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肝豆状核变性也称Wilson病(Wilson disease, WD),是致病基因ATP7B突变导致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1]。目前WD全世界患病率为1/30,000,是为数不多的可干预治疗的遗传病[2]。多项研究证明中医药的使用可有效缓解WD不同临床阶段的相关症状,从而改善病情,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本文基于中医“伏毒理论”,从病因病机学角度探析肝豆状核变性发病过程,并总结WD的治疗思路,以期为临床诊疗提供一种执简驭繁的辨治思路。
2. WD的中医病名归属范畴
由于位于13号染色体上的铜转运基因ATP7B的致病性突变,导致肝细胞中铜超载并影响其他器官,形成不同程度的肝脏损伤及大脑组织的铜沉积,临床症状以肝硬化、神经功能障碍和精神病特征常见,如脾大、腹水、黄疸、震颤、肌张力障碍、流涎、嗅觉障碍、吞咽困难、构音障碍、角膜K-F环等[3] [4]。在临床中,神经系统损害多见于成年患者,主要表现为震颤、不自主运动、共济失调、肌张力增高、肢体僵硬和运动迟缓等锥体外系症状。WD临床表现广泛,根据其震颤、舞蹈样手足徐动、扭转痉挛、精神障碍、肝脾肿大、腹水等不同的临床表现,中医学归属于“颤证”“风症”“痉症”“癫狂”“黄疸”“积聚”“鼓胀”等范畴[5]。如“积聚”的产生,是由于脏腑受到邪气侵袭后,长期郁结在体内而未能排出所致。而WD痰阻气机,血行不畅,痰浊与瘀血相结,此时与中医“积聚”病症相类。《黄帝内经》中提及“肝为将军之官,谋虑出焉”,强调了肝脏在调节情绪和精神活动中的重要性。WD因铜蓄积肝胆,肝胆失于疏泄,郁久聚湿化热生,上扰清窍,可见情志失常、烦躁易怒、肢体震颤等临床症状,可归于“癫狂”“颤病”。
3. 伏毒理论阐释WD病因
伏毒理论是中医传统理论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虽无明确章节详述,其理论基础可以追溯至《黄帝内经》。《灵枢·贼风》中提及“此亦有故邪留而未发”,阐释了“伏邪”具有伏而后发的特点。毒的概念首见于《素问·生气通天论》中的“苛毒”一词,意指毒气严重剧烈的病邪,是我国中医学重要的概念之一。后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中记载“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从中从毒”。由此引申出聚集和偏盛的概念,即邪气的聚集和偏亢能够形成毒邪,进而危害人体健康。《说文解字》中指出“伏,司也”,又引申有“藏匿”、“隐蔽”之义,故“伏毒”乃“隐蔽之毒”,具有伤人致病隐匿潜藏不易被发现的特点,甚至伏而后发、待时而发。“伏毒”一词最早出现于王叔和《脉经》,如“伏毒伤肺”、“伏毒伤肝”[6]。伏毒借络脉传变,上犯肺络,壅塞气机,引发咳喘、痰壅。或深伏肝络,损伤肝体,导致肝脏疏泄失常。《脉经》虽未明言“伏毒”,但其脉诊体系为伏毒致病的动态辨识提供了方法论基础,通过脉象动态分析揭示毒邪传变规律,为肝豆状核变性等疑难病的辨证提供了“脉症互参”的创新视角。现代“伏毒”理论是国医大师周仲英基于“伏邪”和“苛毒”学说提出来的,并基于既往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伏毒的概念。周老指出伏毒是体内外多种致病毒邪潜藏人体某部位,具有伏而不觉、待时而发、发时始显的病理特性,一旦发病,既可表现为发病急骤,亦可见迁延反复难愈[7]。伏毒的发病既可源于先天禀赋不足而成的先天伏毒,又可因外邪侵袭,脏腑功能失调等形成的后天伏毒,这些都可能成为疾病的宿根,潜伏体内,继而又可成为病理产物。正确理解伏毒致病的病机特点是解决疾病的关键。
