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方言助词“的”两读现象的句法考察
Syntactic Examination of the Dual Pronunciation Phenomenon of the Particle “De” in Anqing Dialect
摘要: 安庆方言中的助词“的”具有轻、重两读的两种形式。在表示已然义的基础上,其轻读形式用以传达听话者未知或已知的信息;其重读形式用以传达听话者未知的信息,有表示“过去已完成”的功能。这种通过重读助词“的”表示完成体的用法,有三个使用条件:第一,位置要低,只能出现在谓语之后;第二,句子中的主语绝大多数是受事而不能是施事;第三,不能出现在否定句中。
Abstract: The particle “de” in the Anqing dialect exhibits two forms of pronunciation: light and heavy. Based on its indicative function, the light form is used to convey information unknown or known to the speaker, while the heavy form is employed to express unknown information and indicates “a completed action in the past”. The usage of the heavy form of the particle “de” to denote completion has three conditions: firstly, it must be positioned after the predicate; secondly, the subject in the sentence is predominantly the recipient rather than the agent; and thirdly, it should not appear in negations.
文章引用:虞崑. 安庆方言助词“的”两读现象的句法考察[J]. 现代语言学, 2023, 11(8): 3284-3290. https://doi.org/10.12677/ML.2023.118446

1. 引言

安庆市地处安徽省西南部,北上江淮、东望吴越,向西是湘赣地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古时有“万里长江此封侯,吴楚分疆第一州”的说法,故称“吴头楚尾”。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安庆方言所处地理位置的复杂情况:安庆方言处在安徽江淮官话的最西端,周边的赣方言、徽州方言和吴方言对其恰好构成一种包围之势。安庆方言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是安徽江淮官话安庆片的代表点 [1] 。

《现代汉语词典》中提到了“的”的一种用法是放在谓语动词后,强调该动作的施事者或时间、地点、方式等,而这个用法限于过去的事情;“的”字作为助词,放在句子末尾可以表示一定的语气,并由此生出表示肯定和表示已然的两种功能 [2] 。“的”字作为助词的这种用法学界已有多次讨论,也有一些争议:刘公望认为其是“时体助词” [3] ,宋玉柱认为其是“时间助词” [4] ,张谊生认为其是“时制助词” [5] ,邢福义认为其用在动词和宾语之间是“准时态助词”,移到句末则转化为“语气助词” [6] ,其他大多数语法学家则将其看成与动态、时态有关的助词。总体而言,“的”字作为助词,有表达一定时体意义的功能,这一点是学界公认的。方言中谓词变韵的研究是目前学界关注的重点之一,关于助词时体功能的讨论亦不在少数。但方言中语气词有轻重两读的情况,并能够表示不同的时体功能,目前还未见对此类现象的描写与分析。本文不探讨安庆方言助词“的”的次类归属问题,而尝试从句法角度考察安庆方言助词“的”的轻重两读现象及其在时体功能方面的差异和使用条件。

2. 安庆方言助词“的”与“的”字结构

语气词重读的现象在现代汉语中很少见,普通话、昆明方言、南昌方言中都存在语气词重读的现象,但都只是出于语言主观性(subjectivity)表达的需要,重读语气词一般来说所表现出的主观情感更强烈,而并没有表现出在时体功能方面的差异。安庆方言中“的”的轻重两读现象在句法位置上都表现为句末助词,而在实体功能上却有着明显的差异。试比较:

(1) 甲:那个小她,可怀上着哎?那个谁,怀孕了吗?1

乙:a. 她怀着。她怀孕了。

?b. 她怀的。她怀孕了。

c. 她怀的。她本来就已经怀孕了。

在例(1)的语境中,甲询问乙某人现在是否怀孕,而乙的肯定回答有两种形式:a句是表示“她怀孕了”这一类似于现在时的用法,c句是表示“她过去就已经怀孕了(直到现在也还在怀孕)”这一类似于过去完成时的用法,b句不成立。鲍红 [7] 总结了安庆方言“着”的虚词用法,认为其可以用来表示完成貌;王健 [8] 则把它分析为表示实现体。a句中的“着”大致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动态助词“了”。b句中的“的”大致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结构助词“的”,在句中与前面的成分构成了“的”字结构,在此处不适用;c句中的“的”是一个安庆方言特有的表示“过去已完成”义的助词。通过对例(1)的观察,我们初步了解了安庆方言中“的”轻重两读形式的不同功能,便于我们进一步考察这种现象。

