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中医对“燥”的认识,首见于《黄帝内经》[1]。《黄帝内经》论述了“燥”的产生、特性、致病特点、临床症状及治则治法,建立了“燥”的病因理论,为后世“外燥”理论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2]。而后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3] [4]中对“燥”也进行了较多论述,但仲景所述之“燥”是指多种病因作用于机体而致津液损伤,其把“燥”作为不同疾病进展中的“症状”来描述,为“内燥”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本文通过整理《伤寒杂病论》中的有关条文,探究张仲景对于燥证的治疗规律,以期对临床有所裨益。
2. 燥证广泛存在
《周易》[5]中记载“水流湿,火就燥”。《说文解字》[6]言:“燥,乾也。从火喿聲。”从中可看出燥以干涸为特点。燥证,从字面意义分析,是一类以津液耗损乃至枯竭为主要表现的中医证候,也可以叫燥症。《黄帝内经》[1]言:“燥胜则干”,后世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7]中提出“诸涩枯涸,干劲皴揭,皆属于燥”,都表明“干”是燥证的主要表现。与风、寒、湿、火热等证相比,燥证似乎被论及得更少,但其实燥证广泛存在。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1]中所述“燥淫所胜……民病喜呕,呕有苦,善太息,心胁痛不能反侧……”以及《六元正纪大论》所著“燥气以行……故民病咳逆,心胁满,引少腹善暴痛,不可反侧,嗌干,面尘色恶”。由此可见,燥证还以咳嗽、气喘、太息、呕逆、咽干、口苦、胸胁痛、腹痛、面色无泽、烦躁等症为表现。
2.1. 外燥
外燥致病,最早可追溯至《黄帝内经》[1]。外燥者多见于秋时,秋之主令,其气清肃,气候干燥[8]。后清代喻嘉言于《医门法律》中首创秋燥病名,指明秋燥为感受秋季燥热病邪而致,多犯上焦肺卫[9]。又因阳明燥金有太过、不及之分,将外燥分为温燥和凉燥[10]。若阳明燥金太过,即秋季未至而燥气先行,阳气收敛太过,天气偏凉,此时致人患病,多为凉燥。凉燥致病,除出现皮肤皴裂、口干咽燥等燥证表现外,还兼有如头痛、恶寒无汗、咳嗽等风寒致病的特点。若阳明燥金不及,即秋已主令而阳明燥气未至,阳气收敛不足,天气偏温,此时致人患病,多为温燥。温燥致病,除一派以“干”为特征的临床表现外,还兼有发热汗出、恶风、干咳无痰或痰黄稠等风热致病的特点。且温热之邪,其性升散,更易伤津见燥[11]。
2.2. 内燥
《医学入门·燥》开篇直言“燥有内外”。燥本为六气之一,为金之气、降之气,具有干涩收敛的特性。燥邪致病易伤津液,故多以干燥为临床表现。燥邪可以导致燥证,但燥证未必都由燥邪所致,在某些内伤疾病的发展过程中,常出现与外感燥邪相似的病机变化,此即内燥,属内生五邪之一。《医学入门》中所述内燥的发病与情志、饮食、房劳、药物等多种因素有关。而“内燥”理论的成型则见于清代石寿棠所著《医原》[12],其中燥气论篇载“内伤之燥,乃人之本病,由于精血下夺而成”。可见其认为内燥是由于津液(精血)不足无以濡养脏腑、组织、器官、毛窍而出现的以“干”为主要表现的证候。《医原》中亦对内燥病因有所论述,石寿棠认为内燥之病因有二,一是“阴血虚而营养无资”,二是“气结则血亦结,血结则营阴不固”[13]。因而可知诸多原因引起的体内津液匮乏、精血枯竭,或津液输布异常,均可导致内燥。譬如外感热邪、里热炽盛,或余毒未清,亦或误治亡津失血,均可直接损伤津液,出现燥证;而瘀血、痰浊、气滞、阳(气)虚等影响津液正常输布而造成的阴液相对不足,亦可生燥。由此可见燥证与燥病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燥病之中必见燥证,但燥证未必一定是燥病。
