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述补结构是现代汉语区别于其他诸多语言的一种重要的句法结构,有人甚至认为这是影响到现代汉语语法体系建立的主要结构。石毓智对于“X得”、“X不得”结构的研究已经较为充分[1],石阳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对该结构进行了完备的文献综述,并首次使用构式理论分析了凝固性“X不得”结构[2]。在“X得”、“X不得”结构中,汉语学界关于“免得”、“免不得”的研究成果较少,至今还没有“免得”及其否定式的系统研究。
本文立足于前人的基础,旨在系统地研究“免得”的词汇化、语法化及其否定式的相关问题,以期丰富对现代汉语词汇发展的认识。本文语料均来自BCC语料库。
2. “免得”的词汇化和语法化
2.1. “免得”的词汇化
在古汉语中,“免”和“得”都具有独立的意思。《说文解字》载:“得,行有所得也”。义为“得到、获得”,与“失”相对。例如:
(1)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周易·恒》)
(2)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翁亭记》)
姜雯指出,《说文解字》中无“免”字[3]。金文从宀,从人,与魏三体石经同。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认为“免”是“冕”之初文,象人着冕形。《广雅·释诂四》:“免,脱也”。
(3) 所谓尸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死不得免去皮肤也。(《论衡·道虚》)
例句(3)意为:所谓的尸解,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说人死后精神离开了身体呢?还是说人死后连皮肤都不能免去(依然留存肉体)呢?
概念隐喻理论由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提出。该理论认为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思维方式,是人类认知世界的重要工具;隐喻的本质是通过一种概念域(源域)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种概念域(目标域)。随着词汇的不断演义,“免”由本义“脱掉、去掉”到“免除、避免”,从具体的“源域”到抽象的“目标域”,体现了隐喻的特点。
(4) 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齐桓晋文之事》)
经语料分析,“免得”的词汇化历程如下:
1) 免 + 得 + O
(5) 僧云:“如何免得此过?”(《祖堂集》)
(6) 太子吟咏已了,更乃愁忧,嗟叹我辈凡夫,如何免得此事。(《敦煌变文选》)
这里,我们理解为【免{得} + 此过】、【免{得} + 此事】,表示【避免{得到} + 名词性成分】。
2) 免 + 得 + VP
“得”是在连动结构“V + 得”词汇化、语法化的关键。根据研究,隋唐五代时期,“得”已经部分失去了独立运用的功能,意义虚化,表示“能够”的意思。“免得”由两个独立的动词转变为了一个动词,整体上表达的意思是“能够避免”。一直到宋代,仍存在“能够避免”的用法,例句如下:
(7) 小娘子如今娉了,免得父娘烦恼。(《敦煌变文》)
(8) 若也免得。合有出身之路。(《禅宗正脉》)
(9) 僧问:“庵主得甚么道理,便住此山?”师曰:“也欲通个来由,又恐遭人点检。”僧曰:“又争免得 。”(《五灯会元》)
(10) 自忖图报私恩路得通。却免得㘅<口衔>寃气贯虹。(《飞丸记》)
例句(7)中“免得父母烦恼”表示女子嫁人能够避免父母烦恼;例(9)在杉洋庵主与僧人的对话中,僧人问庵主领悟了什么道理,才居住在这座山上?庵主犹豫不决担心被别人指摘挑剔。僧人说:“又怎能避免(被人指摘)呢”。文中“又争免得”理解为“又怎么能够避免”更加恰当。
在“免 + 得 + VP”结构中,出现了三个动词,必然有一个动词呈现弱势状态。其中,在“V非取得义 + 得”中,“得”的动词义“得到、获得”直接消失,虚化义“能够”更加虚化,仅表示前一动作的实现或结果。因此,“免得”由两个独立的动词转变为了一个动补复合词,整体上表达的意思是“以免、避免”。
(11) 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沐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儒林外史(上)》)
