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瓦当,又称瓦头,是古代房屋建筑中筒瓦顶端下垂的部分,主要具有遮风挡雨的实用功能和增加美观性的装饰功能。在《辞海》中有记载,“当,底也,瓦覆檐际者,正当众瓦之底,又节比檐端,瓦瓦相盾,故有当名。”据目前考古材料发现,中国的瓦当最早发现于西周时期的陕西扶风、岐山县内的周原遗址,质地为泥质灰陶。纵观瓦当的演变历程,始于西周,最初形制质朴无华、古拙庄重。在春秋战国时期,随着诸侯割据、王室衰微,各诸侯国相继发展自身实力,七雄各霸一方,各国所用瓦当多各具特色,瓦当艺术第一个鼎盛时期因此形成。其中,齐国故城(今山东临淄)的树木双兽纹半瓦、燕国下都(今河北易县)的饕餮纹半瓦、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的动物纹圆瓦和咸阳的云纹葵纹瓦当等最为卓越,形成战国瓦当艺术三分天下的鼎盛局面 [1] 。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书同文,车同轨。随着六国文化的逐渐融合和统一,人们的审美情趣也有所提高。在大一统的背景下,瓦当的发展进入了新的阶段,其纹饰不再拘泥于战国时期的单一风格,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汉朝是继秦朝之后的另一个大一统王朝,是一个文化繁荣的伟大时代,瓦当纹样的发展深刻体现了时代之精神,它作为一种装饰元素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展现了汉代人民对艺术的高度追求与向往。汉代瓦当集西周以来之大成,体现出典型的中华民族传统艺术风貌的精神气质,使瓦当艺术达到光辉灿烂的顶点 [2] 。因此本文将从瓦当的纹饰、类型等多个方面,揭示汉代瓦当所承载的文化精神意象,同时深入研究瓦当纹饰的美学特征与设计理念可全面地理解汉代文化风尚。
2. 汉代瓦当类型分析
在生产力落后的远古时期,大自然对于人类来说是神秘莫测的,他们对大自然始终保持着敬仰之心,信奉“万物有灵”,并且认为所有存在物都像他们自己一样,于是他们就把自己内心意识到的亲密而熟悉的物质转嫁到所有的对象上 [3] 。自然崇拜在古代瓦当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其图案纹饰正是他们的意识形态的反映,蕴含了当时的社会文化、审美精神和价值观念等。汉代瓦当根据主题纹饰不同可分为图案瓦当、图像瓦当和文字瓦当三类。
2.1. 图案瓦当
图案瓦当的纹饰通常是以简洁的线条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事物进行深度的抽象化处理,进而形成高度写实和具有抽象元素的图案,这些图案大都脱离了其具体直观形象,充满了强烈的写意性,诸如葵纹、云纹、莲花纹、饕餮纹、涡纹及动植物纹等。
云纹瓦当的最初形态“气”早在周代就有所出现,王培良先生在其论著提到,“将西周瓦当上的纹饰与周代铜器上的纹饰相比较,可以真切的看出……周代半瓦当上的奇怪纹饰就是气的表现形式” [4] 。直至战国时期才形成完整的云纹瓦当,秦汉时期流行甚广。秦代的云纹瓦当风格粗犷,雕刻手法简单,对汉代云纹瓦当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汉代云纹瓦当便是继承了秦代云纹瓦当的特点,但也有所发展。瓦当的当面主要通过单格线、双格线、三格线将当面划分为四个部分,使得整体具有规整有序的美感;同时,也有一些瓦当则无格线,以自由流畅的形象出现;瓦当当心多为乳钉,或饰以十字、鹤、连珠纹、三角纹、网格等,其轮廓细腻,线条流畅,雕刻精细,展现了汉代工匠们精湛的雕刻技艺及对美学文化的深刻理解。云纹瓦当蕴含着吉祥、祥瑞的象征意义,被视为拥有神秘力量的吉祥物,在汉代流行盛广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从表面上看是人们对自然现象的认识和感悟,事实上它更多地体现了汉代流行的升仙观念和对待生死的看法。秦末汉初,国家人口急剧减少,社会生产遭受严重破坏,百姓生活陷入困境,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片凋敝的景象。为了消除秦末战乱的影响,西汉初年的统治者采取了道家黄老学说,推行与民休息的“无为而治”政策,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神仙信仰之风盛行,人们渴望追求长生不老,云纹瓦当的象征寓意也因此得到了汉代统治者们的青睐,故大量的云纹瓦当被生产并广泛应用于皇家建筑和民间建筑中,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2.2. 图像瓦当
图像瓦当的纹饰内容大多以自然物象为灵感,匠人们常以写实的手法对自然物象进行逼真的描绘,他们不仅将日月星辰、山川江河等自然景观纳入创作,还融入了动植物及少量的人物形象,通过夸张地艺术想象和精巧的加工处理,创造出了丰富多彩而富有生动韵味的图像瓦当。在设计上,匠人们主要采用线与面的有机结合方式,使得画面相互协调、呼应,进一步增强了画像的生动性和趣味性。图像瓦当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其最初的形态是以单一的动物形象所呈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汉代早期至中期,图像纹瓦当艺术迎来了鼎盛时期,逐渐演变成组合式动物形象,比如龙纹、凤纹、朱雀纹、白虎纹、玄武纹等。其中,经典的四神纹饰以其构图严谨、造型唯美的外观而广受追捧,展现了汉代艺术的高超造诣(图1)。不仅如此,四神瓦当流行的背后映射了当时社会对动物形象及其所代表的精神意象的崇拜与追求。
