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安徽的方言大致可以分为五个片区：皖北中原官话区、皖中江淮官话区、皖西赣语区、皖南宣州吴语区和皖南徽语区。按照《中国语言地图》的区分，含山位于巢湖、马鞍山、南京三个地区之间，地处江淮分水岭地区，属于江淮官话中的洪巢片。江淮官话作为北方方言中唯一一个有入声字的方言，有其独特性。含山的地理位置使得其方言兼具南北方方言的特点。含山方言中一直使用的一种状中式形容词性短语“好A一个”，具有十分显著的地域特征，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关于“好A一个”句式的研究最早可见于王红火[1]对于芜湖、六安等地区的“好A一个”句式的意义、构造及功能进行的讨论，其主要涉及数量短语“一个”的语法化和“A”的性质及感情色彩，且认为句式中的“一个”为语气词，类似普通话中的“啊、哦”。后又有丁可、陆正取[2]及王欣[3]分别讨论了句式整体的语法、语用功能、“好”的独特性，以及该句式是否具有否定形式。文章在上述学者的研究基础之上结合了认知语言学理论，进一步对该句式进行了更为全面的研究，并提出一些不同于前人的看法。认为该句式中“好”和“一个”都具有主观增量意味，其中“好”的虚化程度与主观增量程度更高，“一个”并不是完全虚化的语气助词，而是具有一定指代意义的代词，且在该句式中因为“好”的影响，在其指代的原型意义上进一步被赋予了主观增量。
2. “好A一个”各要素特征
含山方言“好A一个”句式由各个要素组合而成，其中每个要素在该句式中既有自身的词汇义，也有句式所赋予的独特的关系义。而后者通常是在一定的语法或语义结构关系中产生的。
2.1. “好”
从形式上看，“好”在该方言句式中主要作用是作为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并组成状中结构。同样作为程度副词的“很”在“好A”中，能够替换“好”表达相同的意义。但在“好A一个”中“很”却不能替换“好”。如：
a. 好丑 → 很丑 a1. 好丑一个 → *很丑一个
b. 好甜 → 很甜 b1. 好甜一个 → *很甜一个
c. 好远 → 很远 c1. 好远一个 → *很远一个
上面所举的例子中，a、b、c三例是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的状中结构，a1、b1、c1三例为变化后的含山方言，其在语义上有所不同，后者比前者的程度更深，且在该方言中同为程度副词的“好”无法被“很”所取代。由此可见该句式中的“好”不仅是程度副词那么简单。
故该句式中的“好”应该并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程度副词，而可能与“主观量”有关。“主观量”是与“客观量”相对的一个概念，它的提出首见于陈小荷先生[4]关于主观量问题的初探。陈先生认为，“主观量”就是“含有主观评价意义的量”，即说话人对客观数量的主观感受，包括“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两类。后来，“主观量”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李宇明认为，在人们的认知世界里，事件、事物、性状等无处不含有“量”的因素[5]。客观世界中的“量”投射到语言中，就形成了语言世界的“量”，而语言中的“量”有些是含有说话人的主观评价的，称为“主观量”[6]。文章所讨论句式中的“好”与程度副词“好”确有相近的一面，如“天气好热”“风好大”，但由于搭配和使用的不同，文章中的“好”与传统的程度副词“好”有了很大的不同[7]。文章认为“好A一个”句式中的“好”已经由一般的程度，转向了对性状的主观强化评判，其评价依据是说话人的认知模式，在句中表示主观增量，属于“主观量标记词”。
比如当说话人说“你好赞一个(你很漂亮)”时，所表达的是“今天的你比平常的你更漂亮，让我眼前一亮”这样一层语义，因此才会引起说话人的注意继而发出感叹，其中“好看”这一性质一定比平日更突出。因此在“好A一个”中，“好”不仅仅起到程度副词的作用，也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评判，在说话人认知中所描述的人或物的某一性状相较于平常更加明显，这时该句式表达了一定的主观增量。
2.2. “A”