3. 仲景论燥
张仲景所著《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共出现“燥”字47次,多为对症状和病机的描述。仲景因机立法治疗燥证主要立足于两点,一是津液不能正常输布,二是津液(精血)匮乏。其对症状的描述包括咽喉干痒、鼻燥、唇燥、舌上燥而渴、前坂齿燥、口燥、口渴、苦渴、咽燥口苦、舌燥等五官症状,以及六七日不大便、燥屎、大便难、大便硬等胃肠症状,另有肌肤甲错等肌表症状[14]。可见头面五官以及消化道处的皮肤黏膜是燥证最为显著的部位。
4. 从条文管窥仲景治燥
4.1. 津液不能正常输布
津液在机体内的运输转化依赖于肺、脾、肾三脏及三焦的气化功能,若气化失司或邪实阻滞导致津液不能正常输布,或阳气不足无力推动,亦或枢机不利气机不畅,会使机体局部出现濡润不及的临床表现,如在“痰饮咳嗽上气”、“胸痹心痛”、“呕吐哕下利”等病中,存在渴不欲饮水、小便不利、大便坚、肌肤不荣等以“燥”为主的临床表现,但此类“燥”证非津液不足所致,当治以行气逐邪、布达津液之法。
4.1.1. 邪实阻滞
1) 寒邪
《伤寒杂病论》[3]中提到伤寒表证未解,水饮内停心下,症见干呕、发热、咳嗽,或兼口渴者,宜以小青龙汤主治。亦或太阳病八九日,症见寒热如疟,此乃表邪未解,因未能得小汗出,故见身痒,宜用桂枝麻黄各半汤治疗。上述两条所论均为寒邪束表,郁滞气机,卫气不行,津液不达,表失温煦及濡润,而见肌肤干燥之证。较之夏季,冬季多见肌肤干燥、脱屑,即是寒邪致燥的典型表现。可遵《素问·至真要大论》[1]“燥淫于内,治以苦温,佐以甘辛”之旨,治当解表,麻黄汤类即可,如麻黄汤(无汗)、小青龙汤(渴证)、桂枝麻黄各半汤(以其不能得小汗出,身必痒)等。
2) 痰饮水气
《金匮要略》[4]条文言若见患者腹满兼有口舌干燥,以水气留于肠间之故,治宜己椒苈黄丸。此条论述水饮内阻气机,致津液失布,不能上承,而见口燥之证,当用己椒苈黄丸泻热逐水,前后分消。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3]中提到若患者因太阳病解表过汗而复用下法致五六日不大便,症见舌燥而渴,日晡潮热,从心下至少腹硬满疼痛、拒按者,宜用大陷胸汤治疗;同样是口渴的表现,仲景又在《金匮要略》[4]中论述若见患者发热伴有脉象浮现,口渴欲饮又见小便不畅,治宜猪苓汤。二者均为津液被热灼湿阻证见口渴,前者为水热互结之大结胸证,后者为下焦蓄水之水热互结证,一方失于滋润而燥,一方气不化水而见小便不利。仲景因机立法,针对水热互结之大结胸证,用大陷胸汤泻热逐水,水去津布、热去津生,故燥渴得愈;而下焦蓄水之水热互结证则运用猪苓汤利水养阴,水去热除则小便自利。此类燥证亦有痰饮水气化热伤阴之弊,临证可适当清热养阴。其他如五苓散证“若脉浮,小便不利,微热消渴者,五苓散主之”亦为此类。
3) 湿热或寒积内结
“病黄疸,发热烦喘,胸满口燥者,以病发时火劫其汗,两热所得。然黄家所得,从湿得之。”“酒黄疸者,或无热,靖言了了,腹满欲吐,鼻燥”。《金匮要略》[4]提出湿热搏结所致黄疸反见燥者可选用茵陈蒿汤之类,热甚则考虑大黄硝石汤。酒黄疸得吐之后,湿气得除,气机得舒,津液得布,鼻燥自解,仲景之瓜蒂散祛除湿邪应效。若燥因寒积内结所致,亦可选用大黄附子汤[15]。临证选择吐法或下法,应依据病位而定。
