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作为美籍德裔的杰出哲学家，马尔库塞不仅是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核心成员，更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新左派”运动的灵魂人物，在西方思想界占据重要地位。关于马尔库塞的理论，部分学者将其整体视为“人学”体系，原因是在于他的理论始终围绕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展开批判，并且他积极寻求化解生存危机的路径，核心始终聚焦于人的现状与未来。从广义视角来看，这种解读存在一定合理性。马尔库塞的人学思想一方面虽然是其庞大思想体系的组成部分，但另一方面更值得关注的是，他的人学观点深受马克思思想的熏陶，他的人学思想为马克思主义“人的解放”带来了新的补充。
2. 理论背景：发达工业社会的异化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揭示的异化劳动理论，将人的解放放在了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革命性变革上，他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个人的压迫，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却正是要求人民群众处于奴隶地位，使他们本身转化为雇工，使他们的劳动资料转化为资本”[1]。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提出的“人的解放”，其意图就是指要通过消灭私有制、恢复劳动原本属性来达到人自由全面发展。
到了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出现很大变化。科技革命让生产力水平有了很大发展，物质财富增长速度飞快，资本主义社会表面好像很繁荣，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看似人们过得更幸福了。但马尔库塞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真正的幸福，他在《单向度的人》里面写道：“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2]。问题就是当今的社会，物质虽然确实是丰富了，但却没有像想的那样解决人的异化问题，反而产生新的压迫形式。发达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让人们能够对自然的控制更加强大，让人们能够在此基础上获得幸福的生活，但在这样的美好生活背后隐藏的却是越来越强烈的以技术、文化为力量的社会控制，人们在这种控制下就会消磨掉自己的反抗意识，从而主动承认当下的社会秩序，完全沦为现代社会的奴隶。所以这种异化相较于马克思时代的异化，不仅隐蔽性更高，程度更深，而且背后的社会控制手段也更强，所以要进行深刻地批判。人们对这种隐藏在社会背后的控制也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是越来越离不开这样的社会，另一方面是在不知不觉中个人的自由时间也越来越少。
正是由于这个现实的矛盾，马尔库塞认为应该将马克思的解放理论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结合起来，对发达工业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为自己的理论建构了基本的逻辑框架，弗洛伊德关于压抑性文明的思想为他提供了主要的分析框架和心理学方法，提出了“爱欲”概念。
3. “爱欲”的理论溯源与异化
(一) 马克思与弗洛伊德的理论启示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为马尔库塞的理论提供了一个理论框架，这个理论可以说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最深刻的一个工具。他从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指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工人们自身就会越来越贫穷，劳动产品作为异己的力量与工人相对立，“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3]，由此他引出了“异化劳动”概念。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这种异化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里，劳动者和自己的劳动产品异化了，辛苦生产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过来压迫自己；劳动过程本身也被异化，劳动不再是实现自己的方式，而是变成不得不忍受的痛苦；还有人的类本质被异化，人失去了作为类存在物应该有的自由和自觉性；最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异化，都是剥削和对抗。这个理论特别清楚地说明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怎么残酷地剥夺劳动者的主体性，深刻揭露了无产阶级为什么会被压迫的根本原因。