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柳宗元年少成才,受到父亲的影响饱读诗书,见识广泛,有胆识魄力,能在关键时刻与韩愈一起成为古文运动的关键人物,在文学方面贡献突出。在其六百多篇的诗文里,传记散文成就极高,文中的人物更是千姿百态、形象迥异,值得人们探索。
2. 柳宗元传记散文中的人物特色
柳宗元传记散文中的人物各具特色,但他们却在某些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作为创作者内心世界的主角,这些相似性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创作者赋予了这些角色共性。
2.1. 小人物——柳宗元传记散文中人物的共同身份
尽管柳宗元传记散文中的人物各色各异,涉及不同领域,但却很少看见帝王将相、达官贵族等上层人物形象,而多取材于封建社会中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人物[1]。他们有不同的职业、性别、年龄。《梓人传》里的木匠形象,《种树郭橐驼传》里的园艺者郭橐驼,《宋清传》里的卖药商人宋清,《捕食者说》的捕蛇者蒋氏,《童区寄传》里以砍柴放牧为生计的小孩区寄等等,这些人物都是一些当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贱民”。还有一些是统治阶级的人物,他们凭借努力在官场中任职,像《段太尉逸事状》里的官吏段秀实,《南府君睢阳庙碑》里的南霁云将军,《送宁国范明府诗序》里的县令范传真等,柳宗元散文都在称赞这些平凡却又杰出的人物。
2.2. 本领高强——柳宗元传记散文中人物的共同能力
柳宗元传记散文里的人物虽然都是些小人物,但他们却个个身怀绝技,本领高强,在自己的领域熠熠生辉,在艰苦的环境里依靠自己的本领生存。
《梓人传》里的梓人,虽然只是一个木匠,但其在木匠行业里的地位却不可撼动,人人都尊敬他、信任他,对于梓人高超的技艺、柳宗元是这样描述的:
“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计其毫厘而构大厦。”[2] (p. 478)
为官衙修饰房屋时,梓人是工匠们的中心,他们行动的每一步都根据梓人的指令来展开。在一群拿着斧头锯子工匠们的注视下,梓人从容不迫地拿着他的长尺和木杖衡量房屋情况,观察各种材料的性能及承担情况。等确定后,梓人就挥动他的木杖,发话用斧子砍,拿斧头之人就往他说的方向砍去。梓人说用锯子锯,拿锯子之人就向他指的材料锯。梓人沉默不语,就无人敢擅自行动,只能拿着工具等待。有些人跟不上梓人指令,对梓人分配的任务不能很好完成,就被他愤怒呵斥,也不敢有半点怨言。梓人按照图纸建起的房屋跟图纸上的一模一样,没有一点误差。由此可以看出,梓人的建筑技艺甚是高超精湛。
《种树郭橐驼传》的郭橐驼,是出名的种树人。不管是移植树木还是栽种树木,只要郭橐驼出手就没有不存活的。不仅能够存活,而且还长的高大茂密粗实,果实早熟,又大又多,味道甘甜,引得所有人都向他效仿,却没人能学到他种树的精髓。那些涉及水果买卖、园林建筑的商人富人争先恐后地争着雇佣他。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2] (p. 473)
柳宗元对郭橐驼寥寥几句的描述,就能让人想象出他在种树方面的造诣远超常人。
《宋清传》里宋清,是个卖药商人,收藏了许多上好药材,他开的药能让病人快速治愈。各地药农都将自己采得的药材运到宋清店里,让他售卖,其他医师也喜从宋清那里购进良药制成药方,因为这样能够让药方更容易卖出。文中虽然并没有直接夸赞宋清对药物了解,我们却能在字里行间领悟出他对症下药的本领,而且他作为一个商人,能够靠经商养活妻儿,这也可看出他的经商能力。
柳宗元散文中的人物虽小却能凭借精熟的技艺展现出不平凡的一面,引起人们的敬意。
2.3. 对现实不满——柳宗元传记散文中人物的共同情感
同一作者塑造的人物,受着作者的影响,在感情思想上也有一定共鸣之处。通过阅读柳宗元传记散文,我们不难发现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均有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如《捕蛇者说》里的捕蛇者蒋氏和他的乡邻们。捕蛇者在回答“我”的问题后,“貌若甚者戚。”从这一神态,我们可以看出捕蛇者在面对他自己生活困境时的痛苦无奈。且乡邻们相继逃难死亡,蒋氏对此充满同情,而对造成这一现象的苛捐杂税更是痛恨与不满。
《种树郭橐驼传》里郭橐驼在面对人们对他的夸赞本该是极高兴的,但在有人问他,将他的种树之道与治官之道相联系时,他仅用几句话就向问者描述了当时吏治不善的种种表现,认为官吏不断更改治理措施,向百姓发号施令,看似是为了百姓着想,实则在无形中损害了百姓利益,打乱了百姓耕种计划,起到负面影响,加剧百姓生活的窘迫与困苦。从郭橐驼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显而易见的看出郭橐驼对当政者治理百姓政策的不满。
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是柳宗元传记散文所表达的重要思想,也是柳宗元现实情感的宣泄。
3. 柳宗元传记散文塑造人物形象的表现手法
