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有一说一”这一结构形式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较多，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用法，一种是作为句法成分位于句子中，形容人或事物实事求是，带有评价义；另一种则是整体作为话语标记出现，引出后续小句，表明言者立场，多见于网络。例如：
(1) 他的写作态度非常认真，不去迎合社会上一时流行的观点或偏见，自己坚持有一说一。(BCC语料库)
(2) 每天都在同一个路口打卡，从严格防晒到无所谓，有一说一，考场是真的远。(微博语料)
例(1)中的“有一说一”充当宾语，指“他”的写作风格实事求是，省略“有一说一”后，句子难以成立。例(2)中的“有一说一”是话语标记，该词自身不具有评价性质，其存在意义主要是为了引出后续具有评论性质的小句，删去后，语义不发生改变。“有一说一”作为话语标记时的用法是本文的研究对象，本文也将进一步探究其结构的语篇分布、语用功能以及形成动因等。
2. “有一说一”的性质判定
学界对于话语标记的判定历来标准不一，根据Schiffrin (1987) [1]、殷树林(2012) [2]、刘丽艳(2005) [3]等人对话语标记的定义及性质归纳，本文将话语标记的特点归纳为，语音上具有独立语调，与前后文间有明显停顿；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不与其它话语成分发生句法联系，分布位置较为灵活；语义上表示程序义，去掉后，不影响句子真值语义；语用上，具有语篇功能与人际功能。以此为标准，我们可以进一步判定“有一说一”的性质。例句如：
(3) 有一说一，夏天的话，带着孩子去看野生动物还是蛮不错的。(微博语料)
(4) 最近对娱乐法挺感兴趣的，有一说一，律协的有些网课质量还是不错的，干货很多。(微博语料)
上述两例中的“有一说一”均可以判定为话语标记，语音上，“有一说一”与前后文之间有明显的停顿，书面上常常用逗号表示。句法上，“有一说一”通常作为独立成分，不与句中其它成分发生关系，且句法位置较为灵活，可以在句首、句中。语义上，“有一说一”不具有真值意义，只具有程序义，以引出后文小句，删掉后，句义不发生改变。语用上，“有一说一”具有引出言者主观立场的功能，例(3)中表述了对“夏天看野生动物”的肯定态度，例(4)表述了对“律协中网课质量”的认可态度。通过上述分析，“有一说一”符合话语标记的判定标准。
3.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语篇位置分布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所处句法位置或话轮位置较为灵活，通常可以位于句首、句中或话轮之首、话轮之中。根据其不同的分布位置，其承担的语篇作用也呈现出不同，主要有开启话题、延续话题、转换话题等。
3.1. 话轮之首
处于该位置的“有一说一”通常具有开启话题的作用，例句如：
(5) 有一说一，中国乒坛成就最高的球员，仅此5人，1. 邓亚萍2. 马龙3. 张怡宁4. 刘国梁5. 孔令辉(微博语料)
(6) 有一说一，整理简历时候会觉得自己做了蛮多事，长进挺多的。(微博语料)
例句中的“有一说一”及后续话语成分，可以不依赖于上文语境出现。位置上不仅位于话轮之首，也可看作为首话轮之首，能够为后续话轮的开启提供话题，进一步引出他人后续话语。
3.2. 话轮之中
位于该位置的“有一说一”通常具有延续话题、转换话题的作用，例句如：
(7) “他时代”与“现时代”并存的21世纪的绍兴，我又感受到了一个怎样的鲁迅？有一说一，真说不好。(中国作家网)
(8) 骑着心爱的电瓶车去夜市怒花34元，但是有一说一，石膏娃娃20元真的不贵。(微博语料)
(9) 今天下午喝星巴克的有没有，晚上吃食堂的有没有，有一说一，直播时肚子突然一阵阵绞痛，幸而有夏老师帮忙顶岗。(BCC语料库)
例(7)例(8)中的“有一说一”具有延续话题的作用。通过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其延续过程中的前后内容关系存在着不同，例(7)是对自我问话的回答，承接了上文的疑问。例(8)则是通过语义转折的方式，以石膏娃娃的价格与前文言者自认为的高消费形成对比，以延续有关价格的话题。例(9)中“有一说一”前半部分是言者在询问是否有人喝星巴克或吃食堂，后半部分则是有关肚子疼的话题。与例(7)例(8)不同的是，例(9)中的“有一说一”在转换话题时，前后文之间并不存在内容上的关联。