WD由于基因突变导致体内的铜代谢途径异常,铜积累过多,造成器官功能的一系列损害。铜毒损害贯穿整个疾病发生及发展过程,与中医所述“伏毒理论”极为相似。汪瀚认为本病是铜代谢障碍蓄积体内脏腑组织而产生的铜中毒症状[8]。“铜毒”的产生归因于先天所承禀赋不足,久滞铜毒伏于体内,待机体正虚之时,因情志失调、饮食不节、劳倦内伤诱发加重。“伏毒”最终会转化为“铜毒”,不仅是病理产物,也是致病因素。血液在脉内流动,铜毒逐渐瘀滞,长期积累,形成毒邪。疾病发展可兼夹痰浊、瘀血、水湿等其他病邪。侵犯不同脏腑经络,导致多种症状。
4. WD病机与伏毒理论
4.1. 先天禀赋不足、素体亏虚
WD患儿出生之时禀赋之邪已产生,由父母所传[9]。《黄帝内经》早有记载“以母为基,以父为楯”,父母精卵产生后,内生铜毒已潜伏在体内,毒邪尚浅,气血则尚通,故症状尚且不甚明显。临床中少见儿童有重症患者,有研究[10]报道,在儿童肝豆状核变性患者中,主要表现为肝损害。在实际临床诊疗中,儿童患者的肝豆状核变性通常表现出轻微的神经系统损害症状,难以察觉。现代医学认为,ATP7B基因主要在肝脏表达,因此早期症状多为肝损害。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铜逐渐在脑、角膜和肾等器官中积累,进而引发神经系统损害、K-F环、肾损害等症状。邪之伤人,必有虚,验之临床,以正虚多见。当人体处于正气充足、气血旺盛状态,伏毒受正气影响,停止积累或积累速度变慢,因而不会发病。然而当机体所遇外邪侵袭、饮食不节、情志不畅、劳倦体伤等时,伏于体内之铜毒积累速度加快,外受内化,症状渐显露。同时人体正气抗衡失制,素体亏虚,则铜毒积累速度更甚,从量变向质变转变,症状渐加重,转化症状多样而迅速。《黄帝内经·素问·评热病论》曰:“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由此认为先天禀赋不足、素体亏虚是WD患者伏毒形成和发展的必要条件。
4.2. 后天调摄不当,伏毒贯穿始终
4.2.1. 铜浊蓄积,久郁化毒
铜是人体代谢所需的重要微量元素之一,作为辅助因子,它在能量代谢、抗氧化、神经递质形成、铁代谢等关键生命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常情况下铜代谢处于稳态平衡,参与环节包括食物摄入、胃肠道吸收、血液中的转运、肝胆道排泄及体内的分布有关,也涉及细胞内铜摄取、分配、储存及外排等[11]。铜相关代谢出现异常,可引起机体一系列功能障碍,引起严重的临床症状。WD是临床上最常见的铜代谢异常疾病,在WD的病程中,铜浊不仅可以是病理产物,还是一种致病因素,贯穿整个疾病过程。血液循环遍布全身,铜浊随血液流动并瘀滞其中,长期积累,逐渐伏藏成毒。另外,自饮食摄入的铜不能随胆汁、二便排泄,胶着留滞人体,日久聚成伏毒而发病。伏毒以其可随气血津液流注的特点,初期可聚湿生热,症状尚不明显,病情具有隐匿性。而后阻碍气机,气滞血瘀或湿聚为痰,痰瘀互结化伏毒,伏于人体阻塞经络,以其沉积脏腑、器官不同,可见相应脏腑、器官的临床症状,主要集中在肝、脑、肾和角膜等部位。肝脏受损则胸胁胀满、抑郁、焦躁、手足震颤、爪甲不荣等;脑髓受损则反应迟钝、言语謇涩、肢体活动不利、表情呆滞等;肾脏受损则腰膝酸软、血尿、骨质疏松等;肺脏受损则言语不清、咳嗽、失音等。肝脉与两目相通,伏毒沉积,则见两目色素环状改变。
4.2.2. 湿热蕴结
伏毒蓄积体内日久,不能及时排泄体外,日久损伤脾胃,脾失健运,则生湿浊,肝失疏泄,协助脾胃气机升降不畅,气机郁结,蕴化生热,终成湿热之毒。临床常见肝胆湿热之证型居多,可伴身目俱黄、胸胁胀痛、脘腹胀满等症。且伏毒具有杂合、多变之特性,WD临床证候多不单一。《内经》中提及“诸暴强直,皆属于湿”“诸逆冲上,皆属于火”,若肝经热盛,热极生风,此证亦可发为WD神经症状,如肢体颤抖,屈伸不利,头摇不定等。此时伏毒暗耗正气,可致气血津液渐亏。