柳宗元从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等方面出发,深入挖掘人物内心世界,刻画人物独特的性格,使人物真实自然,不做作。
3.1. 语言
语言是小说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法,柳宗元传记散文也大量描写人物语言,让读者通过人物说话内容和语气了解人物性格。
《送宁国范明府诗序》里范传真因政绩显著,从京兆武尉改任宣州宁国县令,其他官吏认为在京城做官才能得到好机会往上爬,远离京中则是遭到了贬谪,说范传真从京城附近迁到宣州看似升迁,实则并非好事,面对这种质疑,范传真说:
“夫仕之为美,利乎人之谓也……吾将致其慈爱礼节,而去其欺伪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禄,庶可平吾心而不愧于色。苟获是焉,足矣。” [2] (p. 595)
在范传真看来,做官被看作是一种美好事情,是因为它对社会有利。官者应该致力于将自己所学到的知识技能应用到实际工作中,为社会做出贡献。且官员应该表现出慈爱和礼节,避免欺诈、虚伪和凌暴行为,以恩惠对待人民,才能享有俸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内心平静,面色无愧。这段文字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以人民利益为重的名副其实、清正廉洁的官吏形象,赞扬了范传真认为官员应该为人民服务,并始终保持诚实、正直和仁慈品质的职业道德观念,通过范传真短短几句话,就让我们记住了他清廉高洁的形象。
《河间传》里的河间原是一个善良恪守妇道的女子,嫁到夫家后孝敬婆婆,尊敬丈夫,厌恶那些品德败坏的亲戚,亲戚几次想把河间拉下道德的神坛,引诱河间外出然后找人玷污她。最开始河间经得起诱惑,坚守底线,对婆婆说:“妇人之道,以贞顺静专为礼。若夫矜车服,耀首饰,族出讙门,以饮食观游,非妇人宜也。”[2] (p. 1342)从她的话中我们可以得出,在河间的观念里一个好女人的标准是恪守贞洁、性格温驯、勤劳,而不是穿得花枝招展、外出乘坐香车宝马,在外大声喧哗大笑,并且她暂时做到了这点。亲戚们不依不饶的继续诱惑河间,有一天河间被迫跟随他们出游参观寺庙,在帐篷里吃饭时听到男人的声音,就急忙光着脚丫跑回家里,面对亲戚们的道歉,河间只问当时说话的男人是谁。亲戚们计谋没得逞继续想办法使河间堕落。终于,他们得手了。河间与一个流氓坠入爱情之河,与流氓共赴云雨,将妇道彻底抛之脑后,说出“吾不归矣。必与是人俱死”[2] (p. 1342)之语。最后因精力用尽而死,成为一个人人唾之的淫妇。
从河间说的话中,我们能深切感受到河间一步步堕落的情形,面对诱惑她逐渐迷失自我。从她问男人是谁时,就已经揭示了她最后的结局,证明那时她心中道德的秤杆已经倾斜,而她最后说誓要与那情哥哥一起时,更是直接宣告了河间得彻底沉沦。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女人从善到淫的形象刻画到极致,让人对河间的形象直接颠覆。
3.2. 动作
动作也能反映人物心之所想,并在无意间暴露人物性格。
《李赤传》里的李赤是柳宗元散文里少有的疯人形象,其表述形式也十分接近小说形式,有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局六要素。他的疯我们可以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来。当厕所女鬼来引诱他时,他经不起诱惑追随女鬼而去,完全不顾自己妻子,还想娶女鬼为妻。在女鬼勒他的脖子,差点要他命的情况下,李赤不仅不挣扎推开女鬼,反而自己动手帮助女鬼伤害自己。“即取巾经其脰,赤两手助之,舌尽出。”[2] (p. 482)吐出舌头可见他当时呼吸困难,即将丧命,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使劲抓住女鬼的手阻止女鬼的行为,他却是“两手助之”,可见他被女鬼诱惑不轻。更令人惊讶的是“赤乃就牖间为书,辗而圆封之……见赤轩厕抱瓮诡笑而倒视,势且下。”[2] (p. 482)李赤给妻子和母亲写好了决言遗书,从容去“如厕”,抱着粪缸,诡异的笑着,就快要掉进粪缸里了。朋友好心规劝解救他,却遭到他的怒斥,说朋友坏了他的好事。对李赤这一系列动作的描写,充分向读者展现出李赤的疯,而且是越陷越疯,无法拯救。
《童区寄传》详细地描写了区寄手刃两个盗贼的整个过程,区寄“微伺其睡,以缚背刃……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2] (p. 476)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区寄能想到办法并大胆行动拯救自己,实在是令人惊叹。汪青平认为这篇才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人物传记[3]。
3.3. 对比衬托
对比衬托是柳宗元散文极常见的塑造人物形象的表现手法,他在多篇散文中都运用了这种手法。
