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形成过程中至关重要的著作。它是马克思对过往黑格尔思辨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进行的彻底清算、是马克思新旧世界观更迭交替的代表著作、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奠基。然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体系的形成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其核心观点并不完全集中于某一篇著作中。例如近些年来学界将《神圣家族》视为历史唯物主义形成过程中的关键一步。准确评价《提纲》对理清历史唯物主义形成史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2. 关于《提纲》的若干理论争议
对《提纲》的研究在本世纪初引起了一些争论，主要体现在新世界观的指向问题和《提纲》的意义评价问题。恩格斯评价《提纲》是新世界观的萌芽。但对于“新世界观”究竟指向何处，学术界还存在较多争议。“新世界观”是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唯物主义历史观还是实践唯物主义？
《提纲》中有12处提及实践，实践无疑是《提纲》的主题，因此不少学者认为新世界观是不同于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杨耕在《“实践唯物主义”概念的由来及其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中指出：“实践的观点的确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历史唯物主义以及辩证唯物主义这两个重要特征都是从实践的唯物主义这一本质特征引伸出来的，是这一本质特征必然展开的内在逻辑和理论表现。”[1]针对此观点，侯惠勤给出不同观点，认为：“实践观点就其实质而言，属于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范畴。”[2]此外，有学者认为《提纲》本质上是提供新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是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发展。但更多的观点认为新世界的指向是历史唯物主义，林孟清的《试析〈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新世界观”》一文中指出对于“新世界观”的理解并不能只局限于文本，要同恩格斯对马克思的整体理论贡献评价相一致。恩格斯更是在1893年直接说明：“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马克思的附录(即《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其实就是这一起源！”([3], p. 637)。
经过几十年的学术讨论，基本能够得出提纲中新世界观大体指向历史唯物主义。但对于《提纲》的地位，即《提纲》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还是初步发展存在一些争论。“萌芽说”最经典的便是来自恩格斯做出的评价《提纲》“是新世界观的萌芽”。因为在提纲中，马克思彻底超越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说明社会实践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中的决定作用，强调哲学的实践性，提出了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历史观的统一。但也有学者认为，《神圣家族》是唯物史观的萌芽，而《提纲》则是在《神圣家族》萌芽的基础上对唯物史观的初步表达。任帅军在《〈神圣家族〉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历史唯物主义》中指出《神圣家族》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关键一步，《提纲》是在《神圣家族》的基础上的继续阐发[4]。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初步超越了费尔巴哈，并且具备了唯物史观基本观点的雏形。例如在《神圣家族》中已经谈及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把比如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生产方式认识清楚，它就能真正地认清这个历史时期吗？”([5], p. 350)。
总之，对于《提纲》究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还是初步发展这一点，仍需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3. 《提纲》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
过去理论界认为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是从提纲开始的。但严格考察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的相关文献，会发现《提纲》更为确切的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阐释、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期阶段，意即《提纲》中已经初步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
马克思、恩格斯建立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启示来自于最开始的关于市民社会的困惑：市民社会和政权之间是什么关系？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到《提纲》都是围绕这个话题展开论述。而《提纲》更是深入历史背后找寻社会发展的规律，相较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提纲》实际成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阶段。以下选取了一些历史唯物主义形成过程中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着重梳理，论述《提纲》本初的理论价值。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已经跳出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思辨哲学的范畴，并针对物质利益和理性原则的矛盾问题的进行了初步思考。“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构成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最基本的观点，同时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雏形，三个“变成了”提出改造“此岸世界”的任务、把世人的眼光拉回现实世界。《导言》还提出了实践的观点，“对思辨的法哲学的批判既然是对德国迄今为止政治意识形式的坚决反抗，而会面向只有用一个办法即实践才能解决的那些课题。……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6], p. 9)。在这里，马克思认为彻底的理论能够转化为物质力量，物质力量如实践能对德国的政治现实做出实际的改变，实际的改变就在于“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6], p. 16)最后《导言》提出了人的解放问题，并且预示着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对历史唯物主义形成有过渡作用。王东教授认为《手稿》中关于黑格尔哲学批判部分的主体思想是实践观思想，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以及由此确立的以实践观为核心的哲学观点是它批判国民经济学和阐述共产主义思想的理论前提。正是在这个理论前提下，《手稿》中早早出现了实践观的萌芽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的运用，《提纲》正是在《手稿》的基础上进一步的深化和探索。《手稿》中的实践观主要表现为实践活动的本质和实践活动的未来表现形式。针对实践的未来形式，则是人类逐渐克服异化劳动，实现人类和自然的解放。
