,动结式小句属于表达类言语行为(expressives);而否定祈使小句属于指令类言语行为(directives) [11] 。由于前后两个子部分分别属于不同类型的言语行为,“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就潜在两种可能。一方面,从表述类言语行为的层面考虑,说话人先是表扬行为“X”,随即批评同一行为“X”。前后两个子部分构成了一对反语批评,比字面批评更恶意、更幽默有趣 [12] 。因此,在表述类言语行为的层面,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是幽默的讽刺。另一方面,从指令类言语行为的层面考虑,说话人首先赞扬行为“X”,其言后行为是增加同一行为“X”的频率。由此,听话人似乎是希望保持行为“X”,但随即却禁止行为“X”再次发生。根据Leech的赞誉原则(approbation maxim) [13] ,前一子部分的赞扬增加了委婉的效果,构式变体整体表达的意图也从生硬的禁止变成了委婉的劝诫。同时由于“X得很好”的言后行为与“下次别X了”的言外行为的反差冲突,构式变体在指令类言语行为层面也具有幽默的效果。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外部动因包括网络“梗”文化与人际交往过程中的礼貌原则。“梗”文化是指趣缘群体之间通过“梗”实现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 [14] 。在互联网上玩“梗”是社会大众心理状态的折射,是特定时期或特定场景中群体情绪的流露 [15] 。说话人使用“梗”的主要目的是获得身份认同,实现群体情感的共鸣;也就是说,在“梗”文化的作用下,“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原本的意义就变得浮于表面,营造了一种幽默的氛围效果。如例(13),说话人是构思毕业论文的学生,“降”是指论文降重;通过“梗”,他或她可以在网络上与其他正在创作论文的学生实现情感互通,共同排解由于论文降重变得更加困难但又必须要继续降重而产生的压力。也正是由于“梗”文化的意义虚化作用,“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更多地是被用来表达一种不满的情绪,也就是通过讽刺这一意图来表达,而不是用来提出建议,如例(14)与例(15)。
13) 降得很好,下次别降了。(抖音2022.04)
14) 讲得很好,下次别讲了。(抖音2021.12)
15) 画得很好,下次别画了。(抖音2021.10)
是否遵循礼貌原则也是两种言者意图之所以不同的根源。礼貌原则是指人们在交流的过程中往往会采取较为委婉的方式 [13] 。在表述类言语行为层面,说话人的讽刺意图是带有恶意的,并没有贯彻礼貌原则;而在指令类言语行为层面,说话人首先使用“X得很好”加以缓冲,让自己后续的禁止型建议更加委婉,礼貌。
5. 结语
基于Goldberg对构式的定义以及Cappelle提出的“构式变体”的概念,“X得很好,下次别X了”复合句模式属于假定构式“X得很好(syn),下次(syn) (还是)别(syn) (再)X了”的一种构式变体,即“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包涵两种言者意图:幽默的劝诫与幽默的讽刺。其中幽默的讽刺是从表述类言语行为的角度考虑,指的是说话人以幽默的方式讽刺或调侃受话人已经做出的“X”所指代的行为;幽默的劝诫是从指令类言语行为的角度考虑,指说话人以幽默的方式劝诫受话人不要再重复“X”所指代的行为。
“X得很好,下次别X了”构式变体的言者意图由内部动因和外部动因共同激发。内部动因是动结式小句和否定祈使小句的互补互动作用,二个小句作为一个整体潜在两种言者意图,可以分别从表述类言语行为与指令类言语行为两个层面进行分析。同时前后两个小句单独表示的意图相互冲突,产生了幽默的语用效果。外部动因包括网络“梗”文化与人际交往时的礼貌原则。其中“梗”文化指趣缘群体间通过“梗”实现身份认同,引起群体情感的共鸣,使语言结构原本的语义功能虚化,增添了幽默的语用效果。而礼貌原则是两种言者意图在交际中区分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