4) 瘀血
《金匮要略》[4]言若患者表现为胸部满闷,口唇干燥萎缩,舌质青紫,虽有口渴感却不愿饮水,无发热恶寒症状,脉象微弱而迟,腹部虽无胀满之体征,但患者自觉满闷,此乃瘀血内阻之征。若患者呈现出发热之状,烦躁不安,胸中满闷,口干舌燥且渴欲饮水,但脉象却无热象显现,此乃阴邪内伏之表现,实为瘀血所致。此两条均描述瘀血致燥。气行则血行,血停易气滞。前者论述瘀血阻滞气机,致使津液输布异常,而见口燥。仲景虽未出方,但既是瘀血,以活血化瘀之法可解。后条为热伏阴分,为瘀血郁热,较上条更重,当下之,亦或有燥实内结,可选桃核承气汤类。
又有血痹虚劳篇条文“五劳虚极羸瘦……内有干血,肌肤甲错,两目黯黑。缓中补虚,大黄蛰虫丸主之[4]”。其中干血即瘀血,“肌肤甲错,两目黯黑”是瘀血重症之表现,又因虚极嬴瘦则单纯攻补皆非所宜。“缓中补虚”是扶正之意,而方名“大黄蛰虫”又是攻邪之意,故应治以扶正祛邪之法,特针对虚劳而设。如瘀血轻浅,虚象不显,桂枝茯苓丸与旋覆花汤亦可酌情用之。仲景还曾用温经汤治疗瘀血所致口唇干燥,正如条文所言:妇人年逾五十,患下利之症,数十日不愈,每至黄昏则发热,少腹拘急不舒,腹部胀满,手掌烦热,唇口干燥,此为何故?概因瘀血滞留少腹不去。何以知之?因其证见唇口干燥,故可推断。治宜温经汤主之。本证与上证有相似之处,为冲任虚寒兼瘀血之崩漏,治以温养气血,辅以化瘀,其补养之力强于化瘀之力。气血充则津液充,瘀血去则津液润,则唇口干燥自解。
黄疸虽以湿热互结为病机,但其病程中亦可见瘀血致“燥”。正如“酒疸下之,久久为黑疸,目青面黑,心中如啖蒜齑状,大便正黑,皮肤爪之不仁,其脉浮弱,虽黑微黄,故知之。”[4]酒疸日久,精血耗伤,瘀血阻滞,肌肤失养,则目青面黑、爪之不仁。在酒疸、谷疸疾病进展中,瘀血致燥较为常见。
4.1.2. 气虚(阳虚)失运
《千金》[16]提出运用生姜甘草汤治疗以咳唾涎沫不止、咽燥而渴为主症之肺痿。刘渡舟在《金匮要略诠解》[17]中认为“本方之治是由于脾胃中虚,则使水寒不运,反阻津液不能上滋,则咽燥而渴。法应生津润燥,宜用培土生金之生姜甘草汤[15]。方中人参、甘草、大枣补脾气、化生津液,润枯泽槁;生姜辛散温通,而暖中宫布散津液”。因此,津液的输布运行与肺、脾、肾三脏气机推动密切相关,气行则液行,气滞(虚)则液停。临证肺脾肾可分治,更可合治。
4.1.3. 少阳枢机不利
若见胁下硬满,大便不通而呕吐,舌上生白苔之阳明病患者,可予小柴胡汤治疗。此汤能使上焦气机通畅,津液得以下行,胃气因而调和,继而周身微微汗出,病遂得解;亦或伤寒五六日,出现怕冷、头汗、四末凉、胃脘部满闷、纳食无味、大便干结兼见细脉者,可投小柴胡汤。此两例论述邪气在半表半里,或脏腑同病,或肝脾不调、寒热同病等,枢机不利,气机阻滞,而汗、吐、下等法均不合适者,治宜小柴胡汤和解表里,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则燥渴自解、燥屎得下[15]。
4.2. 津液(津血)不足
由于各种原因所致机体内津液(精血)不足,无法濡养相应的脏腑、经络、肌肤、毛窍等,进而出现以“燥”为表现的临床症状,治法当以清热、养阴、润燥为主。
4.2.1. 热伤津液
邪热伤津见燥,正如《伤寒论》[3]中所述,伤寒患者历经吐法、下法后,七八日病仍未愈,为邪热郁于内。因表里俱热而致恶风、烦渴欲饮、舌上干燥者,治宜白虎加人参汤。此为阳明热盛致气阴两伤,方以白虎汤主清阳明热盛,见津伤则加人参生津止渴,太子参、西洋参更佳。若见“脉浮发热,口干鼻燥,能食者”或“阳明病,口燥,但欲漱水不欲咽者”,此为阳明邪热深入血分,熬烁阴津而致衄证。可以斟酌使用黄连阿胶汤养阴清热,或合白虎汤化裁。
