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背景对记忆的影响

The Influence of Social Context on Memory

摘要: 社会背景在个体记忆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会影响协作记忆、前瞻性记忆、自传体记忆、情绪记忆、选择性记忆、内隐记忆和外显记忆等多种记忆类型及记忆偏差。社会背景影响记忆的过程可以从多种理论视角进行解释，如社会建构理论，社会认同理论，社会共享现实理论，社会互动理论，情绪感染理论等。由于社会背景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交叉，未来应进一步整合概念，利用社会认知神经科学的手段提高相关研究的外部效度，并进行跨文化研究探索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影响记忆的异同。

Abstract: Social context plays a crucial role in individual memory processes, which affects a variety of memory types including collaborative memory, prospective memory,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emotional memory, selective memory, implicit memory and episodic memory. The mechanisms of social context impacting memory can be elucidated from multipl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such as social constructivism theory, social identity theory, social shared reality theory, social interaction theory, and emotional contagion theory. Since social context involves the intersection of psychology, sociology, and other disciplines, future research should focus on further integrating these concepts and employing social cognitive neuroscience methodologies to enhance the external validity of related studies. Additionally, cross-cultural investigations are warranted to explore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how diverse socio-cultural contexts shape memory.

1. 引言

早期部分心理学研究者将记忆作为一项个体活动进行研究，而少有关注社会背景对记忆的影响。但社会性是日常生活中记忆的一个明显特征，由于个体需要花费一定注意资源与社会背景元素互动，社会背景可以塑造个体的行为和心理过程，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下，个体的行为和认知过程可能有所不同。因此近年来有研究者开始对社会情境下的记忆进行研究，关注社会背景如何对个体记忆产生影响。

1.1. 社会背景的理论定义

社会背景(Social Context)是指个体在社会互动、交流和行为中所处的特定或一般的环境和情境，强调情境的社会性质，包括直接或间接影响个体感知、思考和行为的社会因素，如社会关系、文化规范、社会角色和社会互动的规则、方式等。

1.2. 社会背景的操纵方法

由于社会背景是一个较为广泛的概念，各研究中对社会背景的操纵也不尽相同。

社会背景可以通过改变社会互动过程类型进行操纵。由于他人在场可以通过刺激的联合编码(Shteynberg, 2010)影响后续记忆，因此有研究以他人是否在场来操纵社会背景(Eskenazi et al., 2013)。即使两人共同在场执行彼此独立的任务，也会产生对他人信息的错误记忆(Wagner et al., 2017)。Cardoso等(2016)则通过是否与主试发生互动来操纵社会背景。在社会条件下，提示词由同性主试口头呈现。在非社会条件下，被试独自在一个远程监控的房间里按电脑提示完成实验任务。也有研究者操纵编码情境的社会性质(Eskenazi et al., 2013; Wagner & Echterhoff, 2018)，实验中，被试或单独(非社会情境)完成单词分类任务，或与另一个被试(社会情境)同时合作完成任务。但此类研究并未对合作/协作加以控制，而合作会创建一个特定的社会背景环境(Blumen & Rajaram, 2009; Wagner et al., 2017)。互动者的关系类型也是典型的社会背景，与对话环境动态共同发生作用(Hirst & Echterhoff, 2012; Zhang et al., 2023)。

社会背景可以通过改变社会线索进行操纵，如社会相关句子，图片等。社会性与非社会性语句背景(Kelley et al., 2012)以及图像等视觉刺激都会对记忆过程产生影响(Doherty et al., 2017)，相比于非社会图片(如房屋)，社会背景图片(如面孔)会激活记忆形成和背景关联的脑区(Greimel et al., 2012)；面孔社会背景(Diamond & Carey, 1986)则会影响社交中的工作记忆(Ye et al., 2023)。交流中的某些要素，如眼神交流、语调语气等也构成社会背景，影响工作记忆(Nemeth et al., 2013)。不仅如此，一些提取于社会背景但本身不具有社会属性的刺激也会成为检索提示和回忆背景(Hong et al., 2019)，如一张普通图片，被试若认为它有“正在被其他个体观看”的属性时，其记忆结果也会受到影响(Richardson et al., 2012)。

社会背景还可以通过互动对象的角色形象进行操纵。协作中非专家的记忆更容易受到干扰(Meade et al., 2009)。个体更倾向于与专家构建共享现实，从而更多地产生记忆偏差(Knausenberger et al., 2019)。社会权力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工作记忆表现(Hadar et al., 2020)，与等级相关的社会背景信息也会更容易被记住，且更容易产生记忆偏见(Griffiths et al., 2022)。