《神圣家族》是唯物史观的萌芽。在这部论战性的著作中，马克思借此表达的一系列观点已经初步具备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雏形。马克思认识到客观世界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变化而变化，他用幽默的语言指出：“例如在曼彻斯特和里昂的工厂中做工的人，并不认为用‘纯粹的思维’就能够摆脱自己的企业主和他们自己实际的屈辱地位。”([5], p. 273)工人要实现自身现实的自由、要实际地改造社会，“除了要求有理想主义的意志以外，还要求有具体的、很物质的条件。”掩盖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外壳之下，《神圣家族》显露出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光芒。郑冬芳教授总结了《神圣家族》中初步展现的四方面内容：① 首次提出历史是人的活动。② 初步表达群众创造历史的思想。③ 几乎形成的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观点。④ 粗略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运动规律[7]。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首次肯定“历史的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5], p. 287)肯定人的主体性和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力量，其中“历史是人的活动”逐渐发展为提纲中的实践。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在《提纲》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得到阐释和应用。它落实到对宗教的批判、对人的本质的分析、对实践地位的确立和对哲学性质和使命等方面。第一条、第五条批判了旧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以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给出超越唯物–唯心之争的纲要，就是实践，要把实践理解为感性的人的活动、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费尔巴哈不懂实践，只能谈抽象的人或者动物的人构成一个类，马克思指出这种看法的荒唐之处，这里是社会的人而不是动物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要注意一个问题——能动性问题。它在唯心主义理论体系中有发展，在唯物主义理论体系中反而没有。实践是在人的主体能动性基础之上完成的。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第九条、第十条阐述了一个总的原则：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由此，实践能够检验认识的真理性；环境及人本身的改变归结为革命的实践；宗教的本质被归结于世俗世界的自我矛盾，宗教感情也是社会的产物；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以及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提纲》之所以能够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是因为其发挥着特殊的承上启下的作用，科学的实践观是对过去的“困惑”、探索的总结，是在《手稿》的基础上对实践观点的概括。并且以此为理论基础，马克思后续剩余价值论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发展都是建立在社会发展规律和人的实践在基础之上的，且《提纲》的写作并不为了发表，其后紧接着《形态》的写作，某种程度上是《形态》的提纲。
《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是历史唯物主义第一次详细的阐述。《形态》被认为是初步完成历史唯物主义主义的标志性著作。对于《形态》马克思如此回忆道：“我们已经达到了我们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问题……”([3], p. 217)从这一段论述中，也可以感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此时确实是回答了之前遇到的“困惑”，也确实弄清楚了一些大问题，而这个大问题无疑是唯物史观。马克思首先解决了历史观的根本问题，他在《形态》中明确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6], p. 158)在社会历史、人类历史中，物质条件是人类生存的第一条件，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并且从现实的、从事生产活动、创造物质条件的个人出发，得到这样的结论：“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相较于《神圣家族》和《提纲》，《形态》更好地处理了人与自然、社会与历史的关系，得出“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以此为前提，推演出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关系和上层建筑等一系列的概念范畴。《形态》较为全面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
通过以上的分析，《提纲》之前，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萌芽早已出现，而《提纲》只是在以前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与概括。
4. 《提纲》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作用
自恩格斯首先提出“萌芽说”、经过半个世纪的研究，学界普遍认为《提纲》是新世界观的萌芽并奠定了历史唯物主义重要的理论基础。学界认为，由于科学的实践观的创立，一方面重构了自西方哲学开始便有的唯物–唯心两大体系，关于世界本体论的争论，实践观不是对唯物和唯心的调和，从而陷入不可解决的二元论。实践观是要重新建构起世界本体论，使得唯物和唯心的矛盾得到辩证地解决，为哲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提纲》制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一些重要原理的基本要点，这一方面已经在上文中有所论述，此处便不赘述。但对于《提纲》的意义及地位的理解并不能仅限于此。综合各方面的考察，《提纲》已经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是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关键一步。