在最简方案的影响下,Ning主张将“的”分析为汉语中特有的功能语类(functional category)或功能中心语(functional head),理由是“的”没有指称意义或词汇意义,而只有语法功能特征(grammatical features),其词汇特征(lexical features)决定“的”字结构的生成 [9] 。他将“的”字结构生成的机制和过程分析描写如下 [9] :

(2)a. 他写的

b. [NP[DeP[IP他写OP][De的]]]

例(2)c~e显示了这一结构的生成或推导过程(derivational process),我们赞同这种生成方法,将安庆方言助词“的”的轻读形式参与的句子“她怀的”代入后完全行得通。正如“的”字短语本身的用法一样,“的”作为助词加在谓词性成分后使其转化为体词性成分,从而实现转指,“她怀的”实际上是转指“她”怀在肚子里的那个小孩。即便这种说法显得有些怪异,但确实存在这种用法。既然在这里我们把这种用法当作“的”字短语来处理而非主谓结构,但谓语主要表达的内容是事件意义。那么显然这种用法作为“的”字短语,并没有其谓语,所以也就没有事件意义,我们不再深究其中是否有一定的时体功能。事实上,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的情况正是如此,“的”轻读作为结构助词时可以构成“的”字短语实现转指,作为语气助词时表达“已然”语气,重读时则表达“过去已完成”义。

3. 安庆方言助词“的”与体范畴

我们可以再来看一组例句:

(3) 甲:你肯定又在街上贪玩,把买的瓜都撞破着!(你肯定又在路上贪玩,把买的瓜都撞破了!)

乙:a. 瓜是坏的。(瓜是坏的。)

b. 瓜是坏的2。(瓜本来就已经是坏的了。)

在例(3)的语境中,甲责问乙是否因为在路上贪玩而把瓜撞破了;乙想表达“我买这个瓜的时候他就已经坏了(并不是我在路上不小心撞坏的,瓜坏了与我无关)”,便可以依靠重读助词“的”的手段来表示“过去已完成”的含义(例3b)。而a句使用轻读“的”,只是表示“已然义”,是对“西瓜坏了”已然事实的描述,并不能作为词语境中对于甲的责问的应答。为了更好地比较轻重两读两者之间的差异,试比较:

(4) 甲:瓜是坏的!(瓜是坏的!<是不是你弄的?>)

乙:瓜是坏的!(西瓜本来就已经坏了!与我无关)

在这样的语境中,同样的一句话,轻读“的”表示对已然事实的陈述与对此事实的发问,重读“的”表示对过去已然事实的陈述与对发问的应答。这种依靠助词“的”来表达不同时体意义的手段,可以转写为英语,以便更好地理解其差异:

(5)a. When I bought this watermelon, it was bad. (我买到这个西瓜的时候,它就是坏的。)

b. When I bought this watermelon, it had gone bad. (我买到这个西瓜的时候,它就已经坏了。)

在例(5)中,a句使用一般过去时,与例(4)a句安庆方言助词“的”轻读时所表达的时体意义相近;b句使用过去完成时,与例(4)b句“的”字重读时所表达的时体意义相近。

在生成语法体系中,一般将体分为词汇体和语法体两类。词汇体属于内层体,又叫情状体(situation aspect)或动作方式(aktionsart),依据[±动态]、[±持续]、[±终结]三个语义特征,主要分为状态、活动、完结和达成四种情状。语法体属于外层体,早期主要指视点体(viewpoint aspect),根据其所表示的情状观察方式,分为完整体和非完整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知重读“的”的用法中包含了轻动词BECOME。BECOME所表达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主要强调事件的变化,时间变化后呈现出某种状态 [10] 。而轻读“的”的用法是直接通过话题前置移位而来:

