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马克思、恩格斯在1882年初合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这样写道:“《共产党宣言》的任务,是宣告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必然灭亡。但是在俄国,我们看见,除了迅速盛行起来的资本主义狂热和刚开始发展的资产阶级土地所有制外,大半土地仍归农民公共占有。那么试问:俄国公社,这一固然已经大遭破坏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够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还必须先经历西方的历史发展所经历的那个瓦解过程呢?对于这个问题,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 [1] 在学界,人们通常将马克思、恩格斯的这段论述看作是对“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理论”(简称“跨越论”)最为经典的表述。然而,在对“跨越论”的实际阐释中,人们主要使用的却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三份俄国问题文献,即马克思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1881年《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及正式复信,以及恩格斯1875年《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甚至“跨越论”的核心概念和理论框架,均出自这三份文献。我们归纳《〈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唯一可能的答复”包含三要素:农村公社、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那么,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三份文献中有此三要素吗?文本的目的就是对这个很少受到学界重视与探究的问题做出解析。
2. 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看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与“跨越论”的关系
马克思之所以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是因为他认为俄国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在自己的文章中对《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作了错误的理解,拟给予纠正。
1877年9~10月,俄国思想界就如何理解马克思《资本论》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自由派经济学家茹柯夫斯基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及其著作〈资本论〉》一文,激烈攻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的理论与方法,而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则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的法庭上》一文,为《资本论》进行辩护。然而在辩护的过程中,米海洛夫斯基也对《资本论》中的某些理论观点产生了疑问。
米海洛夫斯基从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第一版第一卷“原始积累”一章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论述中得出结论认为,马克思描述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最初阶段的历史特征,但是给出的却是整个哲学–历史理论”。按照这一理论,世界上的任何国家包括俄国,都要经历英国那样的资本主义起源过程。米海洛夫斯基还根据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一版第一卷中关于赫尔岑的一段插语,得出了马克思明确反对俄国人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所作的努力的结论。马克思的这段插语是这样说的:“正像半个俄罗斯人但又是完全的莫斯科人赫尔岑(顺便说一下,这位文学家不是在俄国,而是在普鲁士参政官哈克斯特豪森的书里发现了‘俄国的’共产主义)非常认真地预言的,欧洲也许最终将不可避免地靠鞭子和强行注入卡尔梅克人的血液来返老还童。” [2] 米海洛夫斯基由此得出结论说,“即使单单从它的语气来判断,也很容易清楚地看出马克思对于那些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俄国人所做的努力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马克思认为米海洛夫斯基在这两处引证中都曲解了自己的观点。他首先在信中澄清了关于赫尔岑那段插语的问题,指出“我对于这位作家的评价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决不能根据这点来理解我对‘俄国人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经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看法。” [3] 马克思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确,即自己在那段插话中只是批评了赫尔岑的泛斯拉夫主义,而没有涉及到其他方面的内容,米海洛夫斯基怎么能从这段话里得出自己反对俄国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结论呢?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马克思列举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例子。