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作，以简洁凝练的语言、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深刻的社会意义成为世界文学经典。小说通过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借项链引发的一系列戏剧性事件，深刻揭示了虚荣心对人性的侵蚀、社会阶层的固化等问题。该作品在全球范围内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国内诸多学者也对其进行了翻译实践。《项链》的系列汉译本在语言风格、叙事逻辑以及社会文化背景的再现上体现了各译者在翻译活动中的选择性和创造性，其中译者赵少侯和李玉民作为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翻译风格别具一格且各具特色，因此本文将选取这两位译者的《项链》译本进行对比研究。韩礼德的及物性理论作为系统功能语言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分析语篇有效的理论框架。及物性理论以过程类型为核心，将语言中的行为、情感和存在等各种经验意义划分为物质、心理、关系等六种过程类型，同时结合参与者和环境成分，揭示语言如何表达与构建复杂的社会现实。该理论在文学文本分析中得到了广泛应用，为研究语言与意义的互动提供了有效途径。而在翻译研究中，及物性理论能够揭示译者如何通过语言结构的调整重构原文意义，并适应目标语读者的认知习惯和文化期待。本文以韩礼德的及物性理论为理论框架，选取莫泊桑《项链》的两个汉译本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译文中各类过程类型的分布及其参与者和环境成分的调整，探讨译者在翻译中如何重构原语意义，分析两个译本对原文的理解以及贴合程度，并检验及物性理论在翻译批评研究中的适用性，为文学翻译实践与研究提供新的视角与方法。
2. 及物性理论概述
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的纯理功能(Metafunction)分为三种：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人际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和语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这三者构成了语言的意义潜势(Meaning Potential)。其中的概念功能是“语言对人们在现实世界(包括内心世界)中的各种经历的表达”[1]。概念功能由多个语义系统构成，最重要的一个语义系统是及物性系统。该系统将人类的经验世界理解为一套可控的过程(Process)，其作用是把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所见所闻、所做作为分成若干种过程，即将经验通过语法进行范畴化，从而研究小句如何表达概念意义，并指明与各种过程有关的参与者(Participant)和环境成分(Circumstantial Elements)。及物性系统包含六种过程类型：物质过程(Material Process)、心理过程(Mental Process)、关系过程(Relational Process)、行为过程(Behavioral Process)、言语过程(Verbal Process)和存在过程(Existential Process)，而语篇正是在上述的过程和各种逻辑语义关系的基础上组织起来的[2]。物质过程表示指做某件事的过程。物质过程一般由动作动词体现。它要求的“动作者”(Actor)和动作的“目标”(Goal)由名词或名词性动词体现[3]。心理过程是表示“感觉”、“反应”和“认知”等心理活动的过程，由感觉者和现象者两个参与者构成。关系过程指各实体间相互关系的过程，分为归属、识别两类，由载体、属性、被识别者、识别者、被占有者和占有者构成。行为过程是指如笑、呼吸、咳嗽、做梦等生理活动，由说话者、说话内容、受话者三个参与者构成。言语过程是“通过讲话交流信息的过程”[1]，通常有很多参与者，如说话者、受话者、讲话内容。存在过程表示事物的存在，仅有一个参与者，即存在物。环境因子一般有时间、空间、方式、程度、比较、伴随、因果及身份等，常通过副词或介词短语等形式来呈现，值得注意的是，环境成分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是空缺的。