2. 社会背景与记忆

社会背景对不同分类方法下的多种记忆类型都会产生影响，如协作记忆、前瞻性记忆、自传体记忆、情绪记忆、选择性记忆、内隐记忆和外显记忆等，以及记忆偏差。

2.1. 协作记忆

协作记忆(collaborative memory)是两人及以上数量个体共同提取信息的记忆(Barber et al., 2012; Nie et al., 2021)。社会背景可能是形成协作记忆相关效应如错误修剪，协作抑制等的原因之一。通常对协作记忆的研究会将被试分为协作组和名义组，协作组的社会背景是与他人合作完成记忆的编码/存储/提取过程，而名义组虽然处于社会背景中有他人的存在，却缺少互动。

协作能稳定地抑制错误数量，提升协作记忆的正确率，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协作方式和关系类型等社会背景因素的调节(孙亚茹等，2023)。Saraiva等(2023)发现在连续回忆任务中，消除了协同抑制效应，这支持了检索策略中断作为协作抑制效应的解释。但Conte等(2024)聚焦编码过程的协作，结果与该假设并不一致，无论编码是协作编码还是个体编码，协作回忆组与个体回忆组的记忆都存在协作抑制效应，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由于不同社会背景造成的注意力分配不均造成的。

2.2. 前瞻性记忆

前瞻性记忆(prospective memory)是关于某一时刻要做的事或任务的记忆。社会重要性(如提供社会动机等)这种社会背景可以提高基于事件的前瞻性记忆任务(如Virtual Week任务)表现，而无需额外成本(Walter & Meier, 2017)。日常生活中的各类前瞻性记忆任务难以脱离社会背景。Browning等(2018)测试了陌生人组和亲密伴侣组一起或单独工作时在Virtual Week任务中的表现差异，结果表明社会背景中的互动者关系类型会影响个体的前瞻性记忆。相较于陌生人，亲密关系会降低合作成本，从而表现出更好的前瞻性记忆表现。

Browning等人(2019)年进一步探索了增强协作前瞻性记忆的社会背景因素，结果表明，一些社会加工过程和因素，如任务分工、监测、社交能力等对夫妻和陌生人二人组都有好处，而另外某些过程，如要求、批判性对话则只对夫妻有害。因此社会背景中的互动者关系类型确实会影响前瞻性记忆表现，增强合作前瞻任务表现的策略和因素可能取决于合作者关系这一社会背景因素。

2.3. 情绪记忆

情绪记忆(emotional memory)是指与体验过的情绪和情感事件相关的记忆。个体在社会互动中会经历大量的情绪事件。Nie等(2022)的研究中，被试学习积极、中性和消极情绪效价的主题相关DRM列表后，单独或与伴侣一起进行项目回忆任务和记忆源检索任务。除在协作记忆中稳定出现的协作抑制和错误修剪现象外，结果发现情绪效价并无显著效果，这表明不同情感效价的DRM列表之间存在相似的记忆过程。

但Kensinger等(2016)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们探讨了个体与他人讨论情绪或中性事件时的记忆结果。结果表明情绪刺激比中性刺激更准确地被记住，并且当社会互动发生时，这种模式得以保留，即与他人讨论事件时，即使该讨论引入了错误信息，情绪记忆也可以比非情绪记忆更准确。这可能是由于讨论中存在合作趋势和对“社会传染”的减弱。

2.4. 自传体记忆

自传体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指对个人复杂生活事件的混合记忆，与记忆的自我体验紧密相联。社会背景会通过生理过程影响个体的自传体记忆。Wong等(2022)操纵社会背景来探究催产素对自传体记忆的影响，社会背景分为两个水平，与实验者或计算机互动引发自传体记忆。结果发现，催产素仅在社会背景起作用，提高回忆的生动性。缺少与真人的社会接触(计算机组)还会增加催产素的负面影响。Harris等(2017)修改了社会传染范式，以追踪社交互动中提及的细节是否会被传递到之后个人自传体记忆中，发现自传体记忆具有社会传染性，90%被试会回忆起至少一个来自互动伙伴记忆的新细节。因此，社会背景互动可以将特定细节传递到个人自传体记忆中。