马克思写道,在《资本论》德文第一卷第二版的跋里,自己在谈到关于约翰·穆勒经济学说体系的特征及其历史评价时曾说,“俄国的伟大学者和批评家尼·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穆勒政治经济学概述》中已作了出色的说明。” [4] 这段话体现出马克思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高度尊重。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是俄国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重要创立者,他在自己的几篇出色的文章中谈到“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他表示赞成后一种解决办法。” [3] 马克思反问米海洛夫斯基道:“你既然可以根据我对赫尔岑泛斯拉夫主义倾向的讥讽就断定我反对俄国人探索自己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那么你也应该根据我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尊重得出我赞同他的那个观点,尽管我只是在谈到经济学的问题时表达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尊重的。”马克思在这里显然强调的是,他并不赞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不能将不同语境的问题混为一谈。
在对那段插语作了澄清以后,马克思在信中又用一定篇幅阐述了不能将其《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理解为普遍的历史哲学理论的问题。他引用1875年《资本论》法文版中的有关段落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 [3] 在这段话里,他特意加上了“西欧”这一限制词,而这一限制词在1867年《资本论》德文第一版中是没有的。同时,他还对关于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那段论述作了说明,指出自己那段话是对《资本论》中描述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一种概括性说明,是一种历史概述而非提出的一种理论。
至此,马克思对米海洛夫斯基误解《资本论》中的两处问题作了澄清,马克思写信的目的应该说已经达到了。那么,就这些内容而言,可以说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和“唯一可能的答复”表达的“跨越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些内容既没有论述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的问题,也没有涉及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在澄清了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两处误解后,马克思还写下了看起来与信的主题无关的两大段话。一段是在澄清了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问题后,马克思继而写道:“因为我不喜欢留下‘一些东西让人去揣测’,我准备直截了当地说。为了能够对当代俄国的经济发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学习了俄文,后来又在许多年内研究了和这个问题有关的官方发表的和其他方面发表的资料。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 [3] 另一段是在澄清了《资本论》中资本主义起源历史概述的适用范围后,马克思指出,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但是我要请他原谅……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 [3]
在学界,人们通常将这两段话看作是马克思提出了“跨越论”的主要证据而加以引用。实际上,从“唯一可能的答复”所包含的三要素来看,马克思的这两段话与“跨越论”看不出有何关联。
关于第一段话,尽管马克思首先声明说为了不引起揣测,他要给出一个直截了当的结论,但他随后并没有给出一个这样的结论。在俄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情况下,还存在着怎样的历史提供给它的可以不继续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大好的机会?怎样和由谁来抓住这一机会?马克思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和说明。关于第二段话,马克思明显是对米海洛夫斯基有所误解的。因为米海洛夫斯基并没有执意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而是他认为马克思试图这样做。作为主观社会学的创立者和民粹派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信奉者,米海洛夫斯基是反对存在这样的理论的。而另一方面,马克思在这里强调一个国家走怎样的发展道路,完全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这也属于认识问题的方法论,而不是提出了“跨越论”。
当然,马克思在第一段话里,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的不希望俄国继续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思想倾向。然而,这不过是为了鼓励俄国民粹派进行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革命斗争而在策略上做出的让步。因为,一个国家是不是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不是主观希望或不希望的问题,而是正如他后面所言,是历史环境决定的。另一方面,即使是表达出这样一种思想倾向,也丝毫不意味着马克思提出了自己的“跨越论”,因为在这里看不出他的这种说法与民粹派有什么不同。即使是这样,马克思还是觉得自己的说法不够严谨,加上对米海洛夫斯基的批评有不当之处,最后决定不寄出该信。
因此,以“唯一可能的答复”的标准来衡量,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出“跨越论”。换言之,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为的是解决《资本论》被误读的问题,而和“跨越论”没有多大关系。