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中，个体的“性欲”是人类一切行为和发展的动力之源，是“一切人类成就之源泉”[4]。他把人的性欲当作是人的本质，是人的本能、是最强大的力量，是一种无意识领域的存在，而这个无意识领域的范围极其广大。马尔库塞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里找到“性欲”这个重要概念，并将“性欲”概念升华为“爱欲”。弗洛伊德本来将性欲归为生物本能，他的重点是在性本能方面。但马尔库塞大胆突破，他认为爱欲概念不仅仅包含着性欲，而是生命本能的全部，涉及创造、审美和交往等不同方面。他认为爱欲蕴含着对社会现实和压抑的反抗精神，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也是个人自我完善的根本动力。
(二) 爱欲的异化
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性欲与文明是相对立的，人类通过压抑性欲以使得文明发展进步，这一观点在他的《文明极其不满》中能够很大程度的体现。他对于人类文明的看法大致是一种消极、悲观的看法，认为性欲与文明之间的对立是永远无法消失的、永远无法改变的，因为人类在“快乐原则”的统治下，所有的本能都会朝着欲望的及时快速满足方向前进，但这种欲望的满足对文明的发展有着极大的毁灭能力。人类为了维持住自己的种族能够延续，就只能压抑自己的本能，将“快乐原则”转化为“现实原则”，也就是将延迟或受限地满足来取消直接或快速的满足。
马尔库塞继承并且发扬了这一观点，但他区分了“基本压抑”与“额外压抑”。基本压抑指的就是人类为了能够生存、繁衍而所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即对人类的本能加以限制。而额外压抑则指的是统治者为了自身的统治能够存续下去，对其他人，尤其是底层人民所采取的一系列压迫、剥削等行为，额外压抑只是为了维持这种压迫制度。他认为基本压抑会维持好文明本身的存续，真正带来危险的是“额外压抑”，会产生人类的异化。
资本主义大工业社会背景下，额外压抑带来了爱欲的异化。资本主义将“操作原则”建立起来，让人类压抑了自己的性欲，这样就能够将自己的本能力量转化到社会生产中去，人类的本能力量就被引导进入了工业生产框架内，在这个框架下，人类最原始的性冲动被迫在劳动中消耗殆尽。
4. 补充路径的核心：爱欲解放论
马尔库塞认为现代资本主义下的异化劳动在不断的加深。他认为当时的社会情况下“劳动几乎完全异化了”[5]。在资本主义发展出高科技体系下，技术越来越合理表面上看让生产效率提高了很多，但其实藏着问题。劳动被拆得很碎变成无数遍重复的操作，工人就像机器流水线的零件那样，只用跟着流程做简单的工作，不需要用太多聪明才智和创意。以前手工业时期的时候，匠人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做东西上，从画图纸到仔细打磨，每个步骤都很用心，劳动变成爱欲得到升华的渠道，人在创作中体会到自己重要和活着的意义。现在工厂里，工人对着没温度的机器，每天做一样无聊的动作，爱欲被牢牢困住，没法在工作中找到释放和提升的可能，劳动的异化变得越来越严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生存不过是一种材料、物品和原料而已，全然没有其自身的运动规则”[5]。
进一步分析发现，被异化的劳动方式对工人的身心健康造成长期影响。“工作变成了一般工作，因而导致了对力比多的约束：占据极大部分个体生活时间的劳动时间是痛苦的时间……”[5]工人长时间重复的高强度劳动，身体上容易得职业相关的疾病比如肌肉损伤、腰突等。心理上，单调无聊的工作环境会导致焦虑症抑郁症这些情绪问题，工人从工作里得不到成就感和满足感，慢慢对生活失去热情和希望。
马尔库塞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下的需求是被虚假制造出来的。就像《单向度的人》开头写的“舒服、平稳、合理、民主的不自由”那样，消费主义的大潮正在到来，成为了资本主义用来压制爱欲的帮手。广告到处都是，通过媒体强大的传播力量，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们灌输消费观念。它们制造出很多虚假的需求，把爱欲变成了对商品的无脑占有。人们总以为买最新手机、住大别墅就是幸福的标准配置，所以拼命追求这些物质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爱欲正在被慢慢腐蚀。大众文化的内容全是消费主义思想，构建了单一化的欲望模式，人们沉迷在里面，思考能力不知不觉消失了，最后变成资本主义的提线木偶。
那么如何消除异化呢？这就要将爱欲给解放出来，他提出了“爱欲解放论”。马尔库塞认为随着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发展，生产力在不断向前发展，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会随之减少，对本能的压抑也会随之减少，为爱欲的解放提供了可能。而此时维持额外压抑的组织还会继续存在，但这时候额外压抑的存在只是为了维持统治。因此，马尔库塞提出了文化与审美两方面的解决方法。
马尔库塞特别重视艺术和文化的变革所带来的作用，他认为艺术能够作为在资本主义统治下主体的一种反抗，写道：“艺术就是反抗”[5]。不仅如此，艺术还能够让人的主体性达到一种自由的状态，而这种自由状态是通过否定非自由来维持的。“美学形式的背后乃是美感与理性的被压抑的和谐，是对统治逻辑组织生活的持久抗议，是对操作原则的批判。”艺术与文化中蕴含着对人性和生活的理解，这样人们就能冲破眼前的局限，重新变得对周围事物的感觉和思考。
