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随着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农村互联网的普及,农村网民越来越多,如今短视频中的农民自媒体群体也日渐增长,很多农民入驻短视频平台,使用镜头记录自己或者他人。短视频拓展了农民自媒体人的表达和上升通道,乡村空间的“可见性”生产逐步回归到身体实践维度中,农民在表达渠道得到释放的同时,积极探索着各种自我表达和叙事方式。他们通过改造、训练和再生产等行为进行身体展演,塑造自身形象,进行着纷繁的身体展演实践。
2. 概念界定
2.1. 视觉文化
视觉文化研究是一门新兴学科,是艺术史学科和当代艺术研究发展的成果。社觉文化研究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以视觉图像的符号为研究重点,聚焦于艺术史和当代艺术的重新阐释,尤其是对“符号阐释的空间”和“图像符号的意蕴结构”进行解析。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对视觉文化的研究主要分为三个谱系,一是从哲学、美学、文学视角出发,着眼于视觉领域的应用;二是从艺术研究的视角出发,着眼于图像意蕴的研究,包含了艺术史研究;三是从社会文化趋势视角入手,偏重于研究影视和新媒体的传播。这三个谱系中,与现代艺术设计尤其是建筑和室内设计联系最为密切的就是第二种,探讨艺术史中视觉文化研究的转向,对于设计的美学思想及设计内涵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2.2. 身体展演
“展演”一词演化于“表演”,戈夫曼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中提出拟剧论,从戏剧学的角度看待个人如何呈现自我,他认为个体会通过表演修饰自我形象,同时会构筑前台和后台表演区域,以达到印象管理和构建自我的目的[1]。因此,从拟剧论的视角出发,短视频是剧场,而用户是演员,农民自媒体人在短视频平台进行着丰富多元的身体展演。所以,身体展演即是指传播主体创造性地利用身体元素在特定场域中的自我表现,其中身体元素包括外观和行为等方面,如服饰、神态、动作、语言、嗓音、性别特征、情绪状态、互动交谈等。传播个体在短视频等社交平台上进行各种身体展演实践,同时又通过其他事物反射、建构和形塑表演者自我的身体。
2.3. 农民自媒体人
“农民自媒体人”这个提法首次出现在短视频官方账号的阐述中,并未有清晰的定义,结合语境而言,该词与农民UGC用户含义相近,都表示作为内容生产者的农民[2]。刘楠和周小普对“农民自媒体”进行了清晰的界定,他们认为农民自媒体人常以短视频、直播APP平台作传播渠道,发布者多是教育程度低、收入水平低的农民,内容上以乡土环境为主,拍摄做饭、插秧、放牛、施肥、打鱼等有强烈乡土气息的劳作场景或展示个人才艺、民族风情等,创作手段、构图角度、拍摄技巧多显粗糙。
3. 农民自媒体人身体展演设计的多元呈现
3.1. 自然化身体:乡村记录式短视频
乡村记录式短视频中,日常食宿是拍摄数量最多的类型,也是比较热门的视频种类,其中展现的内容是农村的日常场景,没有剧情和演绎,农民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做饭、带娃和闲聊,处于一种自然化的状态,呈现出一种悠闲、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观。像抖音博主“川香秋月”,她拥有840万抖音粉丝,主要记录和家人的日常生活,大多以农村美食为主题,视频中她与家人一起砍柴、挖笋、钓鱼、拔萝卜、做手工和吃饭,在服饰妆造上不加修饰,没有夸张的演绎,简单且自然。
在日常食宿类型的短视频中,能够看到身体呈现性别化的特征,女性在此类视频中出镜较高,占据将近一半的比重,她们通过自然化的展演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她们的穿着较为日常,主要就是普通农村服饰,既不精致,也没有可以丑化,这类视频拍摄手法一般为“他拍”,“他拍”有利于身体呈现完整,最大限度展示场景和空间。
劳动动作类型的视频相比于日常食宿而言较少。在这一类型的视频中,主要是以农民劳作为题材,如耕田、砍柴、放牛等等。与日常食宿主题一样,劳动动作一般选择他拍方式,并且以青年为主,但是不同的是,男性博主的占比更高。还有一种风景旁观类型的视频,主要是看乡村景色,身体在其中扮演旁观的角色,并不是太过强势的存在。
