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通常认为，“说到头”述补结构，有“说到了尽头，说到最后，无话可说”的意义，它可以在句子中充当谓语，如：
(1) 中国人的一个“气”字也太轻松，也说不清。再加一个字：“气韵”。还是不清楚。再加两个字：“气韵生动”。中国人说到这里，再不多说，以为说到头了。余下或多或少，各人自己体会。(CCL)
(2) 李金明：我想，对杭州市而言，首先是不要把自己的成绩看得太满，不能说到头了。(人民日报)
(3) 什么话都敢说，把话都说到头、说到顶了，但“做”的时候却忘记当初自己是怎么说的了。(人民日报)
但是现代汉语中还存在着一种用法，即表示言者态度和评价的“说到头”，例如：
(4) 颜强：在这种提前解约的预案工作方面，我们觉得他们应该有一些更好的预备。说到头，其实是一种很悲哀的现实，我们的落后确实是全方位的。由于是全方位的落后，以至于在经济利益方面，也没有保全自己。(MLC)
(5) 中国代表周恩来：“斯巴克的说法没有根据。朝鲜停战协定并没有如我们建议的规定。中国代表团带着协商和和解的精神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国际会议，如果我们今天提出的最后一个建议都被拒绝，我们将不能不表示最大的遗憾。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将对这一事实作出判断。”
斯巴克：“我说的是周恩来的建议与我们起草十六国宣言的精神是一致的，说到头我毫不反对周恩来建议的精神。我相信，英国代表与我其他的同事持有与我相同的态度。”(CCL)
这里的“说到头”有停顿，具有程序意义，并不表示“把话说完了”的真值意义，而是为了引出后面言者的评价及态度。“我们落后是全方位的”与“我毫不反对周恩来建议的精神”都是来表达说话人的推论和态度。根据殷树林(2012)提出的话语标记的标准判断[1]，我们认为“说到头”是话语标记。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探讨的对象不是述补结构“说到头”，而是作为话语标记的“说到头”。
目前学界对话语标记“说到头”的研究主要有：李宗江、王慧兰(2011)认为“说到头”主要是在口语交际中使用，是为了引出影响上文所说事件的根本因素[2]。李蕊(2013)在《汉语“说”类言语行为标记研究》中，提出“说到头”是表示态度和方式的“说”类言语行为标记[3]。李治平的《现代汉语言说词语话语标记研究》认为它是一个典型的言说话语标记，起到衔接语篇的推理总结功能[4]。学界研究注重对其身份归属和分类，对其研究不够彻底，有待进一步的深化。
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国传媒大学MLC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及日常生活。
2. “说到头”的位置分布
“说到头”是标示言者态度的重要标记，人们会在话语交际过程中主动地选择其位置从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态度。通过分析语料得出，话语标记“说到头”主要是位于句首和句子之间。
2.1. 位于句首
“说到头”位于句首时，形式上用逗号隔开后面言者所要表达的话语。
(6)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点不悦，“你别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也难怪锦昌在很多应酬场合，老是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
“说到头来，我还是大学生—名呢！我真是这般失礼吗？”我很少抗议，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发泄一两句！(CCL)
(7) 说到头，股市投资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赚钱远比投资想象中的难。(《投资学教程》)
(8) 说到头，还是希望你能回复我，让我一包眼福，再心服口服。(《我爱问连岳》)
这些“说到头”是位于句子的初始位置，后面是直接表达了说话人的观点。
2.2. 句子之间
连贯派代表Schifrin认为话语标记主要是将前后两个句子和语段连接起来，标明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5]。话语标记“说到头”位于句子之间，起到衔接前后的作用，主要是作因果和总结衔接成分。
(9) “他有多大本领，立过多大功劳？说到头，还不是靠他那条硬后腿？”(徐兴业《金瓯缺》)