Figure 1. Four god tiles were unearthed in Chang’an city of the Han dynasty
图1. 汉长安城出土四神瓦当①
四神,亦被称为“四灵”、“四维”或“四象”等,指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瑞兽,这种形象源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和星宿信仰,带有浓厚的神话传说色彩。在中国传统天文体系中,古人将赤道附近的星宿划分为二十八宿,并将其分为四个方位,由“四象”管理,在《尚书·尧典正义》一书中有记载曰:“是天星有龙、虎、鸟、龟之形也;四方皆有七宿,各成一形,东方成龙形,西方成虎形,皆南首而北尾;南方成鸟形,北方成龟形,皆西首而东尾” [5] 。随着时代的推进和文化的演变,四神体系的功能和象征意义经历了多次变迁,直至西汉时期才逐渐定型。其中,青龙是四神之首,象征东方,代表春季和青色;白虎象征西方,代表秋季和白色;朱雀象征南方,代表夏季和赤色;玄武象征北方,代表冬季和黑色。
在汉代,人们对图谶之术有着极其深厚的信仰,这种宗教神学观念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对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作为四方、四时、星宿象征的四神体系,也因此被统治者所利用赋予了政治色彩,成为统治者谋求政治权力合法性的工具,将其广泛应用于建筑之中。汉长安城南郊礼制建筑中出土的四百余件四神瓦当便是这一历史现象的有力证明。
2.3. 文字瓦当
文字瓦当起源于西汉中期早段,盛行于西汉后期,在汉瓦当中居主导地位。在创作布局上,文字瓦当是以点、线、面三种基本元素相结合构成了丰富多样的图案,这些文字种类繁多、题材各异,多以篆书为主,还有部分隶书、楷书等。在书法上,文字瓦当讲究依圆就势、布局饱满的视觉效果,体现了汉朝独特的审美情趣;字体上表现为干净利落、质朴醇厚,于方寸之间传达出“笔之所到,意之所趋”的情感意蕴。文字瓦当在寓意内涵表达上,相较于图像瓦当和图案瓦当更具有说明性和指向性,这一显著特性主要来源于文字本身能够直接明确地传达信息能力。文字瓦当不仅具有装饰建筑的功能,还具有记载历史事件、人物事迹、宗教信仰等历史信息的功能,具有历史文献价值,通过文字瓦当,我们可以深入地了解古代历史文化。
据考古发现,至今出土的文字瓦当在字数上有一字至十二字的,但尚未发现十一字瓦当。文字瓦当按照内容主要可分为七类:宫苑类、祠墓类、吉语类、官署类、纪事类、宅舍类和其他类。其中,吉语瓦当在汉代建筑中尤为流行,诸如“延年益寿”、“长乐未央”、“与天无极”、“千秋万岁”、“富贵”、“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图2)等等。这些吉语瓦当反映了汉代各阶层对荣华富贵、健康长寿、幸福安康等美好愿望的追求,同时也是人们理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此外,从古至今死亡就被视为是重要且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这源于“事死如事生”的传统观念,人们普遍认为,“灵魂像活人一样具有情感,它们会留恋生前的地方,或者会怨恨生前的人与事,所以要好好打发他们安心离去。同时,他们也认为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会继续发挥影响现实人们生活的作用,所以,他们必定尽力把丧葬之事做得令灵魂满意,最为重要的是给灵魂一个舒适的居住之地,这样灵魂才会保佑亲人,给其带来好运。” [6] 同时,汉代社会稳定、国力强盛,厚葬之风盛行,在这样社会氛围下,墓葬类文字瓦当应运而生,其文字主要有“万岁冢当瓦当”、“长久乐哉冢瓦当”、“神灵冢当瓦当”等。最初,墓葬名瓦当用于标识墓葬的名称,其中以“冢”字瓦当最为常见。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赋予了墓葬瓦当福佑子孙的含义,表达了希望祖先能够为子孙后代带来福祉和庇佑的强烈功利性,实际上本质是儒家文化对丧葬习俗重视的体现。
Figure 2. Han “Wei heaven spirit, Yan Yuan ten thousand years, the world Kangning” tile
图2. 汉“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瓦当②
3. 汉代瓦当纹饰的设计美学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提出:“在每件作品中,以某种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的线条和色彩、特定的形式和形式关系激发了我们的审美情感。我把线条和颜色的这些组合和关系,以及这些在审美上打动人的形式称作‘有意味的形式’,它就是所有视觉艺术作品所具有的那种共同属性”。 [7] 汉代瓦当作为古代工艺美术的创造品,其纹饰之美正是“有意味的形式”的生动体现,这些瓦当纹饰不仅具有别具一格的艺术美感,还蕴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和时代精神,彰显了汉代人们对于美的崇尚与追求。
