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赠答诗
(一) 赠答诗的发展
诗歌发展到汉代曾一度因赋的勃兴而停滞，直到东汉末期注重文人抒发个人情感的文人五言诗兴盛起来。赠答诗是一种特殊的诗歌类型，它注重于诗人彼此之间诗歌的回环往复，诗人们通过诗歌来进行情感的互动沟通，有来有往，互相赠诗应和。这一现象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源远流长的传统。赠答诗的分类最早出现在南朝梁萧统的《昭明文选》中，萧统把诗歌根据不同的内容题材分为二十三类，其中有赠答一类，收录了曹植等魏晋时期的赠答诗。而关于曹植本人的诗歌数量繁多，他的文集流传广泛，在有关他的诗文整理本中，今天赵幼文学者编辑的《曹植集校注》受众面较广，更容易被读者接受理解。
从赠答诗出现的时间和数量上来看，最早的完整赠答诗出现是在东汉时期，东汉的秦嘉写了《赠妇诗》三首，他的妻子秦嘉也做出了回应的诗歌《答秦嘉诗》，这些诗歌的出现标志着完整赠答诗的出现，秦嘉夫妇的诗歌赠答在文学史上也成了一段佳话。他们之间通过诗歌将夫妻间细腻的情感，互相之间的关心与担忧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里面内含的迷茫痛苦，夫妻二人间情感的表达流露，都具有浓郁的抒情性，是东汉成熟的文人抒情之作，为后来的赠答诗的发展起了好的示范作用。
(二) 曹植赠答诗
曹植是汉末建安时期备受推崇的诗人，他的诗赋创作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文学才能与人生经历被后来的文人墨客广为传颂，“才高八斗”的陈思王植作为典故经常被后代的作家引用进诗赋中，有人倾慕敬仰曹植的文学才能，有人对他的身世遭遇扼腕叹息。对其交织的复杂情感，正是由于曹植所处的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既带给了他施展才能抱负的机会，让他大放异彩；却又围困了他的后半生让他满怀遗憾。
2. 文人间的文学交流活动
汉末建安时期，汉王室衰微，诸侯分裂割据，群雄逐鹿中原。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不断吸纳人才拓宽自己的版图。在此复杂局面下，以曹操为首的曹魏集团为了实现统一北方、进而一统中原的大志，广泛招揽贤能，任人唯才，意图建功立业。由于曹操修改的选官标准，麾下聚集了一大批文人政客，也帮助了曹操一统北方。在曹操统一北方的这段时间里，社会相对安定，大批文人因此能够聚集在一起，交流文学思想，进行潜心创作，在此期间还出现了文学史上重要的文人集团——邺下文人集团。
邺下文人集团是由曹氏父子引导下产生的，他们既是政治领袖，又是诗文创作者，以曹氏父子为中心，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有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蔡琰等诸多著名文人在曹丕的《典论·论文》里将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并称为建安七子。由于曹氏父子的积极引导，文人集团间的文学交流蔚然成风，文人间聚会交往，吟诗作词，他们“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仰而赋诗”1互相作诗赠答，彼此之间互相交流，相互理解欣赏，这样的团体，增加了文人们在这个动荡漂泊的社会中的集体归属感，在这里他们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融入社会群体，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的赠答诗作，往往以深厚的情谊为基调，以共同的志向为准绳，铺展出群体社会活动的交涉与互动[1]。
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人之间的交往交流通过这种集团之间聚会的方式展开，这一时期的赠答诗多是抒发文人自身情感，歌颂聚会之间悠游闲适的文学气氛，这一阶段的赠答诗是轻松愉悦的，文人们畅所欲言，知己好友们互相赠和，他们借此安身立命的同时也施展了才华，实现了抱负，得到了曹氏父子的重用和赏识。
3. 建功立业与人生苦短
2曹植《与杨德祖书》。
曹植在其中是比较特殊的，他既是进行创作的文人，同时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政治地位。从他赠答诗的内容上来看，在建安二十五年之前曹植生活的建安时期，是他渴望建功立业，实现自己人生志向的时期，他渴望“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2，所以他借助于文章，抒发自己的远大志向，并在诗中生动描绘了文人集团间聚会的景象。在曹植的《赠丁翼》中有对于宴会的细节描述。“嘉宾填城阙，丰膳出中厨。吾与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肴来不虚归，觞至反无余。我岂狎异人，朋友与我俱。”此时的曹植既是王侯，又在宴会上与相交的朋友宴饮畅谈，可谓意气风发，欢乐畅快。结尾与朋友丁翼相互勉励，“大国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义休偫，小人德无储。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时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对于君子和小人也表明自己的爱憎，结尾以君子勉励，体现曹植的胸襟气魄。
(一) 人生遭遇