郭橐驼种树顺应天行,其他种树者却违背树木本性,两种种树方法形成鲜明对比,更显郭橐驼过人之处,又用他植者、园林种植者、果实买卖者对郭橐驼的效仿、佩服、拥护从侧面展示出郭技艺的高超。在《梓人传》修饰房屋一事里,用普通工匠和杨潜的两种身份对比来突出杨潜卓越的才能——普通工匠是执行者、杨潜是命令者。《宋清传》里,宋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2] (p. 471)其他商贩“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2] (p. 472)通过两种行为的对比,更突出宋清的诚实守信、重情重义。在《童区寄传》里,就从刺史想留下区寄做小吏,而乡里抢劫偷盗之人不敢正眼瞧区寄侧面烘托出放牧儿童区寄聪明勇敢的大无畏精神。
3.4. 典型人物典型事迹
柳宗元散文中的人物往往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他善于抓住人物的典型特征,“把人物放在社会环境中来由人而系事,籍人以明世”[4],通过具体的事例和细节描写,刻画出人物的独特精神风貌。这些人物形象各具特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最令人熟知的就是《捕蛇者说》,柳宗元在文章的开头就对捕蛇的情况作了简要描写,交代了捕蛇的环境和蛇的危害:永州有种奇特的蛇,有剧毒,所过之处,草木尽枯,所咬之人,必死无疑。但作用却极大,能够治恶疾、麻风、毒气,去除身上的腐肉,杀死人体内的寄生虫。皇帝下令捕捉到这种蛇的人就能够凭蛇抵消他的赋税,永州人闻言竞相奔走去捕捉这种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蒋氏登场。蒋氏捕蛇并不是乐意为之,而是为了躲避繁重的赋税才不得已选择。蒋氏三代人都干捕蛇的事,才得以维持生计。乡邻们生活窘迫,苦于交租税,嚎啕痛哭辗转逃亡,冒着酷寒、迎着风雨、呼吸障气,一个接一个的死在路上。蒋氏尽管进行着极其危险的事,但比起乡邻们已算是活的久了。“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2] (p. 456)用几句话就将官吏的残忍、暴横、横征暴敛描绘的淋漓尽致,在巨额徭役的特定环境和两种形象的对比之下,才有了蒋氏这一典型的捕蛇者形象,使读者能够更好的理解蒋氏小心翼翼地查看蛇的情况,蛇在就能快乐过好日子的行为。
柳宗元在塑造人物时,使用多种表现手法共同塑造人物形象。
4. 柳宗元传记散文人物形象形成的原因
柳宗元传记散文中的人物形象,多源于他对社会现实的深入观察和深刻体验。这些人物形象的形成,受到了柳宗元诸多方面的影响。
4.1. 柳宗元生活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
“柳宗元传记中的题材和人物形象,是他长期接触下层人民,在社会生活的体验中得来的。”[5]柳宗元生活在唐代中期,这是一个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的时代。他一生仕途坎坷,多次遭到朝廷贬谪,奔波各个地方,使得他生活经历丰富,让他有机会接触到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物。这些经历成为他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素材,他传记散文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人民的生活状态。并通过文中人物的所言所行所思来揭露时政的弊端,批判朝廷官员的无能。塑造郭橐驼揭露贪官悍吏对百姓的危害,塑造捕蛇者蒋氏揭发“苛政猛于虎”的社会现状,塑造河间形象批判社会的腐烂等等,这些都体现出柳宗元当时最急切的心态,反映当时在黑暗社会压榨下普通百姓的黑暗生活,也是柳宗元的自我写照。
4.2. 对文学传统的继承
柳宗元是一位具有进步思想的文学家,他在关注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的同时,也吸收了前人文学创作的营养。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司马迁《史记》对柳宗元的影响。《史记》中,司马迁不仅为统治者立传,也为一些不是统治者的英雄立传,柳宗元则在司马迁的影响下更多地关注那些被社会忽视或压迫的底层人物,揭示他们的苦难和抗争,这就形成了柳宗元传记散文为小人物立传的特点。曾日升曾评价柳宗元“所有传记都写小人物,有都给予较高的评价……究其原因,除了对社会生活的深刻了解外,司马迀对柳宗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6]
综上所述,柳宗元传记散文人物形象形成原因包括时代背景、个人经历、思想倾向和文学传统等。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他的文学创作,使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5. 总结
柳宗元的传记散文高度关注底层小人物,传记中的人物个性鲜明,具有典型意义,在各具特色的同时又有共同之处。有人评价柳宗元的传记散文“是从暴露现实、批判现实的角度出发去选择人物的”[7],在此基础上柳宗元结合自己的遭遇和对前人文学创作的学习,从多种角度对人物进行描写刻画,借人物表达自己内心情感,向读者展示复杂、多样、典型的人物形象,这是柳宗元传记散文塑造人物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