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男性性特权是一种男性基于性别优势而产生的消极信念，即认为自己有权获得和享受性满足(Hanson et al., 1994; Hill & Fischer, 2001; Raines et al., 2023)。这种信念具有与一般特权意识相似的特征，如夸大的应得感和不当的苛求感，且往往以牺牲他人权益为代价来谋求自认应得的待遇或服务(Campbell et al., 2004; Moeller et al., 2009)。在性关系的语境中，这种性特权意识可能会驱使男性优先满足自己的性需求，而忽视或侵犯他人的权利。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将男性性特权与性暴力行为联系起来，并指出男性性特权是预测男性施加性暴力的核心预测因素之一。例如，男性性特权中介了男性对性别角色认可与自我报告的强奸实施可能性之间的关系(Hill & Fischer, 2001)；有着更高性特权意识的男性往往对女性抱有更强烈的敌对态度和更高的性侵犯意图(Bouffard, 2010; Davis et al., 2012)；有学者在调查了男性强奸犯的访谈样本后发现性特权意识是最常见的犯罪动机，罪犯们声称自己有权从女性身上获得性满足(Beech et al., 2006; Blake & Gannon, 2010; Pemberton & Wakeling, 2009; Polaschek & Gannon, 2004)，近一半的男性对自己的强奸行为没有负罪感(Jewkes et al., 2011)。上述研究一致表明，深入研究男性性特权可以更好地理解性暴力行为背后的心理和社会动力，从而为预防和干预工作提供理论支持，因此，准确识别与测量个体的男性性特权意识是必要的。
目前使用较为广泛的工具是性自恋量表中的性特权分量表，Hurlbert等人(1994)开发了性自恋指数量表(Index of Sexual Narcissism Scale, ISN)，将性自恋描述为个体以自我为中心的性互动模式，而性特权则被视为性自恋的一个组成部分，表现为个体期待自身的性需求必须得到满足，以及在性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Widman and McNulty (2010)同样将性特权量表作为性自恋量表(Sexual Narcissism Scale, SNS)的四个子量表之一，认为性特权不仅包括个体视满足自身性欲望为个人权利的意识，还包括了个体在性请求被拒绝后产生的挫败感和约会后对性的期待感。
不足的是，仅从性自恋的角度出发，可能会导致研究视野局限于单一理论框架之中，忽略了性别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从而无法全面理解和测量男性性特权。一些学者指出，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在与女性的关系中往往会产生出一种专属感，即倾向于将女性视为自己的性财产(Schwartz, 2015)。有学者将这种专属感定义为男性的性专有权，并指出，当这种性专有权受到威胁(例如性请求被拒绝)时，男性可能会通过胁迫甚至暴力行为来捍卫这一“权利”(Breiding et al., 2014; Wilson et al., 1995)。此外，传统父权制社会在塑造两性角色时，强调男性应高度重视性及积极追求性，在性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将男性的性需求描述为天生、强烈且难以控制的，女性则被期待承担起满足男性性需求的责任(Hill, & Fischer, 2001)。这种角色期待不仅进一步强化了男性的性特权意识，还为性别不平等和性暴力提供了文化支持。
在上述基础上，Raines et al. (2023)结合男子气概量表(Macho Scale, Anderson, 2012)进一步深化了男性性特权的定义。他们指出，男性性特权意识不仅包括男性个体夸大的性应得性信念，还涉及维持或强化这种模式的社会态度与规范，并据此开发了男性性特权规范量表。该量表包含性别本质主义、男性性行为小事化、性诱骗、同侪规范和自我性需求优先5个维度，共计25个条目，用于评估个体所持有的男性性特权意识水平。该量表的开发弥补了男性性特权意识在测量工具上的不足，在美国男大学生群体中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尽管男性性特权这一概念是西方研究者基于西方样本提出的，它也同样适用于中国成年男性群体。一项针对中国性别暴力的定量调查发现，在曾实施过强奸的男性中，最常报告的动机是性特权(86%)——他们认为男人有权向女性要求性，即便是通过暴力手段；此外，有一半的男性受访者认为男性对性的需求比女性更强(王向贤等，2014)。与此相对应，中国的性别平等水平相较于发达国家仍有欠缺(张珊珊等，2019)，且在儒家文化的长期影响下，性一直是当前社会话语中的避讳话题，女性尤其要避免涉及性相关话题及事件。在这种文化氛围下，“性是男性专属权利”这一信念更易被社会接受并内化，同时又因缺乏公开讨论而难以被广泛意识到，以至于人们低估了男性性特权的负面影响，也使相关问题在社会和学术领域难以得到足够的重视。因此，本研究的目的是在中国成年男性群体中修订中文版MSEN，探讨其在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信效度，为国内开展相关研究提供一个可靠的测量工具，以促进男性性特权研究在国内的进一步开展，并为制定针对性干预措施提供科学依据。