3.2. 奇观化身体:农村表演式短视频
农村表演式短视频又可以分为技术性表演、能力性表演、娱乐性表演。在技术性表演中,农民展现的是具备特殊技能的身体,通过掌控身体,彰显超出群寻常的个人能力,在镜头前唱歌、跳舞和做手工等身体实践类型较多,部分农民在这一过程中构建形象,进行励志性叙事。如抖音用户“乐佳”是技术性表演的代表人物,他以手艺人的身份,用木头制作镜子、木碗、头梳等手工制品。但是,不是每个农民展示的技能都是真的或者是超越普通人的,利用抖音技术套用配乐,模仿创作也是技术性表演之一,常见于唱歌、跳舞类视频,观众很容易看出其破绽,但由于表演者调用身体元素配合模仿,仍然能获得不少点赞。抖音用户“燕儿翩翩飞”,在视频中一边唱着歌,一边脱下外套,露出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材,得到了许多点赞和评论。
能力性表演指的是通过利用自己的身体来展示自己的能力,例如能吃、能喝、体力强等等,像“胸口碎大石”“走钢丝”等带有自虐色彩的表演都归为此类,抖音用户“松松和二毛”主要通过夸张的吃辣展示老人吃辣椒的本领,展现村民强大的身体机能。这种极致的身体表演看起来解放了多元的身体,但实际却是资本的枷锁,利用身体冒险赚取流量正是平台、观众和发布者的合谋。
娱乐性表演在表演式短视频中较为显著,其中呈现了反差式的奇观身体,这类视频属于农村人自娱自乐和滑稽搞笑的片段,没有故事情节,只依靠夸张的身体、人物设定和模仿反串增加观众的笑点。用户“冉越江一家”是此类视频内容的核心生产者,在他的视频里,家人们模仿电视里夸张的情节,如借用《还珠格格》的话语策略加以改造和拼贴,或者借用都市青年的情感状态演绎夸张的情节,这样的视频制作者通过戏虐的方式对符号和文本进行解构。
3.3. 交流化身体:农村说教式短视频
说教式类型的短视频可分为诉诸情感、诉诸道理和诉诸日常。诉诸情感类视频是农民自媒体在镜头前直接与观众对话,表达自己的感性情绪,包括感受、情绪,直接诉诸情感的生产者主要选择亲情、友情和道德等内容作为主题。如抖音用户“二咩咩vlog”在镜头前和养母一同出镜,一边哭泣一边表达对母亲的爱,感谢收养自己的妈妈,语言、表情和互动组成了个人后台空间的身体展演。诉诸道理类视频中,农民以互动的形式向人们传递着朴素的人生道理,涵盖传统道德、孝敬父母、建设农村等方面。如抖音用户“李洋”在自己的视频中科普类网上诈骗的种类,在告诫农村的老年人小心诈骗。
4. 农民自媒体人身体设计的动因
德国社会学家阿克塞尔·霍耐特曾提出“承认理论”,分别从三个方面来分析承认的观念。第一种形式是基本的个人关爱层面,是基于主体之间的社交需要而形成的爱的承认关系;第二种形式在于法律对主体权利的承认而形成的受人尊重的层面;第三种形式是其他社会共同体成员对个人能力在社会建设中的价值承认[3]。农民在短视频平台中的自我展演动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争取他人对自我作为“社会存在”而被承认的动机。
4.1. 社交需求:作为“自我”的承认
社会化媒介中的社交互动更广泛地表现为一种亲密性和陌生性的混合,不仅是情感性的,也是去角色化的,这里的去角色化强调的是在虚拟交往中双方的社会位置和身份被暂时搁置的情境[4]。自由平等的主体性表达空间就在这种情境中被创造出来。正是因为短视频平台的出现,农民自媒体人的自觉性、自主性、能动性凸显出来,才得以被社会“可见”。此外,乡村社会结构外在表现为一种“差序格局”,即围绕亲属关系和地缘关系而所产生的联系,这使得农村自媒体人极易在短视频平台组成的陌生人网络中表达情感欲望,通过媒介展演来获得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互动体验,创建一个以“我”为中心的传播主体。
比如网红“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孤独的路途中,一次日常在车边洗脸、洗头的视频放到快手上竟吸引力不少人的目光。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宝哥这类群体长期离群索居、缺乏社会支持的精神空白。
短视频的一个关注和点赞的行为,隐含的其实就是一种社交需求。社交媒体作为媒介连接着人们,而视频内容成为了社交素材,通过不断刺激情感产生共鸣,释放隐藏的表达欲望,再通过个体主动展演来实现自我的仪式化表达,从而满足个人在社交关系中对“爱”的需求。德国社会学家阿克塞尔.霍耐特指出,“爱”是形成自我必不可少的情感,同时也是作为社会个体毕生追求的情感,“爱”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关怀、承认与重视美好感觉[5]。