除了展现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的情感，个人的思虑和宣泄也蕴含其中。在他的《赠王粲》中，“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交代了夜晚失眠的原因以及接下来的动作，“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既是对现实的描写，又是对现实的映照。“孤鸳鸯”是对此时孤独的诗人的真实写照。“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3诗歌的后半部分出现“我”，曹植的主体意识出现，抒发自己此刻的感受，同时勉励王粲不要多思，少些忧愁，蕴含着对友人的关心与劝慰。
(二) 生命困境
然而，好景不长，以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登基为界，曹植的生活由优游闲适转入困顿痛苦。政治身份的转变使得曹植的政治地位急转直下，前期安逸舒适的生活经历如黄粱一梦，转瞬即逝，剧烈的反差导致曹植的理想再也难以实现，与现实形成剧烈的冲突。他的诗作也一改前期的慷慨激昂，转而抒发自己的沉重悲愤。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赠白马王彪》不仅在写作上一改曹植之前赠答诗的内容表达，更是一个杰出诗人发自内心的宣泄。“意每恨之”“愤而成篇”的“恨”和“愤”字传达出了整篇文章的基调、作者的感情。这首诗有七章，其中融合了写景、叙事、抒情，借周遭环境把内心的愤懑不满发泄一般挥洒了出来，淋漓尽致又把叙事和抒情完美结合在了一起。白马王曹彰是曹植的同胞兄弟，两人本来一起进京，曹彰却突然去世，这对于曹植无疑是突然的噩耗，由此引发诗人无限的感慨，扩而成篇。诗歌前的序点明了时间和背景，交代了作者创作的原因和当时的处境。诗歌从早起诗人行程中落笔，着眼于周围因路程不断变换的景色，开篇虽然没有明确抒发自己情感的句子，但细读下来，能够感受到曹植的悲愤与无奈，对政治现状的忧惧和与周围环境无法沟通的痛苦、孤离之感。“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一连串的邪恶动物的描写暗示象征了诗人所处的时代，鸱枭鸣叫，豺狼挡道，苍蝇嗡嗡，如此恶劣的环境不难让人联想到诗人的艰难处境，更何况它们还尽谗言来离间关系，如此直接的表述，让人扼腕。接下来继续描绘周遭环境，寒蝉、萧条的原野，太阳西落直言自己身处困境，后来的“归鸟”“孤兽”更是让作者伤怀不已，抚心叹息。很快曹植又把同胞兄弟曹彰的去世与自己联系起来。“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亲人的去世无疑引发了曹植对于生命、自己命运的叹息。“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生命如朝露一般，倏忽而过，转瞬即逝，脆弱又短暂。感慨之后，曹植话锋一转“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不在沉溺于悲痛之中，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兄弟之间只能互相宽解安抚。过度的忧思会引发病痛，不要再沉溺于无谓的情绪中了。在这样的人生困境下，即使是曾经的天之骄子曹植也不免流露出对于天命和神仙的质疑：“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向众仙所求终究是虚妄，人生短暂百年，变故不可避免，谁又能保持百年长寿呢。即将在岔路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只希望对方能够爱惜身体，你我还能有机会一起享受黄发之年，这里曹植也是对未来提出了美好畅想，即使知道今后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但也希望能够与曹彪“俱享黄髪期。”全文最后，诗人果断收笔，停止伤怀，踏上长路征途，走向他未知的命运。经此一事，诗人有恐惧彷徨心痛伤怀，但都结束在临别之际，他也只能在此结束，从此与他的兄弟告别。“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身为已经得知曹植命运的读者而言，尾句读来，在曹植的无可奈何中感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时也，命也”。
序曰：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髪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赠白马王彪》) [2]
4. 现实意义
钟嵘在《诗品》中这样评价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3]这在诗人中间是极高的评价了，后代的许多诗人都明显表现出对曹植的偏爱，他一生的命运际遇与他卓尔不群的文采相交织，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耀眼夺目。他在赠答诗中描绘的社会现状镜子一般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文人们的交游唱和也构成了那个时代独有的精神面貌，从他这样一个王公贵族的眼中折射当时社会上的种种现状，具有多角度的现实意义。他在赠答诗中抒发的文人心态凸显了他个人的人生遭遇和心境变化，由此引发了诗人敏感的对生命困境与时间流逝的感知。在曹植积极主动的创作下，建安时期之后，多有用赠答诗来传递个人情感的，其中不乏情感真挚，脍炙人口的名篇，可见曹植赠答诗对后世的影响，他在赠答诗成熟的道路上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NOTES
1曹丕《与吴质书》。
3曹植《赠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