4.2.3. 痰瘀阻络
随着病情进展,伏毒常与瘀血、痰湿胶结,反复发病,缠绵难解,既可数年发作一次,平时状如常人;也可经常出现各种症状,且症状时轻时重[12]。杨文明等人从伏邪学说探讨WD的病因病机,认为伏毒为WD关键病因,而伏毒阻络为WD关键病机,并提出了WD的三级伏邪学说,认为遗传因素即为其一级伏邪,二级伏邪为代谢之邪(铜毒之邪),三级伏邪为代谢产生的痰瘀之邪[13]-[15]。伏毒随血脉流注移走,阻滞人体络脉,气机不畅,气滞血瘀或湿聚凝痰,两者搏结日久则成痰瘀之毒。二邪上扰脑络,可见精神失常、头摇肢颤、言语塞责等;停于胸腹可见脘腹胀满、胁下积块,甚则皮肤瘀斑、肌肤甲错、刺痛不移。近年来,大量的临床观察和实验研究证实,痰、瘀二邪可贯穿于WD的整个过程,痰瘀互结是该病主要的证候类型之一[16] [17]。因伏毒致病多有病程较长的特点,痰瘀致病临床表现复杂多样,WD患者中特别是伏毒积累日久而成痰瘀胶结,常可反复发病,迁延数十年不愈。这与伏毒的特性具有一致性,正气尚足则毒邪暗伏不动,看似病愈,实则不然。有的人甚至“终生带毒”“带毒生存”。
5. 从伏毒理论论治肝豆状核变性的临床应用思路
5.1. 扶正固其本
WD病程隐伏、缠绵,在发病早期常无典型症状,亦或症状不明显,易被忽略。然先天不足已存,因此若后天调摄不当,则引毒外显,其中气血不足、肝肾亏虚为正虚主要表现,尤以疾病晚期正虚更甚。故在治疗时应以扶正为主,及时调节脏腑功能,改善气血循环,增强机体排毒能力,以防止毒邪积蓄并引发疾病。正气与伏毒之间相互搏结,彼此消长的过程也预示了WD的发生、发展进程。有研究认为本病主要责之于肝肾,与脑髓、心、脾相关,病性为本虚标实,以肝肾阴虚、气血不足为本,邪热、痰浊、瘀血为标。病变初起,以肝风、邪热、痰瘀等标象突出,晚期则正气大衰,先天后天俱损[18]。疾病早期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此时若不扶正,则病情发展愈发加重。此外,在长期随访观察中发现,患者的病情得到了稳定控制,正气存于内,病情复发率明显降低,为患者的康复和生活质量提供了重要保障。
5.2. 祛毒至正安
祛毒旨在清除体内外积存的毒邪,以恢复正气和机体功能。由于“伏毒”的特性,WD具有较高的治疗难度,其病程较长,且易影响多个系统,引发严重症状。从个性中寻共性,WD主要以“铜毒、湿热、痰瘀”为主,故驱毒多以清利肝胆湿热、化痰祛瘀解毒为主要治疗方法,不同疾病阶段各有侧重。郁金、姜黄、莪术、川芎等常用活血化瘀药均有行气作用,合“治痰先治气、气顺痰自消”之意,以药测证,反推本病病理因素可能以铜毒所致的痰瘀、湿热为重,与多位医家主张本病铜毒蕴结阻滞气机,津聚为痰、血滞为瘀,痰可致瘀,瘀又可生痰,日久化生湿热,最终归结于痰瘀相符[19]-[21]。若伏毒相兼为患,治疗方药亦需随证加减化裁。
5.2.1. 疏肝清热利湿解毒
伏毒蓄积随血脉流注人体,阻塞气机,肝之疏泻功能失常,胆汁排泄不畅而至伏毒排出不利。伏毒郁而化热,可见四肢颤抖抽搐,急躁易怒,甚至狂躁不安,言语失常,妄想幻觉,口苦口干,便秘尿黄,脉弦。肝郁及脾,兼铜亦可随食物摄入,脾失健运,升清降浊之功受损,伏毒助湿为患,可见肢体乏力,恶心纳呆,口角流涎,腹胀等。伏毒循肝经上攻于目,可见角膜K-F环。可用疏肝清热利湿之法,选用柴胡、郁金、大黄、萆薢等类,疏肝泄浊与清热利湿同用,气行则津液得以输布,湿邪自去,热不易生,症状亦除[22]。通过苦泄清热,甘温除湿的方法,针对湿热内蕴的机制,运用了清热、利水渗湿、解毒的药物。这不仅体现了中医辨证论治的治疗原则,也符合现代医学在治疗该病中的基本理念。
5.2.2. 化痰祛瘀通络解毒