4.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语用功能
4.1. 标识言者主观立场
“有一说一”具有标示立场表达的功能，即其引出的后续话语成分是立场表达的内容。“有一说一”后常跟评述性的小句，小句内容上主要可分为评价、认识、情感或态度三种类型[4]。例句如：
(10) 淘宝用户规模优势持续扩大，有一说一，买东西的确是很方便。(微博语料)
(11) 有一说一，我看呀事情到此为止吧，没必要，还纠缠什么。(微博语料)
(12) 有一说一好喜欢坐飞机。(微博语料)
(13) 《孤注一掷》的“教育”意义是很好的，但有一说一，铺天盖地的宣发，让我看电影时对剧情毫无惊喜。(微博语料)
上述例句中，“有一说一”分别引出了言者不同的立场，例(10)中，是说话人对淘宝这一软件做出的评价，即“方便”。例(11)中则表述了说话人的个人认识，认为“事情没有必要再纠缠”。在表述认识立场时，“有一说一”所在句中常会与“我看呀”“我觉得”等言说类动词进行搭配，以此来凸显主观认识。例(12)例(13)则主要表述了言者的情感或态度，例(12)中言者通过“有一说一”引出对“坐飞机”行为的喜爱和认可。例(13)中使用“有一说一”进行转折，表示言者对于“铺天盖地的宣传”行为的不满。
4.2. 增强信息可信度
充当句法成分且具有实际意义的词语“有一说一”具有形容人说话诚实，坦诚不虚假的评价义。作为话语标记的“有一说一”受到该词语的影响，虽在句中不再具有真值义，但具有提高后续话语客观性、真实性的作用。两者间的演变机制在后文将一步讨论。言者借助话语标记“有一说一”，一定程度上也强化了对后续观点的肯定性与确定性。例句如：
(14) 喝到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有一说一，听到有那么高的公积金，真的狠狠心动了。(微博语料)
(15) 总算是在北京租了个干净整洁的一居室，不过有一说一这北京的房价真的有些许离谱。(微博语料)
(16) 有一说一，有些社区对居民照顾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微博语料)
例句中“有一说一”其后的内容主要表述了言者的主观立场。例(14)表述了言者对“高公积金”的心动；例(15)表述了言者对“北京房价过高”的认识；例(16)是对“有些社区对居民照顾得不错”的评价。这些内容多是根据现实情况得出，具有一定真实性，但主要是从言者个人认识角度出发，并没有给出评述的标准或比较的客体，因而仍带有较多主观性。言者为了达到说服他人、建立共识的目的便使用了“有一说一”这一结构形式，以提高命题的可信度。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能够激活人们对词语“有一说一”涵义的常规认识，一方面，使听话人觉得说话人是出于现实所说，具高可信度。另一方面，说话人根据自身信念所述观点，本身就持有自信的态度，通过“有一说一”能够进一步增强语势，强化言者对命题的肯定程度。句中也常伴随带有言者高肯定性的副词共现，例如上述例句中的“真的”“相当”等。
4.3. 凸显焦点信息
焦点是说话人最想让听话人注意的地方，也是被说话人赋予信息强度最高的部分[5]。话语标记“有一说一”，语音上停顿且常常重读，本身就具有标识、提醒的作用。在此基础上能够使受话人将注意力放在其后续的焦点信息中。因而“有一说一”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焦点标记，具有标示、强调新话题或新看法的作用。例如：
(17) 有一说一，这套短袖针织得简约搭配好好看。(小红书app)
(18) 下一届脱口秀我建议请李娟，有一说一，我真的被李娟这本书笑得肚子疼。(小红书app)
例(17)言者通过“有一说一”强调了“短袖针织搭配”的好看，例(18)强调了李娟这本书对自己的影响。强调的部分为焦点信息，其它小句则为背景信息。“有一说一”的后续小句中，同样常伴随着“真的”“好好”等词来强化言者对信息的高值肯定。
上述两例均说明了“有一说一”具有标示焦点信息的作用，在对语料的分析过程中，我们也发现当“有一说一”位于句首时，常常用在广告等宣传语的标题中。新闻标题需要在短时间内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而“有一说一”在句首时可以快速凸显焦点，符合新闻标题的需要。