(12) 不知不经艰苦而遂为平淡,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讥乎(《曾国藩家书》)
(13) 长才大叔得胜了,“走,快去把那些东西提回来,免得……”“这……”润生犹豫不决。(陈忠实《十八岁的哥哥》)
句子(12)存在“安能 + 免得”结构,表达“怎么能避免”之意,其中“安能”意为“怎么能”,可知,此时的“免得”已经凝固成词,“得”字直接虚化成为助词,含义仅为“以免、避免”。
2.2. “免得”的语法化
沈家煌指出:“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但是,也有人把“语法化”的范围扩大:语法化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指实词逐渐虚化为没有实在意义的语法成分的过程,二是指短语或词组逐渐凝结为一个单词的过程,可分别简称为词汇的虚化和短语的词汇化。
“免得”语法化的机制主要包括语义虚化、语用推理和重新分析。
1) 语义虚化:最初,“免得”是由“免”和“得”两个词组成的词组。“免”有“避免、免除”的意思,“得”有“能够、可以”的意思。例如在古代文献中可能出现“幸蒙君之力,免得罪于王”这样的句子,这里“免”和“得”是分开的,语义比较实在。随着语言的发展,“免得”逐渐融合,语义开始虚化。在“你快些走,免得迟到”这样的句子中,“免得”的语义不像“免”和“得”单独使用时那么具体,它整体表示一种目的关系,即通过前面的动作来避免后面的情况发生,“得”的“能够”的实义逐渐模糊,向一个表示目的的语法标记转化。
2) 语用推理:在语言使用过程中,人们根据语境和会话原则进行语用推理。当听到“免得”这个词时,听话人会理解说话人的意图是为了提示采取某种行为以避免某种不利的结果。例如“尽量改溜泥土小径,朝黑豹的石屋迈进,免得‘打草惊蛇’”。从语用角度看,说话人通过“免得”引导听话人关注“打草惊蛇”这个负面结果,从而推断出尽量改溜泥土小径这个行为的必要性。随着这种语用推理的反复使用,“免得”的这种表示目的、预防的语法意义逐渐固定下来。
3) 重新分析:在长期的语言演变中,“免”和“得”逐渐融合成一个词。语言使用者对“免得”的结构进行重新分析,不再将其视为两个独立的词,而是一个表示实现和目的关系的语法单位,从“免 + 得 + O/VP”到“免得 + O/VP”。如例(5)“免得此过”,表示“避免 + 得到(导致) + 这个错误”;而例(11)“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讥乎”则表示“避免 + (遭受)‘肥妻子’的讥讽”。这种融合和重新分析使得“免得”从一个松散的词组变成了一个具有特定语法功能的词,完成了语法化的过程。
3. “免得”的否定式
同“舍得”存在“舍不得”、“不舍得”两种否定式一样,“免得”也存在“免不得”、“不免得”两种否定式。
3.1. “免不得”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将“免不得”收纳为动词,意为“免不了”。李春燕认为,“免不得”是述补短语,具有谓词性和副词性两种用法,谓词性用法,义为“不能免除”;副词性用法,义为事情或动作行为的发生是必然的,但这种必然是根据常理进行的主观推测,能够体现说话者的主观态度和情感。经研究和语料分析,“免不得”作动词的用法更为普遍[4],例句如下:
(14) 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鲁迅《狗·猫·鼠》)
(15) 在落实中央政策和处理日常工作中,支部书记违不得、免不得。(《人民日报》1995)
(16) 在这期间,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尝尝一向认为是禁果的那些玩艺儿。(老舍《小型的复活》)
经李春燕研究,“免不得”最早出现在北宋,此时的“免不得”已经理解为“避免不了”[4]:
(17) 然到得不服,若征伐也免不得,亦如征有苗等事,又如黄帝大段用兵。(《朱子语类》)
石阳认为,表能性范畴意义的“X不得”结构,“不得”充当可能补语,认为此类结构中的“得”是动词,表示可能,受否定副词“不”修饰构成偏正结构“不得”充当的补语[2]。但笔者以为,这里的“得”在词性上已经成为助词,用于动词之后,表示可能、可以,其否定式为“不得”。
通过语料分析,“免得”最早出现于唐朝《敦煌变文》,“免不得”最早出现于北宋《朱子语录》;“免得”、“免不得”最早同时出现于南宋《五灯会元》,分别理解为“能够避免”和“不能避免”,“得”字的本义已经虚化,整体可看作一个词语:
(18) 若一人免得,无有是处。若免不得,海印发光。(《五灯会元》)