(6)a. 瓜是坏的。 b. 瓜是坏的。

“的”作为助词除了放在动词、形容词之后,还可以放在动补结构和动趋结构之后,仍旧呈现出很强的时体功能方面的差异,试比较:

(7)?a. 饺子我昨个晚上包好的,再不吃要坏了。(我昨天晚上把饺子包好了,再不吃要坏了。)

a’. 饺子我昨个晚上包好的,你赶紧吃。(我昨天晚上把饺子包好了,你赶紧吃。)

b. 饺子我昨个晚上包好的,再不吃要坏了。(我昨天晚上已经把饺子包好了,再不吃要坏了。)

?b’. 饺子我昨个晚上包好的,你赶紧吃。(我昨天晚上已经把饺子包好了,你赶紧吃。)

例(7)中的a~b、a’~b’句也都是互补分布的。助词“的”轻读时,强调的是“我包了饺子”,其深层含义是“饺子我已经包好了”;助词“的”重读时,强调的是“我已经包完饺子很久了”,其深层含义是“饺子我包完已经放了很久了”。同样是说话人催促听话人吃饺子,“再不吃要坏了”,是对饺子放置时间“长”、保鲜时间“短”的补充;而“你赶紧吃”没有这样的含义。所以在这样的搭配之下,表示已然的轻读“的”缺少时间上的度量,难以搭配催促听话人因饺子保鲜时长“短”而须尽快食用完毕的“再不吃要坏了”;表示过去已完成的重读“的”有了时间上的度量,也与仅仅表示说话人催促听话人吃饺子的“你赶紧吃”搭配得不相适宜。但是,在一些特殊的语境下,a’、b’也是可以说的。比如出于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说话人作为主人邀请听话者作为客人吃饺子,而听话者进行推辞;此时主人家便可以随意使用例(7)中任意的句子来表示“反正我包都已经包了(甚至包得太多都要坏了,这与上面提到的保鲜时长‘短’是呼应的),你再不吃就要坏了,你赶紧吃不要客气”。

(8)a. 笋子他从山上带下来的。(笋子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

*b. 笋子他从山上带下来的。(他已经把笋子从山上带下来了。)

b’. 笋子他早上从山上带下来的。(他早上已经把笋子从山上带下来了。)

?b’’. 笋子他从山上带下来的,你把拿家去哦!(他已经把笋子从山上带下来了,你拿回家去吧!)

在例(8)中,a句是“的”字轻读的情况,表示已然义;b组三个句子中,b句是不符合土人语感的,一般不会这样说。而当补上一个时间状语“早上”后,b句成为b’句就可以说了。和“的”字重读放在动补结构之后一样,如果是放在表示客气、客套的特殊语境中,原本不说的b句也可以说了,如b’’句:说话人出于礼貌原则,表示“(反正)他已经把笋子从山上带下来了(我留着这么多也吃不完),你赶紧拿回家去吧,别客气”。

4. 安庆方言助词“的”重读形式的使用条件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两种形式的区别。我们发现这两种用法出现的句式都有一种判断的意味,可以在谓词之前补出一个“是”。而它们还有一个重要区别是轻读“的”可以出现在肯定句和否定句中,而重读“的”不能出现在否定句中。试比较:

(9)a. 她是怀的。

a’. 她不是怀的。

b. 她是怀的。

*b’. 她不是怀的。

(10)a. 瓜是坏的。

a’. 瓜不是坏的。

b. 瓜是坏的。

*b’. 瓜不是坏的。

(11)a. 饺子是我昨个晚上包好的。

a’. 饺子不是我昨个晚上包好的。

b. 饺子是我昨个晚上包好的。

*b’. 饺子不是我昨个晚上包好的。

(12)a. 笋子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

a’. 笋子不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

b. 笋子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

*b’. 笋子不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

出现这种差异也并不难理解。例(9)~(12)中的a句所用的轻读助词“的”是陈述现时对象的客观状态,故而言说者可以做出肯定判断,也可以做出否定判断;b句则都使用重读助词“的”,都不涉及否定判断。时表示所述事件的时间与做出描述的时间之间的关系,而体则标明说话人观察事件进程的视角;完成体(典型地)聚焦于事件的最终状态 [11] 。按照上文的理解,轻读“的”与重读“的”都表示过去发生的事(已然态),但各有分工:轻读“的”强调的是从“过去”到“现在”的整体时间段,是否为对话双方已知信息要依靠具体语境判断;重读“的”强调的是从“过去”到“动作发生(实现)”的时间点,并以时间段的形式出现在当前的会话中,同时也关涉了从“动作发生(实现)”的时间点到“现在”的这段时间范畴。但于说话人主观而言,前一时段的内容是听话者未知信息部分,后一时段的内容是说话人与听话人双方已知信息部分。这种关系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difference of dual pronunciation of light and heavy of the particle “de” in Anqing dialect

图1. 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形式的差异

正因重读“的”的适用范围是从“过去”到“动作发生时刻”,而这部分的内容又往往是说话人认为听话者未知的信息,故而如果是对其进行否定判断,也就没有了说话的必要。因为如果这段内容是否定的,事件就会直接从“动作发生的时刻”发生,由未知信息变为已知信息。比如例(10)a~c都可以说,唯独d不成立。是因为如果d的逻辑成立,其语义就与b句“的”轻读形式的否定句相重合,出于经济,人们自然也不会倾向于重读这个句末助词“的”。

我们通过观察还可以发现,由于这些使用句末助词“的”的句子中的主语大多是从较低的位置移位至句首位置,而BECOME的主语位置又往往是受事论元,故而这些句子总是有一种被动的不如意的色彩。比如瓜是被摔坏的、饺子是被包好的、笋子是被摘下来的。而像“怀孕”这类动词,在大众的识解中,也往往于女性而言是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的感觉。

按照制图理论的分析方法,句末助词可以划分为“内助词”和“外助词”,内助词包括时间和事件,事件类在词汇层次,而时间类在屈折层次。外助词包括焦点、程度、回应、感情,位于标句层次。在制图理论的影响下,邓思颖(2019)根据词序和意义的考虑,总结出了如下汉语助词连用的情况 [12] :事件 > 时间 > 焦点 > 程度 > 感情。

我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两种形式的排序问题。重读“的”靠前,属于内助词;轻读“的”靠后,属于外助词。所以在安庆方言中有这样的用法就不奇怪了:

(13) 你可晓得她是怀着的的哦?你知道她是已经怀着的了吗?

5. 结语

通过对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形式在不同环境中的分布情况、各自时体特点的考察,我们发现,安庆方言助词“的”轻重两读形式有着不同的表达功能。轻读“的”表示已然义,还可以用来标示焦点,是常见用法;重读“的”则用来表示“过去已完成”的时体意义。

最后,我们可以总结出安庆方言中这种特殊的重读助词“的”的用法的条件:

第一,位置要低,大多只能出现在谓语之后;

第二,句子中的主语绝大多数是受事而不能是施事;

第三,一般不能出现在否定句中。

NOTES

1本文语料皆为自省语料,作者为土生土长的安庆人。在自省语料的过程中,先后请教了姚千红女士(53岁,安庆大观区人)、陈思程先生(24岁,安庆大观区人)、查文涵先生(23岁,安庆大观区人),在此一并致谢。

2本文中的轻读“的”不进行特殊标记,重读“的”下标黑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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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邢福义. 汉语语法学[M]. 长春: 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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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邓思颖. 形式汉语句法学[M]. 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2019: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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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邓思颖. 汉语助词研究的两个问题[J].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6, 44(4): 42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