形容词主要是描述人或物的性质、状态、形状等，一般分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朱德熙先生认为：“从语法意义上看，性质形容词单纯表示属性，状态形容词带有明显的描写性。”性质形容词有单音节的“大、香、好”等，双音节的“漂亮、高兴、干净等”。状态形容词的分类则较为多样，包括单音节重叠型“高高、大大、白白等”，双音节重叠型“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等”，带后缀型“白花花、绿油油、软绵绵等”，带前缀型“雪白、漆黑等”。状态形容词在一定意义上属于定量形容词，本身具有程度义，如“雪白”就是指“像雪一样白”，在这里“雪”是形容词“白”的程度量，所以无法和同样表示程度的副词“好”组合。
“好A一个”句式在含山方言中多用于对客观存在的人或事物的评价，因此能够进入该句式中的“A”一般为描述人或事物性质的形容词，如“大、小、多、少、高、矮、胖、瘦、漂亮、干净等”或者描述人的心情状态的形容词，如“难过、快活、烦躁/烦”等。且通过进一步的实地考察以及作为母语人的详细调查后，发现在安徽含山方言中只存在“好大一个”“好漂亮一个”等类似使用情况，而不存在“好雪白一个”“好漆黑一个”类似表达。经分析得出性质形容词可以进入含山方言“好A一个”句式，而状态形容词无法进入该句式。如：
好大一个 好漂亮一个 好干净一个 好难过一个
*好雪白一个 *好漆黑一个 *好干干净净一个 *好高高一个
因此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将“A”的范围确定为性质形容词。接下来我们首先从单音节的性质形容词入手。如：
a. 好远一个 好黑一个 好贵一个 好冷一个
b. 好赞一个 好好一个 好帅一个 好强一个
c. 好丑一个 好臭一个 好笨一个 好苦一个
上面所列的例句中，a、b、c三组的“A”分别是传统意义上的中性词、褒义词、贬义词，它们都能够进入含山方言“好A一个”句式中，且表达效果相较于单个“A”而言，在语义上程度加深了，并带有强烈的说话人的主观色彩。其他方面无特殊变化。
同时“A”也可由双音节性质形容词充当。如：
a. 好正常一个 好内向一个 好简单一个 好安静一个
b. 好谦虚一个 好聪明一个 好过劲一个 好高贵一个
c. 好粗心一个 好虚荣一个 好贪心一个 好野蛮一个
与上文中的单音节“A”例句相同，在此也将双音节“A”分为感情色彩分别为中性、褒义、贬义的a、b、c三组，贬义词在该句式中表达的意义和原义基本相同，仅仅是在描述上加深了被描述事物的性质，有了主观上的增量。
而当b组的褒义词进入该句式时，在一定语境中，表达的语义则相反，带有反讽的语气，一般在使用中都会带上语气词来加重讽刺意味。如：
某人在参加婚礼时却打扮的花枝招展，过于引人注目，喧宾夺主，在场的其他人可能会说“你今个好赞一个哦！”从表面看该句表达的是赞美，但结合语境可以发现说话人的表达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1。
这与国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传统有关，儒家向来提倡“中庸”强调“水满则溢”，所以在说话和评价某人某物时总不会将话说得太满。人们认知中存在一定的“谦虚”原则，在方言中同样如此。b组词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夸赞义，该句式又具有强烈的主观增量，如此组合夸张意味明显，所以常用于反诘。
且值得注意的是a组的中性词如果在某种特定语境下也会出现类似的反讽意味，但目前此类运用仅出现在说话人发现某人或某事突然出现违反常理的特殊情况。如：
一个原本顽皮的小朋友突然有一天在家里很安静地学习，家长突然发现后说“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叠侠子忽乍2好安静一个哦3！”
除此之外，还可以发现“大、中、小”这组形容词中只有处于两端的“大、小”可以进入该句式，由此深入探究发现，典型的区别词无法进入该句式，但如果个别区别词，比如“袖珍”“正宗”，在使用中逐渐具有了形容词的意义，则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时，自然可以进入该句式中。如：
好大一个 好小一个 好袖珍一个 好正宗一个
*好中一个 *好金一个 *好男一个 *好中等一个 *好彩色一个
上例中的类似表达在该方言中接受度的高低，极有可能与该句式本身所带的夸张语义有关，比如“中”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位置，不符合该句式本身的语义。且类似的典型区别词与性质形容词相比没有一个具体明显的性质意义，只是一种分类，而分类本就是客观的，是被大众所广泛认可的，很难具备强烈的个人主观意味，故无法进入该句式。