2.5. 内隐记忆和外显记忆

内隐记忆(implicit memory)指在不需要意识或有意回忆的条件下，个体的过去经验对当前任务自动产生影响的现象，是自动的、无意识的记忆。外显记忆(explicit memory)则指需要有意识的努力才能使信息恢复的记忆。早期研究显示社会环境/情境对外显记忆和内隐记忆均有影响(Parker et al., 1999)。但Parker等(2007)得出了不同结果，评估了情境变化对类别范例生成(内隐记忆)和类别线索回忆(外显记忆)的影响以及背景变化对单词联想(内隐记忆)和单词关联线索回忆(外显记忆)的影响。实验结果发现环境背景下的研究测试变化仅影响外显记忆测试表现，当外显和内隐测试的检索线索匹配时，只有外显记忆性会因社会背景下的测试变化而降低。

2.6. 选择性记忆

选择性记忆(selective memory)是受众选择心理表现之一，指个体对所接受信息的基本倾向，记忆与自己观念最一致的内容。Cuc等(2007)探讨了在说听社会互动背景中的选择性记忆。结果表明，说者有选择地记忆和输出信息可以诱导听者忘记相关信息。

2.7. 社会背景与记忆偏差

错误修剪是指协作记忆可以通过相互错误检查减少错误记忆，受记忆任务性质的限制。Rossi-Arnaud等(2020)通过增加记忆错误频率的范式研究目击者的记忆偏差。协作组在即时自由回忆任务中回忆起较少的正确细节，复制了协作抑制的负面影响，合作可以增加目击者检查他人反应准确性的倾向，并通过讨论减少错误记忆。

社交背景中的互动会污染记忆，如个体会将社会来源的错误信息整合到自己的记忆中。Abel & Baeuml (2020)发现，协作增强了个人对最初研究信息的记忆，且带来强大的社会传染效应，特别是当同组成员共享了某些错误信息时，这种效应更为明显，证明了社交互动对记忆的增强和扭曲过程。社会背景还会诱发同伴相关信息的错误记忆(Wagner et al., 2022)。

3. 理论背景

记忆与社会背景、社会互动或社会情境相关联的理论众多，涉及心理学的不同分支，包括社会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等。

3.1. 社会建构理论

法国社会学家Maurice Halbwachs在二十世纪首次明确阐释“记忆的社会结构”。他认为记忆是一种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ivism)，人们通过语言和社交互动来构建和理解记忆，并指出记忆是一个与他人、社会、环境紧密相关的现象。个体回忆是因为他人(或与他人相关的社会背景信息)刺激、促动、激发了记忆(王国猛等，2016)。因此记忆不单是个体生理心理现象，更是一种与他人相关的群体–社会建构现象。

认知心理学常把回忆的主体视作孤立的存在，解释记忆活动只需了解其大脑皮层的结构或无意识心理活动。但基于社会建构理论的社会背景下的记忆研究认为记忆不是纯个体现象和纯生理现象，而是“外在唤起”的。能唤起和建构记忆的文化框架，就是“记忆的社会框架”，也可以称之为社会背景。特定的个人记忆能否被回忆起、以什么方式被回忆起，都取决于社会背景。对于记忆产生影响和施加约束的因素很多，难以完整、明确地列举，但是个体受目前的社会背景影响对过去记忆进行重塑(卢雪，2022)。记忆之间存在相关和系统性，其原因可能并非是时间上的邻近性，而是意义上的联系。个体对于同样一件事的记忆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有不同的联合方式或意义取向。

3.2. 社会认同理论

20世纪70年代，Taifel提出了社会认同理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 SIT)，认为人一出生便置身于一个特定的社会结构或社会语境中，其认知过程是社会、文化和历史的产物(臧鸿瑜，2024)。人们的视角、观点、行动和沟通手段等都是从他人那里习得的，个体在与他人进行互动交流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从他人那里获取的特定社会知识体系和行为模式，如刻板印象(吕行，钟年，2016)等。

个体会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构建社会认同，进而产生对文化和群体等认同对象的归属感、情感依附性以及心理趋同性，影响社会记忆。社会认同建立在社会记忆的支点之上。社会记忆通常归属于某一个群体，其内容通常关涉过去的重大事件(无论是否亲历)。社会记忆在无意识中以身体实践和社会延续的形式传承，或是有意识地被抑制、忘却、恢复、唤醒、修正或创造，都是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完成的。

3.3. 社会共享现实理论

为了整合人际与认知过程，Hardin和Higgins提出了共享现实理论。共享现实指的是个体通过人际沟通，获得的对共同经验的感知。人们在社交互动中共享的信念、态度和记忆等等构成了社会共享现实，其形成逻辑在于，只有与他人共享，且经过社会验证才能被保存下来。成为可信、有效的且具有预测性的经验。共享现实的主要功能就是使个人的经验和观点具有信度和效度。