4.4. 提高人际互动
发话者通过话语标记“有一说一”可以有效与受话者建立联系。这主要可以从会话合作原则与礼貌原则两个角度进行说明。
Grice曾在1967年提出会话合作原则，即交际双方为了达到交际目的而相互遵守、配合的原则，具体指说话者所传递的信息需要达到新鲜、准确、适量三点要求。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符合信息传递中的合作原则。首先其引出的后续话语成分多是新的话题，或对前述话题的补充说明下的新认识，对于受话者属于新信息。其次，“有一说一”具有提高命题内容客观性、真实性的作用，能够有效增强信息的准确性。同时“有一说一”及后续语句的补充也能够给出听话者适宜的信息量，例如：
(19) 坐地铁，时常还能看到用iPhone 8的人，有一说一苹果手机挺耐用。(微博语料)
例句中，使用了“陈述事件+给出观点”的自然语序，如果删去“有一说一”后的话题内容，只剩下陈述事件部分的内容，会引起受话者对于发话者所述内容的目的疑惑，即出现信息量不够的问题，而补充上“有一说一”及后续内容，则能给出受话人足够的信息量。
但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有一说一”在网络空间的频繁使用，其转换话题的功能也在不断地被使用，甚至出现了信息过量的情况，如例(14)言者在“有一说一”前后分别提到两个话题，前一个话题突然终止而转向另一个话题，且两者间语义毫无关联，会给予受话者重点不清晰的感受。对于这样的现象，是应当给予规范的。
从利奇1983年提出的礼貌原则来看，话语标记“有一说一”具有表示赞同和照顾听者面子的功能，可以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会信任。当“有一说一”与听者立场一致时，说话人常会说：“有一说一，确实。”借助“有一说一”的焦点凸显作用，可以强化对听者观点的认同。符合礼貌原则中的“一致原则”，即尽可能增加双方观点的一致性。
当“有一说一”与听者立场不一致时，因为“有一说一”可以增强命题的客观性、真实性。一方面可以使听者建立起对言者更高的信任度。另一方面，可以减弱言者因主观情绪而带来的强烈对立，从而具有缓和受话人面子威胁的功能。这符合布朗、文森在1987年提出的“面子维护理论”，该理论进一步补充了礼貌原则的内涵。如例(13)中言者通过“有一说一”引出自己对电影“过度宣传”的否定立场，居于客观、坦诚的态度阐述，可以使听者更容易接受其观点，以达到减小分歧，寻求认同的作用。
5.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演变轨迹与形成动因
5.1. 演变轨迹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由具有实在意义的词语“有一说一”虚化而来，由于该结构近年来才在网络中频繁使用和流行。因此它的演变过程主要体现在共时层面，具体变化过程举例如下：
(19) 我军指战员那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实事求是态度，感人至深。(BCC语料库)
(20) 这需要文学评论家们站出来，有一说一，用胆识和勇气开展善意的但确实是一针见血的批评。(中国作家网)
(21) 我们那会儿讨论很快乐，遵循民主、自由、博爱的原则，有一说一，在教研室里吵翻天都可以。(中国作家网)
(22) 有句话知道说了可能不爷们儿，但有一说一，钱还是由你来出更合适。(中国作家网)
(23) 有一说一，我有一点期待，想追剧的心谁也挡不住。(微博语料)
通过上述例句，我们可以看到具有实在句法语义属性的“有一说一”演变成话语标记的过程。例(19)是“有一说一”最初的用法，即充当句法成分，可以作定语或主宾语等，带有“实事求是”的评价义。例(20)仍带有评价义，且在句中充当成分，但结构上较之前变得稍微松散，书面上体现为“有一说一”前后都出现了逗号，语音上出现停顿，有着向独立结构转变的趋势，但此时有一说一仍具有实在意义，且不可删除。