因此含山方言中的“好A一个”句式在日常使用中，能够进入的“A”只能是性质形容词，且当“A”为典型的区别词时无法进入该句式。同时，性质形容词表示褒义时，在一定的语境和语气词加持下，往往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2.3. “一个”
郭绍虞先生曾指出：量词修饰形容词的典型形式是量词在前，形容词在后，表现形式为数词 + 量词 + 形容词，比如“一片漆黑、一寸长”[8]。但在文章所讨论的句式中数量词“一个”在形容词的后面，甚至处于句子末尾。可见句式“好A一个”中的“一个”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数词与量词的组合。
“个”作为一个汉语中最为常见的量词，使用频率颇高，在相关文献中被认为具有“主观赋量”的功能[9] [10]。学界一般将其分为“个1”“个2”“个3”。其中“个1”主要用来表示事物的量，一般为“(n) + 个 + N”的形式；“个2”既能表示一定的量又表示某种特殊的语义，如“打个电话”“帮个忙”；“个3”已经完全虚化为助词，常见于“V个VP”格式中，其中“VP”可以是动词性的也可以是形容词性，如“说个没完”“打个落花流水”[11]。而以上所提到的“个123”与句式“好A一个”中的“(一)个”都有所不同。如：
a. 好白→好白一个 好简单→好简单一个
b. 好好→好好一个 好聪明→好聪明一个
c. 好丑→好丑一个 好贪心→好贪心一个
上面三组例句中，变化后的句子在形容词后加上“一个”之后，“好A”相较于“好A一个”，其中形容词所表示的语义程度进一步加深了，明显凸显和强调了被描述者的性质，带有一定的感叹意味和说话人的主观情绪[12]。由此可见“个”作为一个表义功能非常复杂的万能量词，在含山方言的“好A一个”中，由以“客观计量”为主要功能的成分演化为以“主观赋量”为主要功能的成分[13]。
不仅如此，该句式中的“一个”在某些角度上也很像代词，我们可以通过句式的变换分析来看一下[14]。如：
a. 好高一个
→(这个)好高一个
→(这个)树好高一个
→(这个/一个)好高的树
b. 好深一个
→(这个)好深一个
→(这个)井好深一个
→(这个/一个)好深的井
c. 好甜一个
→(这个)好甜一个
→(这个)瓜好甜一个
→(这个/一个)好甜的瓜
由此可见，当上句中“这个”指物时，“一个”可以提前且其作用大致相当于“这个”，不过特指性明显降低，但在说话人和听话人都明确知道所指的语境中“一个”可以代替“这个”做主语。
那当一句话中“这个”指人或某个特定的人时，是否与上文相同呢？如：
a. 好烦一个
→(这个)好烦一个
→(这个)人/事好烦一个
→(这个/一个)好烦的人/事
a1. 你/我/他好烦一个
→*这个你/我/他好烦一个
→*这个/一个好烦的你/我/他/张三
b. 好快活一个
→(这个)好快活一个
→(这个)人/狗好快活一个
→(这个/一个)好快活的人/狗
b1. 你/我/他好快活一个
→*这个你/我/他好快活一个
→*这个/一个好快活的你/我/他/张三
c. 好贪心一个
→(这个)好贪心一个
→这个人好贪心一个
→(这个/一个)好贪心的人
c1. 你/我/他好贪心一个
→*这个你/我/他好贪心一个
→*这个/一个好贪心的你/我/他/张三
通过上面例句可以看出情感类形容词出现在该句中，且该形容词修饰泛指的某人或某事(在语境中说话人和听话人是知道被修饰的具体对象的，所以虽为泛指但属于已知信息)时，可以用“这个”代替，同样也可以用“一个”代替，且“这个/一个”可以被省略。而当被描述者是具体的“你/我/他”或者是具体的对象“张三”时，该句无法成立，即“这个/一个”不能代替具体的某人。当人称词在句中出现时，代词“这个”无法出现，如“*这个你/我/他好贪心一个”；形式上的数量短语“一个”也无法出现，如“*一个好贪心的你/我/他/张三”。这与文章的看法不冲突，且恰恰印证了此处的“一个”与“这个”在某些语法功能上具有相似之处，即“一个”≈“这个”。王红火认为“一个”为语气词其作用与“啊、哦”一样，通过以上句式的变换，认为该看法在含山方言“好A一个”中并不成立。上文提到当“A”为褒义词时，句尾加上一定的语气词可以加强讽刺意味，除此以外中性词和贬义词进入该句式中时，句尾也可以加上语气词，以此来表达说话人的当时的心情，如“好高一个哦”“好丑一个哦”。若“一个”为语气词词那么在使用中不应该重复使用语气词来表达，但在含山方言中仍然可以加上语气词使用。