3. 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看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与“跨越论”的关系
1880年,俄国民粹派思想家沃龙佐夫发表了《俄国资本主义的命运》一书,在俄国革命者中间引发了又一轮关于如何理解《资本论》中的有关理论、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俄国是否应该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等问题的争论。1881年2月16日,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查苏利奇代表俄国社会革命党人致信马克思,请求其解答令他们疑惑的问题。
查苏利奇在来信中主要表达了四个方面的意思。其一,介绍了《资本论》在俄国受欢迎的情况及其在俄国关于农村公社命运和资本主义问题争论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二,指出一些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宣扬根据马克思的学说得出农村公社是一种陈腐的东西、必然走向灭亡的结论。其三,请求马克思解答俄国农村公社是否必然走向灭亡,世界各国是否由于“历史的必然性”都要经历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阶段。其四,称这些问题对于俄国社会民主党人至关重要,希望马克思详尽阐述自己的思想,并允许将其公开发表。
查苏利奇是俄国著名女革命家,对这样一位俄国革命者言辞恳切的来信,马克思自然非常重视,不顾年迈体衰,立即着手写作回信。在此后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内,他先后写下了4个草稿,共计1万余字内容,然而最终的复信却十分简短,与查苏利奇的请求相差甚远。
马克思在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最近十年来定期发作的神经痛妨碍了我,使我不能较早地答复您2月16日的来信。承蒙您向我提出问题,但很遗憾,我却不能给您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说明。几个月前,我曾经答应给圣彼得堡委员会就同一题目写篇文章。” [3] 马克思的意思是本可以更早地回信,现在拖到了半个月之后,对此表示了一定的歉意。但是,马克思表达的遗憾和提出的理由,是需要加以推敲的。从行文来看,马克思实际上对查苏利奇言辞恳切的请求表示了拒绝,这是不太寻常的。因为马克思在之前写的草稿中对有关问题已进行过较多的论证,在第三草稿的开头还曾这样说:“要深入分析您2月16日来信中提出的问题,我必须钻研事物的细节而放下紧急的工作。但是,我希望,现在我很荣幸地写给您的这一简短的说明,就足以消除对所谓我的理论的一切误解。” [3] 在这里,马克思既没有说这一简短的说明不适合发表,也没有提到曾答应给彼得堡委员会写文章的事。据考证,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马克思答应过这件事,马克思事后也并没有写过这样的文章。
在指出不能给查苏利奇一个适合于发表的说明后,马克思接下来又说:“我希望寥寥几行就足以消除您因误解所谓我的理论而产生的一切疑问。” [3] 马克思随即援引了《资本论》法文版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那段文字,并特别强调指出,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在这里,马克思写得很清楚,只是希望用寥寥数语消除查苏利奇等人对其《资本论》中的一切疑问。马克思再次强调,他明确地将资本主义产生的“历史必然性”限于西欧各国,至于其他国家是否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和《资本论》无关。
而在信的最后,马克思说了这样一段话:“由此可见,在《资本论》中所作的分析,既没有提供肯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也没有提供否定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但是,我根据自己找到的原始材料对此进行的专门研究使我深信:这种农村公社是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可是要使它能发挥这种作用,首先必须排除从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然后保证它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 [3]
这一段话的前半部分,马克思旨在撇清《资本论》与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后半部分则讲了自己关于农村公社问题的看法。当然,这个看法也是用假定语句来表达的,即假如能消除各方面袭来的破坏性影响,保证其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农村公社才能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但马克思对此并没有具体阐述。
那么,可以说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正式复信中并没有提出“跨越论”,因为它不具备“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规定的三要素。
首先,马克思一开始宣布的复信主旨和“跨越论”没有任何关系。马克思只是说要澄清查苏利奇等人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而没有说要回答关于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问题。并且,在谈到《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历史必然性”的时候,他只说限于西欧各国,而没有涉及到其他国家,当然也就没有涉及到俄国。其次,马克思接下来还特别撇清了《资本论》与农村公社的关系。撇清与俄国农村公社的关系,实际上就是撇清了《资本论》与“跨越”问题的关系。最后,唯一需要略作探究的是马克思表达的“深信”。既然前面已经说过该信的目的只是澄清人们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那么,马克思为何还要表达这样一个“深信”呢?这实际上也是不难理解的。