“说出即相信”(saying is believing)任务是经典的研究共享现实的记忆和社会互动范式。说者在编码前接收到关于听者对目标人物态度的暗示，之后对关于目标人物的中性信息进行编码，在提取阶段向听者描述目标人物。结果发现根据暗示的听者态度说者会产生对目标人物积极或消极的记忆偏见。听众的态度作为社会背景存在，在说听的互动过程中个体产生记忆偏见，共享现实在其中起作用(丁莹，郑全全，2011；崔梓芊等，2025)。

3.4. 社会互动理论

社会互动是在一定社会条件下，人与人之间、人与群体或群体与群体之间相互作用、采取或回应行动。交互作用是社会互动的基本特征。社会互动理论(Social Interaction Theory, SIT)是从人们的行为互动方面进行解释的微观理论，但该理论不仅关注行为，还关注个体的动机和各类认知过程(何晓英，2022)。

早期个人主义记忆观点将回忆简化为不能传达的元素，忽视了记忆与社会互动的联系。社会互动主义理论认为，回忆并非凭空产生和改变，而是依赖于时时刻刻进行的社会互动，记忆的生成及形态都受到社会互动的影响。社会互动理论更强调社会背景下互动的动态过程对记忆等认知过程的影响，而并非只关注社会背景的建构作用(胡娜等，2020)。

3.5. 情绪感染理论

情绪感染理论认为，情绪可以在社交互动中传播，影响个体的情绪状态和相关记忆。情绪感染(emotional contagion)是一个“情绪觉察–无意识模仿–生理反馈–情绪体验”的过程，即生理诱发情绪的过程。该理论认为对情绪信息的觉察伴随着模仿，在觉察者与诱发者之间存在同步性的动作互动，而模仿–反馈机制影响了觉察者的情绪体验，即感染了所觉察的情绪(王潇等，2010)，进而引发记忆偏差。

以上理论提供了不同视角来理解记忆是如何在社会环境中形成、存储和检索的，以及社会因素如何塑造和影响记忆过程。

4. 总结与展望

目前相关研究多为行为实验，较少有研究使用社会认知神经科学技术对社会背景影响记忆的过程进行研究，仍存在不同社会背景是否会引发个体生理进程和神经活动的差异，个体间的神经、行为运动和生理等方面是否存在某些时间进程上的同步或是相关等问题。因此，未来研究可采用便携式脑成像研究技术，记录社会互动相关人员的脑间同步活动指标，探索相关个体记忆过程的神经活动，此外还可结合生理多导仪记录社会背景下记忆过程的皮电、心率等生理指标，考察社会背景中互动人员的实时双向影响过程。还可以构建统计模型，以期实现对不同社会背景对记忆的影响进行量化和预测。

在探讨社会背景对记忆的影响时，不可避免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神经科学以及认知科学等多个学科的交叉领域。然而，这些学科之间往往存在着理论和方法论上的差异，导致了研究视角的局限性和知识的碎片化。首先，不同学科的关注点存在差异。心理学更关注个体内部的认知过程，而社会学则可能侧重于社会结构和群体动态对记忆的影响。其次，存在术语和概念的不一致。不同学科使用相似的术语，但赋予不同含义，容易造成混淆。如社会记忆和集体记忆这两个概念，在社会学和心理学中的解释不同，已有研究者呼吁予以区分(Orianne & Eustache, 2023)。最后，存在研究方法如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等方法论的差异，可能导致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难以比较和整合。

与西方的个人主义观念不同，东方文化背景具有集体主义观念，更倾向于通过沟通达成共识，快速融入集体(曹胜强，2019)。因此，东方社会背景下的个体记忆过程可能比西方文化的个体具有更容易受社会背景的影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个体在记忆的内容、风格、社会功能等也存在差异(de la Mata et al., 2010, 2011; Guan & Wang, 2022; Gutchess & Cho, 2024; Leger & Gutchess, 2021; Schwartz et al., 2014; Steinmetz et al., 2018)。例如，西方文化中，个人主义倾向可能导致个体的记忆更多地与个人成就和独立性相关，而东方文化中，集体主义倾向可能使得个体记忆更多地与家庭和社会关系相关。因此对社会背景影响记忆的研究还需要进一步的文化间比较的证据。

基金项目

天津市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项目编号：202410065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