因此，在上面提到的这些例句和一系列验证中，可以看出在含山方言特殊句式“好A一个”中的“一个”有可能是由原本的数量短语逐渐虚化后，其位置也从前面移位到了后面，由原来的“原型意义”变为被赋予“主观量”，在“好”的作用下，进一步加强了“A”的性质。且“一个”与“这个”在语法功能上有某些相似之处，只不过作为常与名词组合的数量短语，其泛化程度比代词高，所以此处认为该方言句式中的“一个”可能因为其泛化程度高，移位到句末进一步突出被描述的某人或某物的性状，但其还没完全虚化为助词，且仍然具备指代意味。再者，通过上文变换分析后我们也可以发现，在语法功能上该句式中的“一个”与“这个”在很大程度上作用是相同的，故其词性可能并不是之前学者所说的语气助词，而是代词。
3. “好A一个”的语法及语用功能
作为一种在日常交际中使用频率颇高的常用句式，“好A一个”整体本质上是形容词性质的，除了不能直接作定语修饰名词外，其在句中主要作谓语。而语用功能涉及语言形式与语境，作为主观色彩强烈的句式，尤其是与语境中的说话者有关。
3.1. 语法功能
在对于语料的分析中可以发现，“好A一个”在日常使用中一般有两种句法位置：独立成句和作谓语。
1. 独立成句
“好A一个”独立成句时，被评价对象通常已经在上文出现过了，所以在使用中一般都会省略主语，仅出现说话人对某人或某物的评价，如此也符合语言使用的经济原则。如：
今个个热？(今天热不热？) 好热一个/好冷一个。
我个漂亮？(我漂亮吗？) 好漂亮一个/好丑一个。
那个地方个远？(那个地方远吗？) 好远一个。
水个清？(水干净吗？) 好清一个。
他人怎么样？ 好好一个。
2. 作谓语
“好A一个”通常作评价主体的谓语，且主语即被评价对象是定指的，作谓语时感叹意味加强。因为该类句型出现的语境中，往往是说话人主动评价某人或某物，与独立成句时的被询问对象相反，说话人成为提供新信息的一方，所以在说话时会不由自主地加强语气来吸引听话人的注意。如：
快看，这个树好高一个！
我乖乖，这个西瓜好甜一个！
公园的花好香一个！
他好好一个！
你今个好漂亮一个！
3.2. 语用功能
语言事实表明，含山方言中“好A一个”句式主要在日常交际中表示说话人的即时心理以及对事物或人的评价，因此主观色彩较强。
1. 口语色彩
作为一种特有的方言句式，“好A一个”主要存在于口语中，用于对某人某物的评价(这种评价通常是回答别人的询问，或是说话人自己主动的评价)。其口语特点让该句式使用的情境性加强，在语境中该评价所针对的主体一定是说话人和听话人知道的，无论是之前就知道还是之后才知道，被评价主体必须是已知信息。加之评价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又因为在该句式中主观评价的意味又被进一步加强了。在说话当时的语境加持下，其又具有即时性，仅在某时某地某种情境下才使用，具有一定的时空限制。且在使用中具有一定的突发性，可能说话人在做某事时突然发出的感叹，比如在夏天时吃了一口西瓜突然说了一句“好甜一个”。所以该句式可以在对话中出现，也可以是自身的自言自语。
2. 感情色彩
通过上文的列举分析我们得到了，不同感情色彩的形容词进入“好A一个”句式中时，整个句子的感情色彩不同。在含山方言语境中，贬义和中性形容词在该句式中，只有程度加深的意义。褒义性形容词进入该句式后根据所出现的语境不同，主要表达两种语义。一种是上文中所讨论的含有讽刺、正话反说的意味，该情况是含山方言中经常使用的一种。另一种是说话人本来就是以夸奖为目的所说出，所以整个句式在使用中表达真正的夸奖与称赞。以上两种情况通常不会发生混淆，听话人处于语境中可以分辨出说话人到底是反讽还是真正的夸奖。
除此之外，由于“好”和“一个”的作用，形容词进入该句式时，其语义的表达总是会在程度上加深，性质上凸显，所以该句更像是普通话中的夸张句或感叹句，所以在使用中说话人会无意识地在句尾加上语气词，以此来表达出个人感情。
4. 结语
文章主要针对含山方言“好A一个”句式的各个组成部分进行分析，发现该句式只存在于日常交际的口语环境中，且多活跃在年轻一代的交际中。分析得出其构成要素“好”“一个”都有主观增量的含义，且“A”有褒义、贬义和中性的区分，不同感情色彩的形容词在该句式中其语义不同。当中性词和贬义词进入该句式时只加重了其性质的输出，而褒义词进入该句式时除了进一步增加褒奖意味，还多有讽刺、反诘的意味。并呈现了“好A一个”在句法上的位置，发现在日常使用中，该句式一般独立成句给予回应或作谓语吸引听话人注意。含山方言“好A一个”已经相当成熟，口语化程度很高，文章主要从共时平面的角度推论了其中各个要素的语义情况，其他不完善之处，还有待进一步讨论探究。
基金项目
西南科技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星火计划资助项目“安徽含山方言‘好A一个’构式研究”(24ycx2046)。
NOTES
1注：此处语料为日常发生过的对话。
2注：在含山方言中为“突然；忽然”义。
3注：此处语料为日常发生过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