查苏利奇向马克思提出的主要请求,是解答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问题,并且说这个问题关系到俄国革命党人的生死存亡。而马克思却把信的主题变成澄清人们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并且还刻意撇清了《资本论》与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这就等于完全没有回答查苏利奇提出的问题。用这样的方式答复查苏利奇,显然是不合适的。经过权衡,马克思还是决定要表达一下对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问题的看法。
不过,仅仅提及俄国农村公社问题,从形式上看,只涉及到了“唯一可能的答复”中的一个要素,即农村公社。由此说来,这丝毫不意味着马克思提出了所谓“跨越论”。当然,即使是关于农村公社,马克思也仅仅是赋予它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的作用。我们知道支点其实就是一个杠杆,发挥工具性的作用,它本身并不是构成新社会的要素,并且,即使发挥杠杆的作用,也需要具备一系列条件,至少要先消除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但是怎样才能消除和由谁来消除这种破坏性影响,马克思没有给予任何的解释。单凭这句话而言,我们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对民粹派观点的一种让步,或者说是对查苏利奇等人的一种抚慰,但和“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表达的“跨越论”还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被马克思基本废弃了的复信草稿的问题。
前已述及,马克思曾先后写下了四个草稿。初稿字数最多,对问题的论述也最为详细,它主要包含了这样几方面的内容:第一,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论述的说明,如同正稿中一样,明确地将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限于西欧各国。第二,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获得新生的有利外部环境,主要是说它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而世界资本主义正处于危机中。第三,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本身的特点,尤其是优点,并且说它具有的某些缺点是很容易消除的。第四,论述了俄国农村公社具有的二重性,认为是私有制战胜公有制或是相反,一切取决于其所处的历史环境。第五,指出就现实而言,俄国农村公社正处于危机之中,而要挽救公社,就需要有俄国革命。
那么,马克思在初稿中是否提出了“跨越论”呢?无疑,马克思在其中是有这样的表述,即明确提出了“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这样的概念。但这和“唯一可能的答复”所体现的“跨越论”不是一回事。因为在初稿中,只提到了两个要素,即农村公社和俄国革命,而且俄国革命还是作为挽救农村公社的必要条件提出的,而不是为着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仅仅提及这两个要素充其量属于民粹派的“跨越论”,而非马克思、恩格斯的“跨越论”。
即便从字面内容上看,也有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需要解决。一是俄国农村公社因为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就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吗?俄国农村公社不是已经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怎么还没有跨越?跨越的主体是谁呢?二是西方资本主义是否真的处于危机之中?假设处于危机之中和农村公社的跨越又是怎样的关系?三是俄国农村公社自身具有的那些优势能够使其过渡到新的社会形式吗?最后,俄国革命可以挽救农村公社吗?这种革命能够发生和胜利吗?即使胜利了就能够挽救农村公社?挽救了农村公社后如何向新的社会形式过渡?这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甚至是内含矛盾的,马克思当然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答复查苏利奇。
于是,在初稿之后,马克思又写了二稿、三稿和四稿,在字数和内容上不断缩减。关于“俄国革命”的提法,在二稿、三稿和四稿中都不见了,而且马克思在四稿中就开始声明说,不适合给查苏利奇一个适合于发表的说明。既然连“俄国革命”的提法都已消失不见,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角度看,这和“跨越论”已完全不可比拟了。
经过分析与梳理,我们看到,学界以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尤其是其草稿作为阐释马克思“跨越论”的主要文献来源,是缺乏说服力的。
4. 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看恩格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与“跨越论”的关系
在学界,许多学者在论证和阐释“跨越论”时,还时常涉及到恩格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跨越论”最早是由恩格斯提出的。那么,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标准看,恩格斯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是否提出了“跨越论”呢?