3. 及物性理论视角下《项链》汉译例对比分析
本文所选两篇汉译本分别来自赵少侯译作《莫泊桑短篇小说选》(以下简称张译)，以及李玉民译作《莫泊桑短篇小说集》(以下简称李译)。下面将从概念功能的主要体现形式，即及物系统的角度对原文及译文进行对比分析。具体分析如下：
例1：(1) Il se tut, stupéfait, éperdu, en voyant que sa femme pleurait. (2) Deux grosses larmes descendaient lentement des coins des yeux vers les coins de la bouche; (3) il bégaya: Qu’as-tu? qu’as-tu? (p. 6)
赵译：(1)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妻子已经在哭了，他又是惊奇又是慌张。(2) 两大滴眼泪从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来；(3)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第154页)
李译：(1) 他见妻子哭了，一时愕然，不知该怎么办，便不讲话了，愣愣地看着两大滴眼泪，从妻子眼角缓缓流到嘴角，(2)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第113页)
译例1的背景是玛蒂尔德的丈夫带回了一封邀请函，而玛蒂尔德因为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和珠宝首饰而发愁闹情绪，丈夫则对她的反常行为感到困惑不解。原句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以“il”为动作者引导出的行为过程，以及两个作为环境因子的形容词“stupéfait”和“éperdu”，它们分别意为“惊愕惊讶的”和“狂乱发狂的”，第二部分是以“Deux grosses larmes”作主语引导的一个行为过程，第三部分是“il”作主语以及动词“bégaya”所构成的一个言语过程。首先从行文结构上看，赵译本较忠实于原文，其译文也大致能划分为三个部分，并且大致遵循了原句的过程方式，而通过观察李的译文能发现他将原文的结构进行了打乱重组，译句整体上分为了以“他”作主语的两部分。他将第二部分原本由“Deux grosses larmes”所引导的一个行为过程转换为了同第一部分相连、以“他”为主语而构成的一个由“愣愣地看着”体现的心理过程，通过对过程方式的转换，使得两个部分的衔接流畅自然。此外，通过分析原文可发现，原文第一部分中的“en voyant que”暗含了一种时间先后关系，丈夫在与妻子对话过程中发现妻子哭了，感到惊讶疑惑因此停止了说话，一系列动作环环相扣，而看赵所译的这句话虽然完整再现了过程方式，但是从意义层面却缺乏了原文所暗含的一种连贯性。此外，赵在处理第一部分时，增添了两个主语“他”，将原句分割成了三个以“他”作主语的分句，一是给人以重复繁琐的感觉，二是将连续性的动作分隔开导致行文不够流畅，三是忽略了动作的先后顺序，而李译本深入理解了句子内部的意义，摆脱了原文的结构束缚，巧妙运用了不同的过程方式，并且通过增译如“一时”、“便”、“终于”等时间副词还原了原文中动作发生的逻辑关系，从而实现了句子意义最准确流畅地传达。
例2：Il reprit: (1) Tu mettras des fleurs naturelles. (2) C’est très chic en cette saison-ci. (3) Pour dix francs tu auras deux ou trois roses magnifiques. (p. 7)
赵译：他说：“(1) 你可以戴几朵鲜花呀。(2) 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漂亮的。(3) 花上10个法郎，(4) 你就可以有两三朵十分好看的玫瑰花。”(第155页)
李译：丈夫接口道：“(1) 你就戴几朵鲜花呀。(2) 这个季节，戴花显得非常俊俏。(3) 花上10法郎，(4) 就能买两三朵艳丽的玫瑰。”(第114页)