2. 研究方法
2.1. 被试
本研究采用问卷调查法，通过Credamo平台在网络上随机向中国成年男性随机发放问卷1076份，在剔除了未通过注意力检测或一致性检测的问卷后，最终回收有效问卷850份。被试均为成年男性，年龄从18岁到61岁不等(M = 31.18, SD = 8.32)；在受教育程度方面，3.3%的受访者拥有高中及以下学历，8.4%的受访者拥有大专学历，74.1%的受访者拥有大学本科学历，14.2%的受访者拥有研究生及以上学历；在感情状况方面，63.80%的人已婚，20.10%的人有恋爱关系，16.10%的人单身；在性经历方面，94%的人报告有过性行为。
2.2. 研究工具
2.2.1. 男性性特权规范量表
由Raines et al. (2023)编制，共25个题目，由性别本质主义、男性性行为小事化、性诱骗、同侪规范、自我性需求优先5个维度构成。采用李克特5点计分，从1 (非常不同意)到5 (非常同意)，得分越高说明被试拥有越高的男性性特权信念。量表中文版修订严格遵循中英文回译程序。首先，由两名拥有性与性别研究经历的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对MSEN进行翻译，形成中文初稿；其次，两位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对初稿进行回译和讨论，调整措辞；最后，邀请一位性与性别研究领域的中国专家与两位在性与性别研究方面都有专长的博士生，与四名翻译者一同对中文版量表进行讨论、校对，确保不存在表述不清、难以理解等问题，完成中文版MSEN量表。
2.2.2. 性自恋量表
由Widman and McNulty (2010)编制，共20个题目，由性剥削、性特权、低性同理心、性技巧4个维度构成。采用李克特5点计分，从1 (非常不同意)到5 (非常同意)，得分越高说明被试拥有越高的性自恋意识。中文版SNS根据中英文回译法确定生成，具体程序同MSEN。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α系数为0.87。
2.2.3. 强奸迷思量表
本研究采用Xue et al. (2019)修订的中文版强奸迷思量表，共25题，由受害者期待被强暴、强奸的指控是有误的、强奸必须使用暴力才可能发生、强奸受害者应对强奸负责任、强奸动机是可以理解的5个维度构成。采用李克特7点计分，从1 (非常不同意)到7 (非常同意)，得分越高说明被试越认同强奸迷思。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α系数为0.94。
2.2.4. 色情内容使用频率
通过一道问题来测量，参与者被要求回答在过去半年里使用色情内容的频率，并使用李克特5点计分来表明他们的使用频率，从1分(0次)到5 (超过10次)。
2.3. 数据处理
使用SPSS 29.0软件进行项目分析、探索性因素分析、信效度检验，使用Mplus 8.3进行验证性因素分析。
3. 结果
3.1. 项目分析
采用极端组法，根据量表总分将被试排序，其中前27%为高分组，后27%为低分组，独立样本t检验显示两组被试在各个条目上得分都存在显著差异。采用题总相关法，结果显示所有条目得分与总分的相关系数在0.40~0.74之间。条目分析结果见表1。
Table 1. Results of the item analysis for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SEN scale (n = 850)
表1. 中文版MSEN的项目分析结果(n = 850)
条目 |
r |
t |
条目 |
r |
t |
条目 |
r |
t |
1 |
0.70** |
−29.52*** |
10 |
0.60** |
−22.02*** |
19 |
0.67** |
−17.74*** |
2 |
0.68** |
−18.71*** |
11 |
0.65** |
−16.03*** |
20 |
0.62** |
−14.17*** |
3 |
0.72** |
−33.50*** |
12 |
0.69** |
−17.67*** |
21 |
0.74** |
−38.84*** |
4 |
0.67** |
−28.31*** |
13 |
0.54** |
−10.33*** |
22 |
0.71** |
−30.32*** |
5 |
0.69** |
−28.56*** |
14 |
0.70** |
−19.20*** |
23 |
0.73** |
−27.37*** |
6 |
0.40** |
−10.82*** |
15 |
0.74** |
−25.58*** |
24 |
0.73** |
−36.23*** |
7 |
0.54** |
−12.51*** |
16 |
0.68** |
−30.00*** |
25 |
0.68** |
−33.16*** |
8 |
0.41** |
−12.42*** |