恩格斯写《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的起因是,1874年,为了指导欧洲范围内社会主义运动的健康发展,恩格斯连续发表文章批评波兰、法国、俄国等国流亡者中间存在的错误思潮。在《流亡者文献(三)》中,恩格斯批评了俄国民粹派革命家拉甫罗夫的调和主义立场,同时还顺便批评了俄国革命民粹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特卡乔夫的一些激进主义观点,称这些观点是极为幼稚的。特卡乔夫不接受恩格斯的这种批评,迅速写了一封致恩格斯的公开信,在指责恩格斯对俄国国情缺乏了解的同时,还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民粹派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基本观点。恩格斯在看到特卡乔夫的公开信后,迅速写了《流亡者文献(四)》,对他所提出的一些问题进行了回应。之后,恩格斯又在马克思的大力支持下,写下了《流亡者文献(五)》,也就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较为系统地批驳了特卡乔夫所宣扬的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理论。
恩格斯首先从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高度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不存在无产阶级但也不存在资产阶级,因而比西方更容易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这一民粹主义观点。恩格斯指出,科学社会主义所力图实现的目标,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和在彻底消灭阶级差别的基础上建立社会主义新社会。为此,就不但需要有能承担起这一历史使命的人数众多的无产阶级,而且还要有能使社会生产力发展到极高度发展水平的资产阶级。恩格斯直言,“谁竟然断言在一个虽然没有无产阶级然而也没有资产阶级的国家里更容易进行这种革命,那就只不过证明,他还需要学一学关于社会主义的初步知识。” [3]
其次,恩格斯用较大篇幅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政治权力是悬在空中的、因而很容易被推翻的说法。恩格斯指出,俄罗斯国家的政治权力根本就不是悬在空中的,而是有着深厚的阶级基础。它首先代表了贵族地主阶级的利益。俄国绝大多数土地掌握在贵族地主阶级手中,而农民在改革中不仅被剥夺了大量原本属于自己耕种的土地,而且,为了摆脱农奴身份,还要付出大量赎金。同时,贵族地主阶级根本不用交税,一切税负都由农民承担。其次,俄罗斯国家还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农村,高利贷者、富农、商人这些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对农民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盘剥,而大资产阶级也利用投机和贸易攫取巨额财富,致使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俄国这样,当资产阶级社会还处在原始蒙昧状态的时候,资本主义的寄生性便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整个国家、全体人民群众都被这种寄生性的罗网覆盖和缠绕” [3] 。最后,俄罗斯国家还代表了人数众多的官僚群体的利益,他们盗窃俄国,成为俄国统治阶级的主要依靠力量。
再次,恩格斯尖锐地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由于存在着劳动组合和土地公有制、俄国人民因而是天然的社会主义选民的观点。关于劳动组合,恩格斯阐述道,从赫尔岑时代起,劳动组合就开始在俄国人的心目中有着某种神秘的作用,但它只不过是一种自发产生的、还很不发达的合作社形式,并且也不光俄罗斯或斯拉夫民族所独有。劳动组合在俄国占优势虽然证明俄国人民有着进行联合的强烈的愿望,但远不能证明靠着这种愿望他们就能直接跳进社会主义社会。关于俄国的土地公社所有制,恩格斯指出,人们完全没有必要高估它,因为从印度到爱尔兰的一切印度日耳曼语系各民族的低级发展阶段上,这种制度都可以见到,而它在大俄罗斯保存到今天,只是说明它还处在很不发达的状态。事实上,俄国农民只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对外部世界是很少了解的。并且,“各个公社相互间这种完全隔绝的状态,在全国造成虽然相同但绝非共同的利益,这就是东方专制制度的自然形成的基础。” [3] 另一方面,俄国农村公社正受到内部分化和外部压榨的影响,面临着走向灭亡的命运。
最后,恩格斯驳斥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农民由于具有革命本能因而在俄国更容易进行社会革命的观点。恩格斯指出,既然社会革命这么容易,那为什么俄国人民还不进行革命、俄国怎么还没有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呢?俄国人民,这些所谓本能的革命者,固然举行过无数次零星的起义去反对贵族和个别官吏,但除了冒名沙皇的人充任农民首领并试图夺回王位以外,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沙皇。如果说自赎免徭役以来,俄国农民们开始反对政府和沙皇,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快生活不下去了,而和革命的本能没有关系。
以上是恩格斯对特卡乔夫宣扬的农民空想社会主义观点所作驳斥的主要内容。在这里,俄国农村公社被专门提及,但显然是作为一个消极和被动因素出现的。
不过,在论述俄国农村公社问题时,恩格斯还说了这样一段话:“由此可见,俄国的公社所有制早已度过了它的繁荣时代,看样子正在趋于解体。但是也不可否认有可能使这一社会形式转变为高级形式……然而这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如果有什么东西还能够挽救俄国的公社所有制,使它有可能变成确实富有生命力的新形式,那么这正是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 [3] 在这里,恩格斯明确提到了俄国农村公社是否能转变到高级形式的问题,他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但指出前提条件是西方无产阶级革命要率先胜利。在恩格斯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为俄国农村公社提供大生产这一物质前提,没有这一物质前提,俄国农村公社无论如何是无法新生的。因此,以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率先胜利为前提,实际上就是以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为前提,这就回到科学社会主义的核心命题上来了。