译例2的背景是妻子玛蒂尔德向丈夫说自己没有珠宝可以佩戴，丈夫便告诉她可以佩戴一些鲜花。原句整体上属于一个言语过程，在言语过程中包含了三个小句，分别是以动词“mettras”引导的物质过程、以动词“est”引导的关系过程和以动词“auras”引导的关系过程。首先对于原文句首“Il reprit”的翻译上，动词“reprendre”含有“再次”的意味，赵将其译为“他说”，并未译出这层含义，而李将其译为“丈夫接口道”，较为符合原句意义。此外，通过原文和两个译文的对照可以发现两个译文与原文的结构大致相似，并且在处理第三个小句中作为表示程度的环境因子“Pour dix francs”时，两位译者都选择将环境因子转换为了一个物质过程，描述了“花钱去买花”这一客观事实。然而在处理第二个小句时，赵选择忠实原文的关系过程，按原文字面意思将“C’est très chic en cette saison-ci”翻译为“这是很漂亮的”，而李在处理这一小句时进行了增译，将“戴花”这个动宾短语作为了主语并用动词“显得”呈现出关系过程，但在对于形容词“chic”的翻译上，赵将其翻译为了“俊俏”，该词在中文语境中具有书面语色彩，而原文语境是夫妻二人的日常对话，因此此处选用较为口语化的词更为合适，同时，原文最后一个小句为关系过程，赵依然遵循原文过程方式，将其处理为了以动词“有”引导的关系过程，李则将其转换为了以动词“买”引导的物质过程，这种处理方式未尝不可，但对于该句中的形容词“magnifiques”的翻译上，李的译文“艳丽的”也存在过于书面的问题，相比之下赵对于这些词的处理使其译文能够更加贴合原文语境。
例3：(1) Tout à coup elle découvrit, dans une boîte de satin noir, une superbe rivière de diamants; (2) et son cœur se mit à battre d’un désir immodéré. (p. 8)
赵译：(1) 忽然她在一个黑缎子的盒里发现一串非常美丽的钻石项链，(2) 一种过分强烈的欲望使她的心都跳了。(第156页)
李译：(1) 她忽然发现，(2) 一个黑缎盒子里有一条钻石项链，(3) 简直太华丽了。(4) 她的心狂跳起来，(5) 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渴望。(第115页)
译例3的背景是玛蒂尔德去到自己的朋友家借珠宝首饰，在一堆珠宝中找到了自己心仪的那条项链。原句包含两个过程类型，分别是由动词“découvrit”引导的一个物质过程和由动词词组“se mit à battre”引导的一个行为过程，赵译本也依旧忠实于原文并选择了相同的过程方式，而李译本选择将原句中的环境因子“dans une boîte de satin noir”单独拎出来并通过动词“有”而构成了一个存在过程，强调了项链存在于黑缎子盒子当中，但是原句的语义重点是她发现项链的这一物质过程而非项链在盒子中这一存在过程，因此在此处按照原文过程方式进行翻译较为合适。此外，两位译者对于原文第二个小句的处理也不相同。原句中信息中心是“son cœur se mit à battre”，环境因子是“un désir immodéré”，而介词“de”表示的是“由于”，也就是说由于一种过分强烈的欲望使她的心狂跳起来，含有一种因果关系，赵的译文遵循原文的过程方式，精准表达出了原句意义，而李的译文将原文第二小句的行为过程拆分成了一个由动词“狂跳”引导的行为过程加一个由动词“产生”引导的物质过程，且两个过程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关联，忽视了原句的因果关系，因此与原文意义有一定出入。此外，从句式上看，赵倾向于使用长句并忠实于原文过程结构，而李偏好使用短句，将原句进行拆分并对原有过程结构进行部分转换，但这种处理可能会导致语义的增损现象。
例4：(1) Il les ramena jusqu’à leur porte, rue des Martyrs, (2) et ils remontèrent tristement chez eux. (p. 9)
赵译：(1) 这辆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殉道者街，他们的家门口，(2) 他们凄凄凉凉地爬上楼回到自己家里。(第157页)
李译：(1) 马车驶入殉道者街，(2) 一直到他们的家门口，(3) 他们无情无绪，(4) 上楼回到自己的家。(第116页)