例(21)是“有一说一”向话语标记演变的重要阶段，该阶段中的“有一说一”既可以理解为带有评价义的句法成分，也可以理解为话语标记，即出现了既A又B的中间过程。例句中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讨论中有一说一”也可以理解为通过“有一说一”引出了后续内容对前文的进一步补充，即“我们的讨论很热烈”。此时的“有一说一”并不指具体的言语行为，而只具有引出性作用，带有程序性语义特征。例(22)同样也处于中间阶段，但已经靠近话语标记的用法，“有一说一”与前文中的“有句话”同指，句子语义重心偏向后文，“有一说一”起着承接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程序性语义，删去后，不影响句子语义。随着进一步地频繁使用，“有一说一”带有了话语标记属性，如例(23)，句法上变得更为灵活，可以位于句首，并不再充当句法成分，语义上也由对人物的评价义更多演变为对整个命题内容的承诺与肯定，带有示证、传信性质。
5.2. 形成动因
5.2.1. 语义继承
通过上述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演变过程，我们可以看到“有一说一”从对人物的实事求是特点的评价，转变为了对言者所说话语的承诺与肯定。演变前的“有一说一”具有[+真实][+坦诚]的语义特征。演变后为表情态的承诺与肯定义，其意义仍需要根据内容的真实性推断而出，承诺与肯定也显露出言者的坦诚态度，因而话语标记“有一说一”是对具有实在意义的“有一说一”的一种语义继承与演变。
同时“有一说一”的意义也符合道义标准以及社会心理期待。因此在多种语义及具有实在意义的“有一说一”的背景影响下，话语标记“有一说一”逐渐成为了提高命题内容信息可信度的一种有效手段。
5.2.2. 主观性与主观化
沈家煊(2001)根据Lyons(1997)指出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主观化，则是指为了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的相应结构形式或演变过程[6]。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从具有实在意义的“有一说一”演变而来，其使用上不再是对客体对象坦诚性程度的单一评价内容，而且能从其它方面，从言者个人体会，阐述评价、认识或情感方面的内容，因而主观性增强。如例(10)中对淘宝使用感受的评述、例(12)中对飞机的喜爱情感、例(23)对追剧的期待情感等。
这与上文提及的增强命题内容客观性并不冲突，因为强调内容真实性的目的，实际为表露言者的坦诚态度，以换取听者的信任与认同。伴随着主观性程度的加深，具有实在意义的“有一说一”演变为话语标记形式的“有一说一”便是其主观化的体现。
5.2.3. 认知隐喻
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形成，与认知过程中的隐喻密切相关。抽象的事物需要一定的概念表达，可以通过隐喻的手段。根据沈家煊(2003) [7]对“行、知、言”概念意义的阐述，“有一说一”最初是表示具体言说行为的紧缩结构，属于从客观的角度对经验世界进行描述，因而可以归属为行域。而后经过演化，表示对言者所说话语的承诺与肯定，且同时可以表述某种主观情态，此时的“有一说一”可以归属为言域。从行域到言域的转变，即从具体到抽象的演变，符合隐喻的内涵特征。
6. 结语
本文主要阐述了话语标记“有一说一”的分布位置、语用功能及形成过程等。从分布位置上看，“有一说一”主要位于句首、句中。从其功能上看，主要具有标识言者主观立场、增加信息可信度等功能。广义的传信范畴，包括说话人对信息可信度的态度以及对信息的预期内容[8]，“有一说一”具有标记话语言者对其所说话语具有高可信度和高确定性的作用，因而可以属于传信范畴。同时在信息量上，“有一说一”能够提供给受话者一定量的可靠信息，这也符合了话语交际中的量与质的准则，即包含了交际目的所需的信息，且能够传递出话语真实可靠的作用。此外我们也对话语标记“有一说一”演化过程进行了探究，发现其离不开具有实在意义的“有一说一”，话语标记形式的“有一说一”是对其语义的继承与演变，主要表示言者对命题内容的承诺与肯定。其形成过程也同时离不开主观性与主观化、认知隐喻因素的影响。随着“有一说一”在网络空间的进一步演化，出现了许多不规范的用法，例如字母词“u1s1”的出现，在不了解其背景的情况下，便会使听者产生歧义和误解。此外“有一说一”也存在着滥用的情况，例如“有一说一，我就不同意”一句的使用。有一说一的后续内容毫无根据可言，即便加上“有一说一”也不能提高命题的客观性，反而具有胁迫他人认同的主观因素存在。对于这些不适宜的用法，应当加以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