元明清时期,“免不得”的凝固性变得越来越强,例如:
(19) 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20) 盖部曲人妻,本夫身死则复为良,杂户之妻终身属官,非遇恩免不得为良,故有此异也。(《别本刑统赋解》)
(21) 从今那复容高傲,免不得改稿时颠头簸脑,说堂时垂手呵腰。(《藤阴杂记》)
3.2. “不免得”
汉语中,动词的否定形式一般为“不 + V”,通过否定副词“不”修饰动作,以表达否定的含义,例如“走–不走”、“认为–不认为”,“免得”作为一个凝固性动词理应同样存在“不免得”的否定式。但经高育花研究,晚唐五代时期,在“NP (施事主语) + 不免 + VP”句式中,非核心动词“免”的动词义已明显虚化,此后“不免”进一步凝固,成为一个合格的语气副词,强调由于某种原因,行为主体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行为或出现某种状态[5]。
因此,我们认为该划分不合理,“不免得”应划分为“不免 + 得”,“不免”是主要部分,表示“免不了,不可避免”的意思,是一个副词;“得”在这里有一定的辅助作用,在语义上和“不免”紧密相连,加强不可避免的语气,如“故地重游,不免想起往事”。
BCC语料库显示,“不免得”整体语料较少,最早出现于明代,用作副词,清代、民国时期使用频率渐高,多用于小说创作,新中国成立后已基本不作书面语使用。
(22)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醒世姻缘传》)
(23) 那王莽直至于改汉祚十八年,建国号曰“新”,不免得光武中兴……(《二刻醒世恒言》)
(24) 接着云兰唱了一段《二进宫》,却也唱得平平稳稳的,没有什么舛误,大家也不免得赞了一声。(《九尾龟》)
3.3. “免不得”和“不免得”的比较
在近、现代汉语中,“免不得”的使用频率远高于“不免得”,其中“免不得”已被《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归为动词,而“不免得”在BCC语料库(多领域)中仅有40条用例,其40条例句中仅有3条符合“免不了”的意义规范。
(25) 白牡丹道:“江三公子不免得管得太多么?”(卧龙生《一代天骄》)
(26) 鸳鸯笔沈伸玉,单钩镖齐实质,连环套腿范之房,步步紧曹刚分别向众人引见,不免得大家又互相寒喧客套了一番(司马紫烟《紫拐乌弓》)
(27) 女人就是这样,她明明知道慕容夜和洛可宁都是为她而来,但一说破,不免得羞涩不已……(李凉《杨小邪》)
因此,我们可以说,“不免得”结构在现代汉语中已基本消失。通过分析,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
第一,“免不得”是“免得”的对称否定式。“免得”和“免不得”都是从能性述补结构词汇化而来,不论是短语还是动词,二者都是以“述补”为原则组合的,人们心理上更倾向于使用与“免得”形式对称的否定式。“不免得”由于其结构比较松散,划分为“不免 + 得”,“得”常与后文N结合,组成“不免 + 得N”结构;“不免得 + V”反而比较少见。第二,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免不得”从宋代起就已经成为一个词,其后凝固性不断加强,符合人们长期以来的用语习惯。同时,与“免不得”语义相近的表达方式有很多,如“免不了”、“难免”等。这些词汇在语言竞争中占据了优势地位,挤压了“不免得”的使用空间。此外,“不免”本身就能够独立表达“免不了”的意思,后面再加上“得”显得有些赘余,加之其略显拗口的发音,“不免得”逐渐被边缘化甚至淘汰。
4. 小结
本文系统地研究了“免得”的词汇化、语法化及其否定式“免不得”和“不免得”。“免得”经历了从“免 + 得 + O”到“免 + 得 + VP”再到凝固成词的词汇化历程,其语法化通过语义虚化、语用推理和重新分析实现。“免不得”在北宋已出现并理解为“避免不了”,元明清时期凝固性增强,在近、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且被归为动词。“不免得”应划分为“不免 + 得”,虽在明代已出现,但整体语料较少,在现代汉语中已基本消失。
其中,“不免得”结构消失主要包括“免不得”是“免得”的对称否定式,更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语言经济性原则;“不免得”结构自身的成词缺陷三个原因。
致 谢
本文由四川师范大学国际中文教育学院学生杨艳在通讯作者四川师范大学王飞华老师指导下完成,特此致谢。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