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呜哇山歌”概述
“呜哇山歌”是一种高腔山歌,是湖南省隆回县虎形山人民在田野劳作时的“劳动号子”,它多为成年男子用真假声结合演唱,有较长的甩腔,唱词配有“呜哇呜哇”的山歌调调,故名为“呜哇山歌”。
当地人们在田间耕耘、山上砍柴时,经常大声喊唱“呜哇山歌”来鼓舞士气、消除疲劳、驱赶野兽。在重要节日,“呜哇山歌”也被人们用来表达男女爱慕之情,渲染气氛。可以说,“呜哇山歌”不仅具有劳作时的协调指挥功能,也是当地一种特色的文化娱乐活动(见图1)。
常住在虎形山的人口有14,690人,其中汉族人口约8500人,瑶族人口约6000人(2017年) [1]。在长期的共同生产生活中,虎形山的瑶、汉两族逐步形成了嵌入式居住的社会结构格局,语言、文化、观念、习俗等呈水乳交融之势。“呜哇山歌”作为当地的特色民俗文化,随着历史的推移,也发生了“脱骨”式的变化。

Figure 1. Huxingshan Yao autonomous township (source: Photo by Jie Cai)
图1. 虎形山瑶族自治乡(源:蔡洁拍摄)
2006年6月,“呜哇山歌”以瑶族的族属身份被确定为湖南省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对象;2008年4月,通过了国务院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 [2] ……逐年来,“花瑶呜哇山歌”进入了大众视野并唱红了全国,走向了世界。
然而,笔者通过前往隆回县虎形山实地走访,两次深入采访了“呜哇山歌”的传承人陈世达(本文撰写过程中去世)、戴田生、陈治安,并在隆回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查阅了中心所收录的所有“呜哇山歌”曲目,发现“呜哇山歌”虽在非遗目录中族属瑶族,但其唱词却为汉字、词音为汉语、传承人为汉人、表演方式也为汉式……至此,笔者心中存疑,通过历史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法,对“呜哇山歌”的身份问题进行了进一步整理分析。
2. “呜哇山歌”源于江西汉族
历史上,湘楚之地一直是民族迁移和文化融合的大平台。秦汉时期,湖北北部、河南南部的中原人前往湘地避乱;晋惠帝年间,大批巴蜀人向湘地迁移;明朱政权期间,“扯江西填湖南”更为湖湘文化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据《明史》记载,明太祖朱元璋在位年间,曾派大将徐达攻打长沙,血战四年才确立明王朝在长沙的统治。由于连年的战乱使得长沙一带庐舍为墟、人口减少,明朝政府就将江西等省民众迁徙至长沙地区,允许其“插旗占地”,由此揭开了我国移民历史上著名的“江西填湖广”的篇章。
现今居住隆回县虎形山的瑶、汉两族就在这时从江西迁入了湖南。据当地瑶族族谱和《隆回县志》记载,历史上,虎形山瑶族的祖先一直居住在江西吉安,元朝末年时,因为遭受当地政府的民族歧视,经常被士兵杀戮。为了逃离东躲西藏的生活,安稳地在一方生存,瑶族的先祖在明朝时期就辗转四方,最终迁徙至如今的隆回西北部深山老林,开始过上以狩猎和耕种为主的、独立隐居式的生活。
然而,瑶族人却并未创造“呜哇山歌”。湖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孙文辉在《歌海寻爱——花瑶山歌赏析》一文指出,公元1130年~1367年,在当地瑶族人安居洪江的二百多年间,确实创造了瑶语礼仪歌谣,即“夜讪”,但这并不是现在大家所知的“呜哇山歌”。
“夜讪”在隆回县虎形山当地也叫“古歌”,历史悠久,主要用在婚礼中,是婚礼中的重要程序。“夜讪”是以古瑶语为词来唱的,并以口传心授的方式流传下来,有固定的歌词。“夜讪”的歌唱形式分为两种,一种为无旋律的,有一定音高,但接近念白。另一种是有旋律的。两种形式常常交替出现。因此,在唱法和场景上,“夜讪”与“呜哇山歌”有着本质区别。
当地瑶族人正式学会山歌是在1576年,那时大批汉族逐渐迁移入虎形山,在民族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中,花瑶人学会了“呜哇山歌”,并把山歌称为“讪客”,即客家(汉人)的歌谣(花瑶人把汉人称为客,是由于瑶人比汉人先上山)。
那么这批携带“呜哇山歌”的汉族人从何而来呢?扫视全国,最终把目光聚焦在江西,就能发现,在江西萍乡以“呜哇”为特色唱词的汉族田歌屡见不鲜,代表的有《望见姐肌白如雪》《打烂灯满天红》《大家耍笑闹阳春》《大屋门前好唱歌》 [3] 等等。在江西北部的求神“喊佛”中“呜哇”的唱词也层出不穷,比如瑞昌县《保佑万民除摘星》注曰:“喊佛:是流行在瑞昌一带民间较为古老的民歌,最早是民间道士‘祈祷上天,求福降福’的音乐。后来流传民间,就用喊佛来求神灭灾降福,请求吉祥和好收成。” [4] 由此可见,在江西汉族民众中,“呜哇山歌”早已蔚然成风。
3. “呜哇山歌”本质为汉族山歌
在实地走访中,笔者发现,“呜哇山歌”除了起源于江西汉族,其演唱者、传承人、唱词、唱音、表演方式,也都有着汉族属性(见图2)。