4.2. 尊重需求:作为社会成员的承认
米德的主客我理论作为重要的经验基础在霍耐特承认理论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根据米德的观点,主我代表了主体的行为不受约束的原始力量;与主我相对应的客我反映出他者眼中的自我形象,并且包含了对规范的期待。换句话说,个体通过学会适应不断普遍化的“客我”所体现的社会行为规范而成为他的共同体所接受的社会成员,这种主体间性关系正是“承认”概念所蕴含的[6]。因此,霍耐特所提出的“为了承认而斗争”实际上包含了一种社会认同。在法律关系中,一旦社会主体无法享有与其他社会共同体成员同等的权利而遭受伤害或损失时,作为权利主体的社会行动者势必会采取相应的措施,甚至可能通过冲突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同样地,在社会化媒体语境下,不受重视的农村网红也会以不同的叙事模式进行展演和斗争,迫使其同胞考虑其存在以获得认同。
例如农民工露露,作为一名女性,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在个人简历里,她写道“女人挣钱不一定是责任,但绝对是尊严”。在她的视频里,多以情景剧形式呈现农民工讨薪的过程。她发布了一个系列短视频连续剧《黑心工头拖欠工资》,一位农民工向包工头讨要半年未付的工资时,竟被要求从他的胯下钻过去,正当农民工的尊严受到践踏时,项目经理恰巧路过,大声叫停,并立即打电话帮助农民工结了工资,配发评论“农民工的血汗钱不要拖欠!”另一条视频里,老板听到农民工的工资没到账,立即从包里拿出一万钱垫付工资,视频最后也呼吁尊重每一位劳动者,千万不能拖欠他们的工资。虽说是虚拟表演,但这种抗争式的剧目却反映出了了农民工理想的社会关系。刘涛曾提出“表演式抗争”的概念,即“通过某种戏剧化的、消费性的、参与性的表演行为来传递和表达抗争诉求的一种底层行动方案”[7]。通过这种虚拟化的表演,他们获得了现实生活中难以感受到的认可与尊重。
4.3. 自我实现需求:作为价值主体的承认
如果将“承认”定义为一种社会互动,其中,行动者因与其他行动者有相同、或被接受的观念和实践方式,因此有可能被其他行动者同意该行动者的存在价值,并使之能稳定获得所需的社会行动的支持[8]。短视频平台上农民自媒体人的展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权利主体的价值追求。
“农村小舞王”李成鹏自学了十六年的舞蹈,一直被别人嘲讽和诋毁,被亲戚朋友反对,但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梦想。这个村子里唯一会跳舞的男孩儿将个人昵称从之前的街头boy改成小舞王,寓意就是希望自己从小跳舞,长大成王!他觉得快手就是他每天演出的场所。一段“断头舞”视频,让他获得73.6万的点赞,5.8万的评论,这段视频火了之后,他的粉丝量迅速增长,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和动力,随着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直播,很多粉丝在直播间给他送礼物,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笔客观的收入,同时也是对他所展演才艺的支持和认可,最新的视频里,李成鹏在镜头前的纸板上写着“村里人的希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更大的舞台上跳舞,如果没有快手,像李成鹏这样的农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社会的视野里,而他们的梦想也会被埋葬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是快手擦亮了他们的希望和价值。
5. 身体设计凸显的问题
5.1. 身体的异化