译例4的背景是玛蒂尔德和她的丈夫在凌晨四点才结束了宴会，但是因为太晚了已经没有马车了，夫妻二人在寒风中走了很久才找到一辆破旧马车。二人终于能坐上马车回家。原句由“马车”作主语和由“他们”作主语的两个物质过程构成，原句意思为马车将他们带到了他们家门口，后面的环境因子“rue des Martyrs”表明他们的家位于殉道者街，赵的译本所选择的过程方式依旧遵循原文，译文由动词“送”以及动词“爬、回”体现的物质过程构成，而李将原文第一小句由动词“ramena”引导的物质过程转换为了由动词“驶入”体现的行为过程，并且省略了参与者“他们”，通过增译动词“驶入”与“一直到”，使文字充满了动态画面感，也能使马车行驶的路线在读者脑海中清晰地呈现出来，但不足之处在于体现过多译者主体性，未能充分忠实原文。此外，在处理第二小句时，赵的译文在意义层面与结构层面都符合原文，而李将原句中作为环境因子的“tristement”提出来单独构成了一个关系过程，这种处理方式是可行的，问题在于对于“tristement”这个词的翻译，这个词在辞典中的翻译是“悲伤地，忧郁地，惨淡地”，而译者将其翻译为“无情无绪”既不符合原文词汇的字面含义，也不符合原文语境，因此与原义有一定出入，未能充分传递原文信息。
例5：(1) Elle aperçut tout à coup une femme qui promenait un enfant. (2) C’était Mme Forestier, toujours jeune, toujours belle, toujours séduisante. (p. 12)
赵译：(1) 正在此时，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在散步。(2) 这个妇人原来就是弗雷斯蒂埃太太，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第161页)
李译：(1) 猛然间，她瞧见一位太太带着小孩在散步。(2) 那正是弗雷斯杰太太，(3) 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迷人。(第120页)
译例5的背景是玛蒂尔德弄丢了项链，因此不得不借钱买了一条新的项链还给朋友，夫妻二人用了十年时间还债，玛蒂尔德也从一位漂亮年轻的女士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美丽的容颜不复存在。某天，玛蒂尔德在街上突然看见了当年借给她项链的老友。原句由一个心理过程“elle aperçu”和一个关系过程“C’était”构成，后面三个“toujours”连接的三个形容词作为环境因子修饰弗雷斯蒂埃太太。两位译者都对原句进行了语序上的处理，开头都分别用时间副词“正在此时”和“猛然间”作为环境因子，再接一个心理过程与一个关系过程，这种处理方式符合译入语习惯，区别在于在对最后三个“toujours”引导的环境因子的处理上，赵依旧遵循原文，将“toujours”译为副词“还是”，最后三个分句仍然作为环境因子去修饰前面提到的弗雷斯蒂埃太太，强调她的外表上的年轻美丽迷人，具有一种客观性。而李则通过增译动词“看上去”将原句的三个环境因子转换为了一句心理过程，过程暗含的感觉者是玛蒂尔德，也就是说从玛蒂尔德的视角看过去，弗雷斯蒂埃太太仍旧和当年一样年轻美丽，而自己却人老珠黄，犹如一个长焦镜头，读者仿佛也在跟随玛蒂尔德的视角，然后焦距拉近，将视线锁定在了美丽依旧的弗雷斯蒂埃太太身上，通过这种对比更体现了一种辛辣的讽刺意味。
4. 结语
通过对以上五个例句的分析可以看出赵少侯在翻译实践时注重原文的忠实传达，在翻译时基本遵循了原文的及物性过程选择，同时又能使译文流畅易读，相比之下，李玉民多采用增译省译和转换过程方式的方法，使得其译文会更加生动有趣，但是也存在由于翻译过于灵活而导致不能充分传递原文信息或在翻译过程中增添过多译者主观意识的问题。本文认为译者应戴着脚镣舞蹈，综合考虑“信、达、雅”三个层面，以“信”为基础，同时采取较为灵活的翻译策略。具体而言，译者应在保证译文与原文贴合的基础上，灵活处理及物性过程及环境因子，使译文符合目标语表达习惯，并避免出现过多语义增损现象，从而实现源语与目标语的动态对等。结合以上研究可发现，及物性理论可以作为翻译批判的衡量依据，该理论为翻译批评研究建构出了一种较为系统、客观和具有较强操作性的翻译质量评估模式[4]，目前国内学界主要运用及物性理论围绕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展开翻译批评，本文认为除了文学翻译外，及物性理论的应用范围可以进一步扩展到如政治翻译、商务翻译、法律翻译以及科技翻译等不同类型的文本翻译研究中，以验证及物性理论的普适性与适用性并为译文质量评估提供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