第一，从该文本内容来看，《提纲》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提纲》一度被认为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发展，因为《提纲》中涉及到的对物质观的讨论，如能动性问题、思维的客观真理性问题，与客观一致就具有真理性，不一致就没有真理性、意识与物质的相互作用。但是毫无疑问《提纲》最核心的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发展。恩格斯将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概括为马克思一生最伟大的两个发现。且马克思本人也用一生的实践证明了自己的目标和信仰，那就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马克思的眼光从来没有脱离人民，他的后背从来没有背向人民，为了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他始终坚持全身心投入革命的理论工作和革命的实践工作。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追求，因而构成了马克思理论发展的一条主线，也就可以证明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研究的重视。无论什么时候，理论的发展都是为现实实践服务的，为社会发展服务的。
第二，从思想发展来看，《神圣家族》和《提纲》在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中分别起到不同的作用。首先，《神圣家族》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方式做了有益的探索。它不仅驳斥了资产阶级宣扬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永恒化”及唯心主义世界观，同时也为唯物主义在社会生活中的运用奠定了坚实的根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切实落实到对其生产方式的批判。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发展过程中不可替代的关键一步。其次《提纲》是对过往所有哲学信仰的彻底清算。如果说在《德法年鉴》时期和布鲁塞尔时期，马克思的著作研究仍然带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以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理论作为基础去批判黑格尔和研究现实，那么《提纲》时期就是对费尔巴哈的彻底批判。过去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各自带着缺陷，虽然费尔巴哈把黑格尔唯心主义思辨哲学所构造的颠倒的世界颠倒过来了，但是由于抽象的理解人和人的活动，费尔巴哈始终无法触及社会和历史的本质。马克思从现实入手，从实践入手批判了费尔巴哈的半截子唯物主义。并且从此以后，马克思始终是在这种新的世界观中来研究现实、发展理论，这对马克思后来的研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最后，《提纲》最重要的作用是构建“实践”的角度，超越唯物主义的“物”的角度。例如第四条，马克思认为宗教异化只能到世俗世界中寻找其根源。
最后，从作品连续性看，《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具有特殊的作用。人的思想发展是呈现出连续性，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也是经历了一个漫长且曲折的过程。从前看，如果《提纲》是新世界观的萌芽？那么如何解释《提纲》之前出现的各种观点呢？这个“萌芽”又是从何而起呢？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提纲》中许多观点并不是第一次提出。实践的观点是在《手稿》的基础上的探索和完善，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在《导言》和《神圣家族》基础上的完善。可以说，《提纲》是在前面诸作品基础上的完善、总结、升华与发展。从后看，《提纲》亦可成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大纲。《提纲》中指出“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应当在自身中、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世俗基础使自己独立出来并分裂成一个独立的王国，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发展的前夜。可见马克思此时已经意识到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推动力来自于世俗基础，要从世俗基础本身中去挖掘。
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到《形态》是早期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不断完善、不断发展的过程。《提纲》应被看作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对其提纲的地位和意义应该有更加准确的评估。
当然，对提纲的研究不能仅仅限于文本研究，还需要深入挖掘《提纲》的现实意义。在其现实性上，《提纲》所提供的主体与客体相结合的角度来考察社会，有助于我们透过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看到本质，理解社会发展的核心动力。
5. 《提纲》的新时代价值
《提纲》的理论价值经久不衰，在不同的时代绽放出不同的理论光芒。在新的历史阶段，全面奋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阶段，《提纲》的新时代价值得到体现。
第一，《提纲》以“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改变的统一”的进路对共产主义进行论证。人与自然环境互相作用、互为改造的主客体。《提纲》以前的《〈黑格尔的法哲学批判〉导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及《神圣家族》有过相关的论述，马克思看到了历史与社会现实背后的世俗基础，并一直探索历史发展的动力。对于如何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在《提纲》中给出回答，即“革命的实践”。革命的实践可以从两个层面去理解：其一，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革命的”意在改变，是主客体相互作用推动的发展变化。其二，革命的实践背后的生产力基础。在特定的生产力条件下才能产生人的特定的活动，革命的实践亦是如此。
第二，《提纲》中所体现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为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实践指引。唯心主义忽视了现实，旧唯物主义没有看到对象性的活动，没有把感性看作是实践的活动。这实质上是割裂了理论认识和客观现实之间的联系。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提出要用人的实践去认识世界，用实践去检验认识，做到理论和实践相统一。因此，新发展阶段推动高质量发展一方面要有正确的理论指引，这不是仅仅从理论、直观出发去认识世界，而是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相互促进，迭代更新。另一方面注重人的主体性作用。生产力基础体现在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因此新发展阶段推动高质量发展一定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坚持发展依靠人民，即尊重人民主体性、创造性及凝聚力；坚持发展为了人民，即着力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提升发展效益；坚持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即推动共同富裕，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毫无疑问是走向唯物史观的重要思想节点，同旧思想体系告别、构建新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提纲》更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发展，其理论价值远超“萌芽”。可以说，以改造世界的终极目标为指引，马克思进行了社会发展规律方面的艰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