Figure 2. The Longhui County government has named Chen Shida, an ethnic Han Chinese, as the heir to the Wuwa folk song (source: Photo by Jie Cai)
图2. 隆回县政府授予汉族人陈世达为呜哇山歌传承人(源:蔡洁拍摄)
3.1 传承人和演唱者均为汉族人
目前,“呜哇山歌”的传承人为汉族人陈世达(本文撰写过程中逝世)、戴碧生、戴田生。陈世达的门下二十余演唱弟子中,主要为汉族人,瑶族人仅占2人。而值得深思的是,汉族传承人在表演“呜哇山歌”时,却会穿上瑶族服饰,“伪装”成瑶族人为慕名而来的游客歌唱,甚至登上更大的舞台。
3.2 唱词、唱音为汉语
根据隆回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编著的《花瑶山歌》所收纳的山歌来看,“呜哇山歌”的唱词为汉字,唱音和韵脚也均以当地汉族方言发音为基础。在韵脚上,“呜哇山歌”大体上分为十四种韵脚,分别是:乖字韵、听字韵、溶字韵、常字韵、肝字韵、贤字韵、哥字韵、黑字韵、佳字韵、飘蒿韵、孤字韵、忧字韵、妻字韵、慈字韵。以乖字韵和黑字韵为例:
乖字韵:
《识破英台女秀才》
梁山伯,祝英台,同到江边洗澡来,
八百学生下了水,只有英台冇肯来,
十八妹,少年乖,识破英台女秀才 [5]。
黑字韵:
《赛过当初刘玄德》
六月小暑大水节,恋到好郎舍不得,
相貌堂堂真君子,文质彬彬像嫖客,
十八哥,墨黑黑,赛过当初刘玄德 [5]。
《识破英台女秀才》中的“台”“来”“才”都为平声,押“乖字韵”,而第三句尾字为仄声,不押韵;《赛过当初刘玄德》中的“节”“得”“客”“德”在当地汉族方言的发音中都为平声,押“黑字韵”,第三句尾字为仄声,不押韵。综上,可以确定“呜哇山歌”以汉字发音为基础。
3.3. 表演形式为汉族形式
“呜哇山歌”的表演形式是人们在干农活时,通过打鼓唱歌,来鼓舞士气、消除疲劳,其独特之处是在高音区盘旋的假声和“呜哇”的吆喝。而在长江中下游的汉族聚居地区,这样的表演形式十分常见,在湖南主要有湘西、湘北山区中的薅草锣鼓和茶山鼓 [6]。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高腔假声歌唱在湘中汉族叫“过山垅”“呜呐喊”等,典型作品有南县放牛山歌《撩发河》、株洲市《撑排歌》、和石门县《忧愁抛到九霄云》 [7] 等等。
3.4. 劳动号子是汉族的生产风俗之一
劳动号子是“呜哇山歌”的属性,实则也是长江流域水稻种植区域汉族的生产风俗之一。1953年,四川省绵阳市新皂乡的汉墓出土了五人陶制水田模型;1982年,绵阳市城郊公社何家山嘴东汉墓出土了陶制秧鼓佣,诸如此类考古遗迹,足以证明汉朝长江流域种植区就有了具有劳动号子属性的田间歌唱。湖南古籍亦不乏记载,如: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编纂的《澧州志》(明时辖今湖南安乡、石门、慈利)有“插秧耘草,多打鼓唱歌,鄙俚中亦间有说古道今者” [8]。清乾隆二十年(1755)编纂的《辰州府志》(清时辖今沅陵县、泸溪县、辰溪县、溆浦县)“风俗考”讲到辰地的农民“刈禾既毕,群事翻犁,插秧芸(耘)草,间有鸣金击鼓歌唱以相娱乐者,亦古田歌遗意” [9]。
4. “呜哇山歌”的身份失真现状
“呜哇山歌”是在瑶、汉两个民族的交融进程中形成发展的,但如今,由于当地政府的宣传以及学术界对所谓“花瑶呜哇山歌”的研究,致使“呜哇山歌”的身份在外界的认知中发生了从汉族到瑶族的嬗变,真相几乎完全被掩盖(见图3)。

Figure 3. Wearing Yao people costumes, Han Chinese singer Chen Zhian sings “Wuwa Mountain Song” (source: Picture by Zhian Chen)
图3. 汉族人陈治安穿瑶族服饰,演唱“呜哇山歌”(源:陈治安供图)
目前,外界对“呜哇山歌”的认知普遍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专家学者把“呜哇山歌”单个与瑶族进行捆绑研究;一种是普通大众跟风于政府和媒体,想当然地认为“呜哇山歌”为“花瑶呜哇山歌”,而对其中的种种矛盾置若罔闻。
1) 专家学者层面
目前,在大部分专家学者、媒体及官方部门对“呜哇山歌”的研究和报道中,都会为其冠以花瑶的名义。例如:百度百科的搜索词条为“花瑶呜哇山歌”;湖南省文化厅在相关报道表示,“呜哇山歌”起源于花瑶民族先祖……等等此类报道不计其数,无一例外的,“呜哇山歌”在专家学者的认知中,与瑶族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而与汉族的关系,鲜少人提。
也有媒体对“花瑶呜哇山歌却是汉人用汉话进行演唱”这一现象尝试作出解释,湖南日报曾在2013年4月22日报道的《陈世达:花瑶古寨的“歌师傅”》表示,汉人演唱并传承“花瑶呜哇山歌”,是由于只要住在花瑶,不管是哪个民族都是花瑶人。然而,这一观点显然是略浅薄的,根据百度百科及多位专家学者对花瑶的定义,可以看出,花瑶是指居住在湖南省境内雪峰山东北的一个古老部族,是瑶族的一个分支。由此得出,花瑶是一个民族,而非一片区域。
2) 社会大众层面
