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吃你的饭!”、“写你的作业!”、“干你的活儿!”这类特殊的祈使句式,我们将其码化为“V + 你的 + N!”。这类句式在现代汉语口语的交际中十分常见,却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与关注。原云(2005)就具有特殊表义功能的“V + 你的 + N!”构成的肯定祈使句的表达形式、语义特征及条件进行了分析,却并未涉及到该句式语用功能的实现 [1] 。曾传禄(2008)主要分析了该句式的构造特点、语义类型和语用特征。虽然语用功能方面有所涉及,但对该结构会话含义产生的前提和缘由未有提及 [2] 。
为了更好地理解日常生活中的口语交际,本文分析了“V + 你的 + N!”句式的构造特点与两种语义类型:否定和两可(既能肯定又能否定),并重点指出该句式会话含义产生的前提是对合作原则的违背,辨析两种语义类型的关键在于语境。
2. “V + 你的 + N!”构造特点
2.1. “V + 你的 + N!”及其相关句式
1) “V + 你的 + N!”是现代汉语口语中一种比较特殊的祈使句式,由三个句法成分构成:“V”、“你的”和“N”,其中“V”和“你的”是必有成分,“N”是可有成分。“V + 你的 + N!”中一些结构成分的省略以及句末语气词“吧”的有无会形成不同的句式,有着不同程度的表达效果。我们将“V + 你的 + N!”及其相关句式分为以下五类:
A. “V + 你的 + N + 吧!”(吃你的饭吧!)
B. “V + 你的 + 吧!”(吃你的吧!)
C. “你 + V + 你的 + 吧!”(你吃你的吧!)
D. “V + 你的 + N!”(吃你的饭!)
E. “V + 你的!”(吃你的!)
A、B、C三类中语气词“吧”的存在,使肯定祈使句的语气有所缓和,较为委婉。D、E两类的形式省略,使肯定祈使句的命令语气有所增强,略显生硬。总的来说,肯定祈使句的语气程度上E > D > C > B > A,逐渐由强硬的命令语气转为委婉的请求语气。值得注意的是,C类“你 + V + 你的 + 吧!”(你吃你的吧!)虽然肯定祈使句的程度并不强烈,但却隐含有显著的不耐烦意味。
2.2. “V + 你的 + N!”结构成分及其特征
“V + 你的 + N!”句式中的“V”以单音节二价动词居多,如“看、写、读”等。此外,“V”多是动作性较强的动词,如“吃、做、打”等。一些单音节二价动词重叠后也常用于该句式,如“测测你的眼力!”、“说说你的故事!”。“N”以光杆名词居多,前面很少有限制性成分。“你的”在该句式中语义值已经虚化,如“看你的书!”中“书”和“你”并不一定具有领属关系。而在“扫你的地!”中,“你”和“地”更是没有语义上的联系,“你的”语义值已经虚化。在该句式中“的”字不能省,“你的”表示强调,与动作发出者是同一对象,是对施事的一种重复。该句式的句法来源是:“你 + V + N”。“VN”在意义上通常是一个整体,主要是离合词和惯用语。
1) 离合词
袁毓林(1993)指出,进入肯定祈使句的动词必须具有[+人] [+自主] [+可控]的语义特征 [3] 。进入“V + 你的 + N!”句式的离合词也应具备这些语义特征。例如:
A. 吃饭吃你的饭!
B. 睡觉睡你的觉!
C. 洗澡洗你的澡!
2) 惯用语
“V + 你的 + N!”句式中的惯用语多含有贬义色彩,且句末多带有语气词“吧”。例如:
A. 卖关子卖你的关子吧!
B. 吹牛皮吹你的牛皮吧!
C. 做白日梦做你的白日梦吧!
3. “V + 你的 + N!”语义类型
“V + 你的 + N!”有两种语义类型:一种是否定类型,即否定“VN”,要求听话人停止“VN”行为;另一种是两可类型,既有肯定语义情态,即肯定“VN”,要求听话人执行“VN”行为;又有否定语义情态,即否定“VN”,要求听话人停止“VN”行为。
3.1. 否定语义类型
当“VN”本身就带有贬义色彩时,在进入“V + 你的 + N!”句式时只表示否定的语义情态。例如“吹牛”、“做梦”、“撒谎”等,进入句式成为“吹你的牛!”、“做你的梦!”、“撒你的谎!”等,只表示否定的语义情态,说话人常常带有不耐烦、嘲讽甚至厌恶的语气。例如:
① 街头客栈前毕斯托尔、老板娘、尼姆、巴道夫及童儿上。老板娘我亲亲热热的好丈夫呀,让我一路送你到史台纳吧。毕斯托尔别送啦;大丈夫也有气短的时候!巴道夫,振作些;尼姆,你一个劲儿地吹你的牛吧;童儿,摆出些勇气来。(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② 初中时代红豆就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指着那把二胡说,做你的梦 ,这东西能拉一辈子?能当饭吃?(BCC语料库:《冒失的脚印》)
例①中,“吹你的牛吧”只具有否定的语义情态,是说话人尼姆希望听话人停止执行“VN”即“吹牛”的行为。例②中,说话人父亲对听话人红豆靠拉二胡过一生的愿望很不满,希望红豆从白日梦中清醒,停止做梦,因此“做你的梦”只具有否定的语义情态。
3.2. 两可语义类型
“V + 你的 + N!”句式既能表示肯定的语义类型,也能表示否定的语义类型。我们称之为两可语义类型。其中,有的由不同内容充当,有的则是相同内容下的不同语义情态。
3.2.1. 不同内容的两可类型
1) 肯定语义情态
由不同内容充当的“V + 你的 + N!”句式,能够表示肯定的语义情态。例如:
③ “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鲁迅《风波》)
④ 可是,他立不起来。只好无聊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他没再说什么。(老舍《骆驼祥子》)