他还引入了“新感性”的概念，目的是为了能够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中工具理性对于人的生命体验的压抑，其核心是在于将人类从操作原则的逻辑中解救出来，用新的方式去接触世界、认识世界、改变世界。这是一场心理层面的革命，是一种与马克思暴力革命不同的本能与心理结构的重构，这样的革命能够将感性中的爱欲、想象力等一一解放，以创立全新的非压抑的社会。
5. 非压抑性社会如何可能
(一) 非压抑性社会的可能性条件
非压抑社会的可能性条件首先是技术方面的解放。马尔库塞认为技术其实有很大的解放可能性，能够很大程度帮助人们从繁琐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从而能够向非压抑社会前进，所以他写道：“技术是与对能量的压抑性利用相对立的，因为它把生产生活必需品的必要时间降低到了最低限度，从而使人可以用节约下来的时间发展那些不属于必然王国和必要消费的需要”[5]。他同时认为技术应该要摆脱掉资本的控制逻辑，回到帮助人类发展这条路。如果科技不被资本家利用的话，就能有效减少人们必须工作的时间。比如当今时代的自动化机器人和智能设备这些东西如果能够被正确地使用，就可以把人从那些繁琐复杂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事情里解放出来，这样大家就有更多空闲时间去培养自己的爱好，同时提高思想水平，为人们发展兴趣爱好创造好的条件。现在智能工厂的普及，本来需要很多人力劳动的生产环节都能让机器来做，这样工人们就可以从特别累的长时间工作中解脱出来了。另外，现在远程办公的兴起也把工作必须要在固定场所的要求打破了，大家能更灵活安排自己工作和生活。这样，省出的时间就可以用来提升自己，能让生活更丰富，还能激发人们对于爱欲的潜能。
(二) 局限性
1) 经济基础的缺失。虽然马尔库塞很激动地描写了爱欲解放和文化、技术变革的蓝图，但是在关键的经济基础部分却有问题。他没有仔细说明怎么解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技术控制的问题。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环境里，技术研发和使用总是被资本的利益追求带着走，新技术首先用来降低成本和扩大市场，而不是为了人类的自由解放。马尔库塞的理论太关注文化和心理的解放，反而忽略了马克思说的改变所有制这个重点，所以爱欲的解放就像空中楼阁一样，没有真正经济基础做支持。
2) 革命主体不明确。马尔库塞把社会变革希望放在“边缘群体”身上，比如有理想的学生、艺术家等群体。他觉得这些群体受当下压抑的制度影响小，所以更有反抗意识和创造力，可以成为社会变革的火苗。但这种看法其实没考虑到工人阶级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工人阶级作为资本主义的直接受害者，本来应该是社会变革的主要力量，他们有着很强的阶级意识和历史主动性。马尔库塞没有抓住根本，所以他提出的实践策略缺少群众基础，最后变得空洞并且缺乏失效。
历史上的很多次工人运动，比如19世纪欧洲三大工人运动，工人阶级表现出了很强的组织能力和斗争精神，争取自己权益和推动社会变化起到关键的作用。而马尔库塞说的那些“边缘群体”，虽然有时候能引起社会注意，但缺少持续改变社会根本结构的力量，很难去建设一个没有压迫的社会。
6. 结论
马尔库塞提出补充的路径，强烈冲击了马克思主义解放理论长期个人心理层面的理论缺失。他用爱欲解放这个概念，直接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压抑人性的关键，深刻揭示技术理性、消费主义这些现代社会问题如何吞噬人性。这种理论创新在思想史上很重要，让人们重新关注起心理的和谐状态，以及爱欲能否自由发展。他曾说过真正的自由不是物质上富有，而是要实现“压抑的升华”。在他理论中设想的美好社会里，物质丰富和技术进步一起实现的时候，劳动就不再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参与的，而是变成爱欲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此时的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互相平衡，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非压抑的文明”。在这种文明里，个人的欲望能够自由发展，社会秩序不再需要压抑人性，而是和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结合在一起。这个宏大的目标需要打破“操作原则”的专制统治方式，“必须消除而不是恢复被压抑者及其生产性人格”[5]。
当然，马尔库塞的理论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他的乌托邦想法和现实脱节的问题让很多人质疑。不过他分析技术异化和消费主义压迫的深刻见解到现在仍然发人深省。现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里，算法藏在幕后控制着信息流动、消费推荐甚至工作机会；个人的数据作为一种新的资源被大量开采，爱欲越来越成为资本敛财的工具。这时候再看马尔库塞提出的解决办法，就像迷路时找到指南针，告诉我们只有释放爱欲的力量，重新建立劳动、技术和人的本性之间的关系，才能打破“新异化”的束缚，朝着人类真正自由的目标努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