由于“呜哇山歌”过早以瑶族身份登上了社会、媒体舞台,并被确定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对象,这直接致使无论是汉族人还是花瑶人,都从未关心“呜哇山歌”究竟归属于哪个民族。笔者在实地调查中采访“呜哇山歌”传承人及当地的民众,均发现,当地人对于汉族人用汉话演唱的山歌却被冠以花瑶的名义,习以为常了。
而“呜哇山歌”的汉族传承人之一的汉族人戴先生,也表示很希望补充“呜哇山歌”的汉族成分。“我们汉族人把花瑶的品牌擦亮打响,政府和瑶族人当然很乐意,不过这毕竟是两族融合的产物,还是希望能把‘呜哇山歌’改回来。”采访中,他说道。
5. “呜哇山歌”身份失真的过程及原因

Figure 4. Interview with Wuwa Folk Song receiver Chen Shida (source: Photo by Jie Cai)
图4. 采访呜哇山歌传承人陈世达(源:蔡洁拍摄)
那么,“鸣哇山歌”的身份究竟是怎么从汉族变成瑶族的呢?这就得追踪到湖南省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认定工作前后。
2006年,为了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鼓励和支持传承人的传习活动,湖南省文化厅根据《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暂行办法》(文化部部长令第45号)和湖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湘政办发[2005] 27号),开展了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申报和评审工作。
按照湖南省文化厅《关于推荐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通知》(湘文社[2008] 47号)的要求,认定流程为:传承人个人申请、市州文化行政部门审核推荐、省文化厅专家评审委员会对传承人的材料进行审议、产生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问题便出现在此,隆回县当时的文化行政部门并没有对传承人的身份、呜哇山歌的发展历史作过细的核查,或有意将汉族身份的“鸣哇山歌”厘变为“花瑶山歌”上报,而文化厅专家也未实地考察,故成现状。
其实,只要亲自去虎形山实地调研,与传承人面对面交流,聆听其歌唱,“呜哇山歌”身份失真问题都会昭然若揭(见图4)。但为什么当地政府及学者们依旧乐此不疲地称其为“花瑶呜哇山歌”呢?综合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点原因:
1) 促进经济发展的需要
“花瑶呜哇山歌”是隆回县政府打出的文化牌。作为一个人口近130万、人均GDP不足全国1/4水平的刚刚脱贫的县城,打造“文化大县”能帮助隆回县提高经济软实力,推进贫困乡村脱贫致富。于是,“文化强乡”成了虎形山乡的发展目标;提高瑶乡的知名度,促进旅游业发展成了“呜哇山歌”所需承担的使命。
2) 促进民族团结进步
虎形山是一个瑶、汉混住乡,民族团结问题十分重要。当地政府加大对所谓“花瑶呜哇山歌”的宣传和投资,本意也是希望高举民族团结进步的旗帜,让全县范围内各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实现各民族平等团结合作共同繁荣。
3) 少数民族属性反作用于“呜哇山歌”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政府尤为重视民族平等、团结、共同繁荣,陆续出台了系列民族政策帮扶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发展,极大提高了少数民族的地位,少数民族地区也随即发生了改天换地般的变化。进入21世纪后,人们更是“物以稀为贵”,尤为看重喜爱少数民族地区的风土人情、民俗产物。
每年农历七月初九,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的传统佳节“讨僚皈”,都会吸引近万名外地游客前来一道欢聚瑶寨,共庆佳节。因此,“呜哇山歌”与瑶族这一少数民族捆绑在一起,一定程度上能提升其吸引力和宝贵度,为它的传播和传承赢得更多平台和资源。
6. 结语
在历史发展的大势中,各民族不断交融对于构建和谐社会、助推经济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然而,如果经济开发的“快车道”需要从优秀的民俗文化上碾过,这是十分令人痛惜的。同时,民俗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权威性应该得到维护,如果为了申遗而改变文化本身,那就完全是本末倒置了。作为研究者,我们需要正确地面对和尊重每一个优秀的民俗文化,不能因为历史的发展造就了今日的结果,而忘了追溯历史昨日的过程。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