除了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恩格斯还在文中的几处提到了俄国革命的问题。关于俄国革命,恩格斯主要表达了两个方面的观点。其一,由于农奴制改革造成的对农民利益的巨大损害,也由于财政崩溃和社会出现了立宪的要求等等,俄国的革命形势日益逼近,但俄国将要发生的革命绝不可能是社会主义革命。其二,这次革命将由首都的上等阶级,甚至可能由政府自己开始进行,但是农民将把它推向前进,很快就会使它超出最初的立宪阶段的范围,“这个革命单只由于如下一点就对全欧洲具有极伟大的意义,这就是它会一举消灭欧洲整个反动势力的迄今一直未被触动的最后的后备力量。” [3]
至此,“唯一可能的答复”所内含的三个要素恩格斯都涉及到了。从形式上看,恩格斯在这篇文章中对“跨越论”作了详尽的阐释,但细作分析,我们发现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整体理解恩格斯的这篇文章,我们可以说,恩格斯的主旨是要阐述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虽然文章中对俄国农村公社作了较多论述,但它主要是以一种被动性角色出现的。文章中提到的俄国革命,一方面被恩格斯作了与农村公社向新形式过渡问题的切割,另一方面只提及了对于西方革命的意义。而至于这个革命是什么性质,恩格斯只是说不可能是社会主义革命,也不可能是资产阶级革命,而没有具体界定其内涵。而关于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恩格斯只是说它是俄国农村公社向新形式过渡的先决条件,至于它能不能发生,发生后能不能胜利,胜利后如何帮助俄国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而没有进行更多的阐述。
因此,恩格斯在文中尽管提到了与“唯一可能的答复”相符合的三要素,但毫无疑问主要强调的是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和物质条件对于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重要性。而恩格斯为什么最后要强调俄国革命对于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意义,他在给该文献写的导言中已作了较明确的说明,即希望俄国革命摧毁沙皇专制制度,进而推进西方无产阶级革命。分析至此,我们还会说恩格斯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首先和明确提出了“跨越论”吗?
5. 结语
最后我们对所讨论的问题作一个简要的总结。本文开头暂且认同许多论者认为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所作的“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对“跨越论”最经典和标准的概括,由此提出“跨越论”必须内含这样三个要素,即主体是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问题,条件是俄国发生革命并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西方在收到这一信号后要发生无产阶级革命,然后反过来支援俄国。因而,合乎逻辑的结论就是:如果一个文献同时具备了这三要素,就是内含了“跨越论”,否则就没有。
但在学界,人们对“跨越论”的阐释通常是遵循着这样的顺序和逻辑进行的:首先认为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复信草稿中最完整和明确地提出了“跨越论”,然后认为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复信的正稿和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中提出了“跨越论”,最后再延伸到恩格斯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乃至后来为其作的跋。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马克思给查苏利奇复信的草稿只具备“唯一可能的答复”中的一至两个要素,即农村公社和俄国革命;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正稿只提及一个因素,即农村公社;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的信则一个要素都没有涉及;恩格斯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是这几个要素都提及了,但其主旨显然是论证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俄国农村公社是作为一个消极因素出现的,俄国革命具体内容语焉不详,只是简单提及了对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意义,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被提及则只是为了强调物质条件的重要性。
由此,我们再对《〈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这个“唯一可能的答复”的具体涵义作一个说明。毫无疑问,马克思、恩格斯是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这一非常宏观的角度去看待俄国问题的。极端落后的俄国之所以能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关联起来,只是因为沙皇俄国是欧洲反动势力的堡垒,有可能干涉和镇压西欧的社会主义运动。那么,在俄国只有俄国革命社会党人有可能撼动沙皇专制制度的力量,而俄国革命党人进行革命的主要动力就是对农村公社可以成为俄国过渡到社会主义的基础的信仰。因此,马克思、恩格斯不得不在序言中给其一定的肯定性评价,但也设置了严格的条件,尤其是提到西方无产阶级革命,即必要的物质条件,从而就与民粹派理论严格区别开来。因此,从整体思想看,马克思、恩格斯的落脚点绝不是在俄国向共产主义的过渡上,如果主要从“跨越论”角度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这篇序言,就头足倒置了。
既然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所作的“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落脚点都不在俄国社会的跨越上,那么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三份文献在形式上都不具备“唯一可能的答复”三要素,就更谈不上提出了什么“跨越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