17 |
0.65** |
−17.77*** |
|
|
|
9 |
0.67** |
−32.89*** |
18 |
0.65** |
−14.81*** |
|
|
|
注：*p < 0.05，**p < 0.01，***p < 0.001。
3.2. 结构效度
3.2.1. 探索性因素分析
通过SPSS将850份数据随机分为组1 (n = 425)和组2 (n = 425)。使用组1数据对中文版MSEN进行探索性因素分析。KMO值为0.95，Bartlett球形度检验结果显著(p < 0.001)，说明该样本数据可以进行探索性因素分析。
采用最大似然法和最大方差法来探索该量表可能的潜在结构，并根据旋转后的因子载荷对条目进行删减，删减标准为：1) 共同度小于0.3；2) 因子载荷小于0.5；3) 同时存在2个或2个以上的因子有载荷。每删除一个题项就进行一次因子分析，最终保留20个条目，得到3个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分别为9.56、2.09、1.16，累计方差贡献率为64.08%。
删减后量表的结构与原量表不完全一致，结合原量表，将3个因子命名为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自我性需求优先、性别本质主义(见表2)。
Table 2. Results of the exploratory factor analysis for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SEN scale (n = 425)
表2. 中文版MSEN探索性因素分析结果(n = 425)
条目 |
F1 |
F2 |
F3 |
7. 通常，当受害者声称自己受到性骚扰时，是因为受害者太敏感了。 |
0.53 |
|
|
11. 男人为了说服某人和他上床而说任何话都是可以的。 |
0.75 |
|
|
12. 男人通过说谎来增加和某人上床的机会是可以的。 |
0.74 |
|
|
13. 其他人是为了满足我的性需求而存在的。 |
0.66 |
|
|
14. 即使不是真的，我也会和某人说“我爱你”来增加上床的机会。 |
0.70 |
|
|
15. 当别人接受我邀请他们喝一杯时，我期待有机会与其发生性接触。 |
0.57 |
|
|
17. 我帮助朋友获得与他人发生性行为的机会。 |
0.59 |
|
|
18. 我会为了给朋友留下深刻印象而故意和某人发生性行为。 |
0.71 |
|
|
19. 我和我的朋友们会通过聊天要对某人做一些性方面的事来取乐。 |
0.66 |
|
|
20. 我和朋友会把和某人发生性行为称为“上分”。 |
0.69 |
|
|
16. 我鼓励我的男性朋友享受性。 |
|
0.61 |
|
21. 我有权从我的性伴侣那里获得性满足。 |
|
0.79 |
|
22. 男性的性需求必须被满足。 |
|
0.70 |
|
23. 我想做爱时就应该做爱。 |
|
0.59 |
|
24. 我有权首先满足我自己的性需求。 |
|
0.72 |
|
25. 我的伴侣应该照顾我的性需求。 |
|
0.83 |
|
1. 男人追求多位性伴侣是出于生理原因。 |
|
|
0.59 |
3. 男人天生性欲旺盛。 |
|
|
0.64 |
4. 男人主动发起性行为要归咎于基因。 |
|
|
0.65 |
5. 男人生来就总是想着性。 |
|
|
0.69 |
3.2.2. 验证性因素分析
采用组2数据对中文版MSEN进行验证性因素。比较经由探索性因素分析得出的三因子模型M1和原量表五因子模型M2的模型拟合指数，结果如表3所示，M1的拟合指数良好，各条目标准化因子载荷介于0.50~0.87之间。
Table 3. Results of the confirmatory factor analysis for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SEN scale (n = 425)
表3. 中文版MSEN验证性因素分析结果(n = 425)
模型 |
χ2/df |
RMSEA |
SRMR |
CFI |
TLI |
M1 |
3.60 |
0.07 |
0.05 |
0.93 |
0.92 |
M2 |
3.44 |
0.08 |
0.07 |
0.89 |
0.87 |
3.2.3. 聚合效度
使用标准化因子载荷计算出中文版MSEN三个维度的AVE值分别0.60、0.48、0.63，CR值分别为0.86、0.90、0.91。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这一维度的AVE未达到0.5，但前人指出单纯参考CR也足以判断一个构念的收敛效度(Fornell & Larcker, 1981)，由于中文版MSEN三个维度的CR值均大于0.7，因此可以说明中文版MSEN量表具有良好的收敛效度。
3.2.4. 区分效度
计算中文版MSEN各维度间的相关性，结果显示3个维度均显著相关，且相关系数均小于该维度的AVE平方根，说明该量表具有良好的区分效度，具体结果见表4。
Table 4. Discriminant validity test for the dimensions of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SEN scale (n = 425)