(10) 不，在这种事发生以前，他要跟她私奔。他可以把所有的投资变成现款，带着跑掉。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他一定要得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到头，联合杂志公司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儿的工作已经使他厌烦了。(CCL)
(11) 这是一个那么真实的题材，绝不允许有任意杜撰和丝毫的不严肃。说到头，谢晋只不过是看了我的散文而产生了艺术家的激动，一切都在酝酿当中，而我没有参予这部未出笼，而且根本不知最后能否出笼的“红色贵族”的创作。(CCL)
这一类“说到头”主要是起到语义连贯的作用。例子(9)的“说到头”表示因果衔接。前一段提出疑问“他有多大本领，立过多大功劳”，后一段“还不是靠他那条硬后腿”是原因，“说到头”起到语义连贯的作用。例子(10)的“说到头”是表转折的语义连贯，前面是渴望得到“她”的迫切心情，而后面是对联合杂志公司的鄙夷和不屑。例(11)前后发生了转折，两者逻辑关系的有效衔接是借助话语标记来实现。
3. “说到头”的功能
韩礼德(1994)提出，语言有概念功能、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6]。当“说到头”作为话语标记之时，功能就主要体现在人际方面。
3.1. 引出推论总结
“说到头”用在结束话题的总结性话语前，是为了引出说话人的推论和总结性话语。
(12) 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我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BBC)
(13) 归根到底，德·夏吕斯先生是爱他的，心地不坏。然而他有神经病，当他明天听说斯万病了的时候，他可能会难过得哭将起来，然而今天呢，也许出于妒忌，也许出于气愤，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对他使坏。说到头，这号人最糟糕。(CCL)
(14) (语境：公共对于转基因食品安全问题颇为担忧，主持人和专家探求解决方法)
主持人：所以说到头来对于转基因食品这样的一个东西，最最重要、最最基础的东西还是监管？
郑风田：是，对，监管是最重要的，因为要管不好的话，你干脆就别批。(MLC)
这一类“说到头”主要是用来引出说话人的总结性话语，从而使听话人也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说话人的言语行为。例子(12)中“说到头”是总结性的，“我的错”是对自己的行为所导致后果的归因总结。例子(13)中，“这人最糟糕”是说话人对“这号人”的总结，前面说出“他”的种种不良表现，而“说到头”引出了“这号人最糟糕”的总结性评价。例子(14)中的“说到头”的总结功能表现得更为突出。前面主持人和嘉宾探讨那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缺乏监管。同时“说到头”也能起到提起焦点的功效，从而帮助听话人快速地获取信息。
3.2. 表明主观评价
Fraser (1999)认为话语标记体现着语用方面的关系，是理解说话者暗含意义的语言线索[7]。话语标记“说到头”除了能够引出总结，还承载着说话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15) 他说您妹妹是个珍贵的人，金枝玉叶，怎么能嫁一个戏子呢？实在是高攀不上。再者呢，他儿子老大都二十好几啦。咳，说到头吧，他太太也不会答应这码事儿。
(16) 至今年轻人不相信她要骗他，她欺骗的对象本是她自己。说到头，他有何损失？(BBC)
(17) (语境：某次比赛之后，名次不够理想，队友之间的对话)
A：我们为了这次比赛付出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多少金钱，冠军还不是我们，真是可惜！
B：啥呀？！说到头，还是实力不够。
这一类“说到头”的语用功能主要是表示说话人主观推测和评价。“说到头”是说话人自我感知话语的结束，体现着说话人的主观性。例子(15)中“说到头”引出“他太太也不会答应这码事儿”。而这是说话者的主观推测。虽然说话人陈述了一些可以证明推测的前置条件，但我们还是没有办法能够从这些条件当中清晰地得知“他太太”的真实态度。但是话语里面隐含着说话人自己的判断，假借“他太太”的口吻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例子(16)中的疑问句“他有何损失？”是说话人对“他”的行为所造成后果的主观推测，“他”自己是否真有损失的客观情况则无从得知，而是承载着言者的真实态度，主观地认为“他没损失”。例(17)中的B的“还是我们实力不够”更多地承载着他的主观态度和评价，但对于影响事件的关键要素仍然没有指出。
4. “说到头”的形成原因
“说到头”从述补结构演变成一个无实在意义、具有程序意义的话语标记，有其一定的形成原因，演变动因主要表现在主观性与主观化、隐喻的参与、经济性原则三个方面。