WD作为一种可缓慢发展的疾病,久病伏毒以气血为载体,伏毒深陷,渐聚成痰,气机升降失调,血行不畅则致血瘀,瘀积于脏腑之经络,如脑络、肝络、肾络等。有研究提出[23]经络可作为遗传基因表达的中介,若先天遗传缺陷已存,人为干预后天环境因素,作用于经络,改变其结构甚至功能,从而引导疾病向良好的趋势发展[24]。痰、瘀以其致病范围广、病变复杂而多变,与伏毒之“隐伏、缠绵、暗耗、多变”之特性有高度一致性。此时伏毒潜于经络,可表现手足震颤、言语含糊、饮水呛咳、口角流涎、暴躁易怒等痰毒致病症状,亦可见胁下肿块、皮肤瘀斑瘀点、肌肤甲错刺痛瘀血之毒致病征象。近年来,中医药对本病的治疗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其中研制出多种中医成药方剂,如肝豆汤、肝豆灵、肝豆扶木汤等,在临床广泛应用并取得显著疗效。研究表明肝豆灵汤能显著改善WD痰瘀互结型患者的肝功能,改善患者的临床症状,延缓病情进展,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25]。针刺、耳穴贴敷等中医外治方法亦可有效缓解WD患者临床症状[26]。用药多以“化痰祛瘀解毒通络”为治则,据症加减配合,促进伏毒代谢排出体外,使络脉畅通,气血得以调顺。
“伏毒”以其复杂的病性特点,WD病程常常表现较长,甚至迁延不愈。患病过程中,“伏毒”可单一出现,亦可交替或同时出现,正气存内则邪不可干,依据患者的临床症状若处于正虚而毒甚,此时治疗兼顾祛毒与扶正往往可得到更好的疗效。如补中益气汤合桃红四物汤通过合理的药物加减,临床可用于WD脾功能亢进脾切除术后的患者,补中益气汤能有效提升患者的正气,改善脾胃功能,而桃红四物汤则有助于活血化瘀、调节血液循环。两者结合,既能扶正祛邪,又能促进术后恢复。这一方法在临床应用中体现了中医辨证论治的优势,为术后患者提供了有效的支持和帮助。研究发现,其可有效改善周围血象、肝功能,降低门静脉系统血栓的发生率[27] [28]。伏毒留于机体,日久而耗伤气血,更损人体正气,故解毒祛邪兼顾扶助正气,正盛则更利祛邪,两者相辅相成。以上研究结果表明,中医药治疗在治疗肝豆状核变性中具有重要的临床应用意义,值得临床进一步推广和深入研究。
6. 小结
本篇论文探讨了“伏毒理论”在解释WD的病因和病机以及治疗方法上的应用。本文从中医的理论框架和辨证施治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了“伏毒理论”与WD的相关性。WD的核心病机可概括为“伏毒阻络”,先天禀赋不足及基因突变导致伏毒内聚于肝肾,邪气深伏膜原,引发湿热内蕴与气血津液代谢紊乱,形成痰瘀互结的病理产物。伏毒随络脉系统流注全身,累及肝、脑、肾、心、肺等多系统络脉结构,由此产生复杂的多脏器临床表现。相较于传统病机阐释,伏毒理论创新性地整合了基因缺陷、铜代谢异常与络脉损伤三重要素,系统诠释WD从基因表达到器官损害的全过程。基于此病机特点,结合现代医学的知识,文章建议根据疾病的不同发展阶段,应用扶正固本和祛毒至正的治疗原则。这一诊疗策略为WD的复杂临床表现提供了具有中医特色的整合性解释体系。文章亦指出,伏毒不仅仅是一个单一的病因,而是多种致病因素和病理产物的综合体。这样的探讨旨在丰富中医在治疗WD方面的理论基础,为中医治疗WD提供新的思考路径。
基金项目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82274493);安徽省名中医工作室项目(中发展[2022] 5号);安徽省卫生健康科研项目(AHWJ2022b036);安徽省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208085MH266)。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