“异化”来源于拉丁文,有疏远、脱离、转让的意思,在哲学中,异化指的是主体在某个阶段分裂出对立面,变为异己力量[9]。首次对异化进行系统阐述的是哲学家黑格尔,他认为异化是客观精神必经历程,所有事物到一定阶段就会转化为相异的对立面。马克思认为异化最基本的表现是建立在雇佣形式上的劳动异化,从马克思主义哲学来看,异化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10]。法兰克福学派则是批判了技术异化,现代社会压制了人类本性,使人类更为焦虑和压抑,限制了人的自由,随着媒介技术的更新迭代,“异化”开始以新的方式出现在网络空间中,看似网络中的个体有了全新的表达渠道,但实则这是社会商品化的异化结果,始终处于资本的逻辑中,而在短视频中农民身体展演中,主要可以体现为自下而上的异化和自下而上的异化形式。
短视频作为社交媒体,通过搭建社交场景实现商业价值,各种营销手段层出不穷,包括官方在内的各方主设置了大量的奖励机制和虚拟礼物,鼓励用户参与到生产与传播中,推动内容和品牌发展。在流量变现、商业逻辑以及网红光环的裹挟之下,农民自媒体人开始了规训、妥协和对抗的复杂博弈。在此期间,农民自媒体人解锁了一种新的身份,即“表演劳工”,如果把短视频比作无形工厂的话,那么乡民们就是工厂中的劳动工人,积极生产着各种身体商品。既有希望带货赚钱的农民自媒体,也有为了博关注生产内容的农民自媒体。在短视频场域中,村民上们传“免费午餐”,这些生产内容成为短视频的无形资产,被私有化和商业化,新型的数字劳工们处在圆形监狱中,不仅被凝视,还受到商业资本的剥削,其中剥削的方式之一就是使用者双重商品化;乡民们生产的视频是商品,而乡民的身体本身也是商品。
在知识鸿沟、社会资本等因素影响下,村民们受限于自身的创造力 ,很难维持高质量的作品,而为了争抢平台微薄的流量推荐和现金补贴,他们复制流行的身体展演形式,拼贴各种受欢迎的不同形式,试图吸引观众的眼球,但同质化内容容易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无法长期维持账号热度。另一方面,农民自媒体人在资本的诱惑下,倾向于迎合商业逻辑,舍弃真实状态,美化或丑化自己,将自身的个性打磨润滑,让位于各方利益驱动下的共性,同时将现实自身重新包装,让位于屏幕中身体展演的观感。比如抖音用户“晓凡凡”,他在视频中扮演了一个农村妇女,夸张地模仿乡村妇女的举止和生活习惯,这种反差感让人忍俊不禁,而在此同时,其没有展示真实的性别风格,也没有表现出真正的个性。在此期间,部分乡民呈现出欲望化、奇观化的身体展演,呈现出“劳动至死”的狂欢状态。
5.2. 身体被遮蔽
囿于技术、资本以及习惯等因素,在短视频中,农民自媒体人的身体并不是全部的展现,而是有选择地呈现,部分村民身体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处于“缺席的状态”。即使短视频技术扩大了乡村社会的可见性,但在商业资本的注入下,村民的身体展演被处于被支配的位置,占据主流的身体更多是符合大众消费心理的身体。
随着都市现代性问题的日益加剧,乡村社会的宁静和朴素的身体展演给都市大众提供了精神慰藉和寄托,如“川香秋月”所呈现的是悠闲的乡村生活,她与家人一起住在竹屋里,和家人生活融洽和睦,一起砍柴、种地或者钓鱼,在视频中呈现了一道色香俱全的乡村美食,画面中只有宁静祥和的乡间生活,而本该有的冲突、矛盾和脏乱却被隐匿。
这类身体展现的是虚拟化的浪漫身份,观看视频的观众游离于浪漫的想象中,获得乡村乌托邦的认知[11]。然而此类生产方式并非乡村原有的生产形式,粗糙、脏乱、忙碌的自然化身体隐藏在屏幕之后,乡村空间中与农村紧密相连的严肃议题并未得到关注,这种呈现方式只是为来自城市的大众想象中的农村提供消费场所,有选择地呈现农村景观不仅无法使观众正确认识农村社会,反而会威胁城乡共同发展前景。
身体的遮蔽与平台技术也密切相关,在海量视频中,短视频使用算法进行筛选内容时,会自动过滤与不符合平台调性的内容,而选择那些符合平台价值观和定位并带来经济利益的视频内容。还有对于农村的银发老人而言,他们常常处于不可见的空间,即使被看到,也是依赖专业团队的作用。
6. 结语
农民自媒体人的身体展演问题无疑是必须探讨的面向。在短视频场域中,部分农民打破以往的身体禁忌,在展演实践中身体秩序逐渐走向失控,催生了诸多伦理问题,身体异化现象随之而来,并且囿于各种隐私,乡村的农民身体依然处于被遮蔽状态,无法完整展现乡村空间。然而尽管存在诸多问题,我们仍需要辩证看待农民自媒体人在短视频中身体展演的作用,外界对农村短视频议题的消费,扩充了媒体对农民身体的书写,同时农民也通过短视频建构了全新的群体形象,为乡村社会的发展与重构带来了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