4.1. 主观性与主观化
沈家煊(2001)“主观性”是指语言的特性，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而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8]。话语标记“说到头”中的“说”表示言说义，是说话人言语行为的体现，本身就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而“到头”表示终结义，也是在为说话人提出观点而服务。一段话语什么时候中断或者结束，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说话人自己判断和抉择的。而表达出自己的主观态度或者做出总结的行为，也是说话人自己主动呈现的。这体现着说话人主动地对言语交际活动进行调节和监控，排除外界的干扰和破坏，彰显着主观性。
主观化是说话人使用话语标记表述的过程中体现出说话人主观的情感、态度、观点。话语标记“说到头”并不是要实实在在地告知听话人，自己的话已经说完，无话可说了，而是在提醒对方注意以及提高听话人对相关话题和信息关注的程度，从而希望听话人能准确无误地理解出自己真实的态度、观点和情感。
(18) 梁恩武说：“富村也罢穷村也罢，要想叫群众拥护你，必须给人们干下几件实事，这是一；二是要公道廉洁。可是如果几年、几十年没给群众做下事，再公道、廉洁群众也不会选你，你问村干部咋当？说到头要给群众办事。”(BBC)
(19) 柳林人为什么不能联手对付这种压价？刘全管说：“农民每年就怕红枣卖不出去，哪还有那种意识，说到头是没见过世面！”(人民日报1994-08-11)
例子(18)中“梁思武”在谈到如何当干部时，给出了自己的真实看法。“说到头”提醒听话人注意，最重要的还是“要给群众办事”，也表明自己的干实事的态度。例(19)中的“是没见过世面”是通过“说到头”引出对农民不能联手对付压价的原因进行的总结，更承载说话人对“柳林人只顾眼前利益”的否认态度，以及“众人独醉我清醒”的情感。
4.2. 隐喻的参与
话语标记“说到头”中的“到头”是事物所到最终位置向说话人总结观点的隐喻投射。隐喻是认知语言学家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重要的理论之一。隐喻即一个概念域的意象图式部分映射到另一个概念域中，前者称为源域，后者称为目的域[9]。隐喻的基础就是两个域之间的相似性。事物所到的最终位置和说话人总结观点的相似性，是隐喻机制得以实现的条件。上面论述到“到头”表示“到了尽头，直到最后”表示的事物所到的最终位置，例如：
(20) 李金明：我想，对杭州市而言，首先是不要把自己的成绩看得太满，不能说到头了。(CCL)
(21)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准备接受人民的审判吧。
例子中“到头”是具有实在的概念意义，指的是事情的结束或到达终点。“好日子到头了”指的是美好的日子结束。
而话语标记“说到头”中的“到头”是事物所到的最终位置向说话人总结观点的隐喻投射，预示着说话人所要进行线性言语行为的将要结束或到达终点，也在提醒听话人注意，说话人将要阐述自己的观点、看法、情感和态度等。例如：
(22) 接下来再讲招标，现在医院统一跟省标，招标不中的医院不能销售，基本现在是一到两年一招，都是什么人在管招标呢，说到头还是政府机构。(BBC)
例子中的“说到头”表明说话人主动选择要结束言语行为，提出自己的观点：“还得是政府机构”。
4.3. 经济性原则
经济性原则是语言特性之一，也符合实际交流的需要。受经济性原则的影响，原本“把话说到尽头，把话说完了”简化成一个引出总结和承载态度的话语标记“说到头”，在语言交际中起着提醒听话人注意，提高关注度的作用，使听话人在交际过程中能够轻松地获取说话人主观的情感、态度、观点。这种简化符合交际的省力原则，能够增强交际的需要。
5. 结语
“说到头”作为话语标记，可以衔接各个语法单位之间的成分，也可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拥有语义连贯和评价推测的功能。同时，话语标记“说到头”的形成是一个语言演变的过程，它的演变蕴含着主观性和认知等方面的因素，由于语言的主观性与主观化、隐喻的参与、经济性原则的影响，“说到头”逐渐被固定下来，成为一种习惯表达。话语标记“说到头”的功能及形成不仅体现了语言表达的经济性和简洁性，更揭示了语言的主观性和认知复杂性。然而，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研究过程中还存在一些基本且重要的问题尚未弄清，如对其具体的历史演变过程和机制还缺乏深入的挖掘。未来研究可以进一步细化语境、追溯历史渊源并扩大语料范围，弄清“说到头”演变过程中的来龙去脉及发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