4.2.2. 燥实内结
《伤寒论》[3]阳明病篇数次提及“燥”,如“少阳阳明者,发汗,利小便已,胃中燥烦实,大便难是也”、“若发汗,若下,若利小便,此亡津液,胃中干燥,因转属阳明”、“阳明病,其人多汗,以津液外出,胃中燥,大便必硬,硬则谵语”、“若不大便六七日,恐有燥屎,欲知之法,少与小承气汤,汤入腹中,转矢气者,此有燥屎也,乃可攻之”、“下利谵语者,有燥屎也”。上述燥热之证,或为误治伤津而变生阳明燥热伤津证[18],或为邪热与肠中糟粕相搏,伤津致燥,治以仲景之大、小、调胃承气汤、麻子仁丸、大柴胡汤等,泻下存阴以绝生燥之源。
4.2.3. 余热伤津
《金匮要略》[4]提出“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默……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其脉微数”,百脉者,心与肺也。心肺阴虚内热者,百合地黄汤主之。阴虚生内热,内热反更伤阴,陷入恶性循环之中。推知消渴、脾约、虚劳失眠等病,大抵亦如此。
4.2.4. 化源不足
《金匮要略》[4]言“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小建中汤主之”。此乃虚劳所致咽干口燥之证,治阴阳两虚之虚劳,旨在建立中气,协调阴阳,中气足则化源足,而咽干口燥得解。
5. 从“燥”论治干燥综合征
干燥综合征是一种慢性系统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主要侵犯泪腺、唾液腺等外分泌腺体,以口干、眼干、皮肤干等干燥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严重者出现内脏损害[19]。就“干燥综合征”燥象丛生之症状表现,今人多以“燥痹”称之。燥痹之名,首见于国医大师路志正所著《路志正医林集腋》。路老认为其因有三:一是燥之气运太过;二是过用辛燥误治寒湿痹;三是素体肝肾亏虚。据其阴血亏虚、津液枯涸之病机,应治以养血、滋阴、润燥[13];吴生元[20]认为阴血、津液亏虚虽为燥痹基本病机,但下焦阳虚不化、津液不能上承亦能导致本病,提出临证时应灵活应用温肾阳、解燥毒的治法以提高远期疗效;韦尼等[21]认为燥痹非单纯外燥或一般内燥所致,而是兼备二者特点。其病因来源广泛,如外邪、津伤、瘀血、痰湿、气机失调等均可致燥;其致病性强且变化多端,可演变为瘀血、痰浊等其他致病因素,而且具有毒邪性质。燥痹后期燥、毒、瘀三者相互结合,故临证中应根据“燥”之来源及演变随证立法,治以清燥、活血、解毒,且解毒宜早不宜晚。由此可见,仲景治燥之法于后世医家治疗干燥相关性疾病影响深远。
6. 小结
综上所述,《伤寒杂病论》中虽无燥病之名,但其论述燥证之表现广泛存在,燥证之治疗亦更为具体。仲景虽未对燥病展开探讨,但分析其治燥之理法方药亦可推知燥证、燥病之病因病机。昔《黄帝内经》提出“燥胜则干”、“燥者濡之”理论,仲景则进一步重视津液输布正常与否,不惟见燥治燥,常常不治燥而燥自止,为后世医家对燥病理论的建立与完善开辟了新的思路。金代刘完素提出“宜开通道路,养阴退阳,凉药调之,慎毋服乌附之药”,可谓是对仲景治燥的继承发展。仲景《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中所记载与燥证相关之因机证治规律,至今对于临床治疗燥证,如干燥综合征等疾病,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