表4. 中文版MSEN各维度区分效度检验(n = 425)
|
性别本质主义 |
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 |
自我性需求优先 |
性别本质主义 |
1 |
|
|
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 |
0.60** |
1 |
|
自我性需求优先 |
0.66** |
0.60** |
1 |
AVE平方根 |
0.73 |
0.69 |
0.79 |
注：*p < 0.05，**p < 0.01，***p < 0.001。
3.3. 效标关联效度
本研究采用性自恋量表、强奸迷思量表与色情内容使用频率作为校标，结果显示中文版MSEN具有良好的校标关联效度，具体结果见表5。
Table 5. Criterion-related validity of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SEN scale (n = 250)
表5. 中文版MSEN的校标关联效度(n = 250)
|
总分 |
性别本质主义 |
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 |
自我性需求优先 |
性自恋量表 |
0.83** |
0.57** |
0.79** |
0.73** |
强奸迷思量表 |
0.80** |
0.59** |
0.77** |
0.65** |
色情内容使用频率 |
0.33** |
0.32** |
0.23** |
0.34** |
注：*p < 0.05，**p < 0.01，***p < 0.001。
3.4. 信度分析
中文版MSEN总量表的Cronbach’α系数为0.94，各维度的Cronbach’α系数为0.85、0.91、0.91，说明该量表具有良好的信度。
4. 讨论
本研究通过对男性性特权量表进行翻译和修订，建立了中文版MSEN，并对其进行信效度检验和跨文化检验。
项目分析表明，中文版MSEN各条目具有良好的题总相关与区分度。
探索性因素分析结果显示，中文版MSEN的结构相较于原量表发生了变动。中文版MSEN有3个维度，分别是性别本质主义、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和自我性需求优先，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由原量表的性诱骗和同侪规范合并而成。在当前社会，男性需要展现男子气概以维护其性别身份，而异性性行为正是有效展示方式之一。例如，性伴侣多、在性行为中占据主导地位、克制情感的男性被称赞为“真正的男人”(Levant et al., 2013; Toomey et al., 2014)，未能如此者则可能遭受来自外界的质疑与排斥。同时，有学者指出男子气概是一种只能由其他男性赋予男性的荣誉(Seabrook et al., 2018)。这就意味着，男性在融入同性群体并与其互动的过程中可能会感受到额外的压力，这种压力可能会促使男性通过消极的异性性行为来向同性证明自己，即物化女性，将其视为与同性进行竞争和吹嘘的性资源，并合理化性诱骗、性强迫等行为(Sweeney, 2014)。因此，我们将这个维度命名为同侪压力下的行为规范。此外，原本在同侪规范维度中的条目16被调整到了自我性需求优先这个维度中。这可能是因为该条目体现出了对男性性需求的肯定态度。这些变动表明，不同文化背景下成年男性群体对男性性特权的意义和结构的解读可能存在着一定的差异。验证性因素分析结果表明，中文版MSEN具有良好的模型拟合度。
校标效度方面，本研究选取了性自恋量表、强奸迷思量表和色情内容使用频率作为校标工具。以往研究表明，高度性自恋的个体更可能拥有膨胀的性特权意识，视满足自身的性欲望为一种个人权利，这种夸大的信念也使得个体倾向于合理化一些性暴力观点或行为，如否认性胁迫行为或将责任归咎于受害者。本研究结果表明中文版MSEN总分与性自恋量表、强奸迷思量表均显著正相关，进一步验证了这些概念间的关系(Bushman et al., 2003; Raines et al., 2023)。此外，中文版MSEN总分与色情内容使用频率显著正相关，这与前人研究具有一致性(Kasper et al., 2015)。
在信度方面，中文版MSEN也表现良好。
本研究尚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我们的数据是在一个专业的网络调查平台上收集的，该平台受访者大多数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这可能会导致样本的代表性不足；其次，本研究采用问卷调查法，这意味着一些受访者在答题时可能会受到社会赞许性等因素影响。因此，未来的研究需要提升样本多样性、方法多元性来测试中国成年男性群体的性特权水平。
5. 结论
中文版MSEN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具有较好的信效度，可以作为测量中国男性群体性特权水平的中文测量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