3.1. 线条节奏之美
瓦当纹饰图案是由点、线、面三种基本元素组成,三者以立体的形式共同构筑出瓦当纹饰独特的美。点是瓦当造型中相对较小的元素,点的使用主要以乳的形式出现,瓦中置乳是汉以后的事情,无论是文字瓦还是图案瓦,乳成为不可或缺的要素 [8] 。线条在瓦当纹饰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英国美学家罗杰·弗莱曾深刻指出,中国艺术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在其中占重要地位的线的节奏,轮廓总是其形式的最重要的特征所在。然后,我们注意到这种线的节奏又总是具有流动和连续的特征……一幅画总是被表达成为一种有节奏的姿态的可见的记录 [9] 。可见,正是瓦当纹饰中的直线、曲线、圆弧线、波状线、辐射线和S形线等多种线条共同构筑出了丰富多彩、形态各异的纹饰图案,并赋予了它们强大的生命力,更在视觉上呈现出和谐的韵律感和节奏感。
3.2. 随圆就势之美
汉代瓦当形制有圆形、半圆形两种类型,其中以圆形瓦当为主。与半圆形瓦当相比,圆形瓦当在实用功能上更具优势,不仅能够更好地遮风挡雨保护屋檐椽头,延缓椽头腐朽过程;在美学设计方面,扩大了瓦当面积,使其装饰构图更为完整和丰富,从而增强了其美观性,更符合人类的视觉审美。圆形构图是一种饱和、圆满、富态、旋转、运动且具有张力的构图形式;圆形构图有两种解释:其一是画面外在是圆形的;另一种是画面中主体内容的结构是圆形的 [10] 。圆形瓦当是由“内圆”与“外圆”两种元素组成,在纹饰构图上讲究随圆就势原则,意味着纹饰图案需适应圆形空间,随其轮廓变化而进行制作刻画,使得瓦当整体呈现出一种饱和、圆满且和谐的美感(图3)。自古以来,“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其中映射出中国人独特的人生观和宇宙观。古人在对世界观察中,对“圆”产生了最初的认知,进而萌发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认为宇宙万物运转方式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并
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圆”的哲学思想,如“天人合一”、“中庸之道”、“返璞归真”等学说皆源于此。故而,汉代大量的圆形瓦当出现并非偶然,“圆”不仅在外观上迎合了统治者的审美追求,更是在精神内核上与他们的统治理念相契合。
3.3. 对称均衡之美
对称均衡作为汉瓦当的重要设计法则,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汉瓦当纹饰的审美性和平衡性,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追求和谐、平衡与稳定的哲学观。正如美学家滕守尧所说,“对称可以产生一种极为轻松的心理反应。它给一个形注入平衡、匀称的特征,即一个好的完形之最主要的特征,从而使观看者身体的两半的神经作用处于平衡状态,满足了眼动和注意活动对平衡的需要”。 [11] 可见,对称首先是满足了人类生理上对平衡的需求,继而引起心灵上的愉悦感。汉代瓦当对称结构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完全对称,另外一种是不完全对称。完全对称是以瓦当圆心或中轴线为支撑,上下左右的纹饰形状和大小均等相同,从而使得画面整体布局呈现出庄重大方、圆满统一的视觉美感。不完全对称从视觉整体来看是对称的,但某部分区域存在一定差异,故而又称之为一般对称性。而在出土的汉代瓦当中,绝大部分文字瓦当便采用了这种不完全对称形制,相较于前者完全对称,不完全对称更能彰显出瓦当纹饰的生命力和丰富多彩。诸如“延年”飞鸿瓦当、“万岁”瓦当和“长乐富贵”瓦当等便是不完全对称的典型代表,展现出一种独特的美。
4. 结语
总而言之,汉代作为中国瓦当艺术发展史上的巅峰时期,其多样化的图案纹饰和精湛的工艺水平均达到了前所未有之高度,这些瓦当无不彰显出的汉朝国力的强盛和经济文化的繁荣昌盛。通过对汉代瓦当纹样的类型与设计原则进行深入探讨,我们不仅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其设计、制作与使用方面的演变历程,还能深刻地领略到汉代瓦当所蕴含的审美观念、文化内涵及哲学思想,从中汲取灵感和启示,为当代艺术设计注入新的活力。
注释
①图1来源:陈徐玮. 汉长安城瓦当研究[J]. 考古学报, 2022(1): 1-18+149-150.
②图2来源: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汉研究室, 编. 新编秦汉瓦当图录[M]. 西安: 三秦出版社, 1986: 219.
③图3来源: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汉研究室, 编. 新编秦汉瓦当图录[M]. 西安: 三秦出版社, 1986: 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