⑤ 赵瑜抬手给他个暴栗,“赶你的车吧!哪儿那么多话!”(BCC语料库:《大宋帝国征服史》)
例③中说话人使用“V + 你的 + N!”句式是希望听话人不再哭丧着脸,执行“VN(吃饭)”的动作。例④中说话人虎妞希望听话人祥子停止谈论车,执行“VN(养病)”的行为。例⑤中说话人赵瑜希望听话人赶车就好,不要多说废话。
2) 否定语义情态
在表达否定的语义情态下,该句式否定“VN”,要求听话人停止“VN”行为,也即我们通常所说说的“反语”。例如:
⑥ 她起身把彦成推出门,一面说:“钻你的狗窝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彦成关在门外。(杨绛《洗澡》)
⑦ 吴子逸告诉沈晴初,“这两天就不回来了。松海号上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很需要时间的。”实际上要和他的相好2号办事呢,沈晴初微笑着说,“好呀,你办你的事儿吧。”天还下着雪。这几天,孟哈国总是下雪。在吴子逸转身想离去时,沈晴初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可沈晴初依然微笑着。(BCC语料库:《为黄金而战》)
例⑥中,说话人使用“V + 你的 + N!”句式并不希望说话人执行“VN(想情人)”的行为。例⑦中,“办你的事儿”表面上看是肯定的语义情态,但结合上下文表述,我们可以看出说话人沈晴初的意愿是希望听话人停止执行“VN”的动作。
3.2.2. 相同内容的两可类型
“V + 你的 + N!”句式中在不同的语境下,虽然句式内容相同,但却会有着肯定或否定两种语义情态。
1) 肯定语义情态
A. 小明一边加班一边心事重重,同事对他说:“加你的班吧!别想那么多了。”
A句中,说话人是希望听话人不再多想,执行“VN (加班)”的动作。
2) 否定语义情态
B. 丈夫一连加班好几天了。妻子对丈夫说:“加你的班吧!别回家了。”
B句中,结合上下文语境,明显可以看出妻子并不希望丈夫执行加班的行为。同一句式,相同内容,却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语义情态。
4. “V + 你的 + N!”会话含义分析
4.1. 会话含义的判定
Grice在哈佛大学的第二讲《逻辑与会话》,于1975年发表在《句法和语义学:言语行为》的第三卷中。正是在这篇演讲中,他提出了合作原则和会话含义理论 [4] 。会话含义类型有两种不同的划分标准。首先,按照是否需要特殊语境,可以将会话含义分为一般会话含义和特殊会话含义。其次,按照对合作原则的遵守与否,可以将会话含义分为标准会话含义和非标准会话含义。姜望琪(2003)根据会话含义划分的交叉性,将会话含义的出现形式概括为以下四个类型 [5] :
1) 不需要特殊语境,遵守合作原则,既是一般会话含义,又是标准会话含义。
2) 不需要特殊语境,违背合作原则,既是一般会话含义,又是非标准会话含义。
3) 需要特殊语境,遵守合作原则,既是特殊会话含义,又是标准会话含义。
4) 需要特殊语境,违背合作原则,既是特殊会话含义,又是非标准会话含义。
首先,“V + 你的 + N!”在理解时会因语境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会话含义,例如同样是“打你的球吧!”,当说话人带有催促、劝诫的语气时是表达肯定的语义,希望听话人通过打球来锻炼身体。然而当说话人带有赌气、不满的语气时,则是表达否定的语义,希望听话人不要继续打球的行为。所以“V + 你的 + N!”句式会话含义的产生依赖于特殊语境。其次,“V + 你的 + N!”会话含义的产生主要源于对合作原则的违背(这点我们将在下文进行具体阐述)。因此,我们可以判定“V + 你的 + N!”句式所产生的会话含义既属于特殊会话含义,又属于非标准会话含义。
4.2. 合作原则的遵守
Grice认为,人们的言语交际总是互相合作的,谈话双方都怀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双方所说话语能互相理解、共同配合;因此,他们都遵守着某些合作的原则,以求实现这个愿望。索振羽(2013)指出,Grice的会话含义理论由一条总原则和四条次准则组成,具体内容如下 [6] :
(一) 量的准则
1) 所说的话应包含为当前交谈目的所需要的信息;
2) 所说的话不应包含多于需要的信息。
(二) 质的准则
1) 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
2) 不要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
(三) 相关准则
在关系范畴下,只提出一个准则,即所说的话是相关的。
(四) 方式准则
1) 避免晦涩;
2) 避免歧义;
3) 简炼;
4) 有条理。
无论是否定语义类型还是两可语义类型中的肯定情态都是遵守合作原则的体现。如“看你的书吧!就要考试了。”说话人遵守了量的准则,所说的话不包含多于需要的信息;遵守了质的准则,考试在即的真实语境下,表达自己对听话人的切实要求;遵守了相关准则,通过该句式希望听话人执行相关的“VN (看书)”的动作;遵守了方式准则,通过简短的句式、通俗易懂的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意见。
4.3. 合作原则的违背
Grice认为正是会话者不遵守合作原则才产生了会话隐涵,把真实意义隐含在表面意义之下,可谓话中有话。当“V + 你的 + N!”表达否定的语义情态时,主要是通过对质的准则第一次准则和相关准则的违背来传达会话含义的。
量的准则第二次准则要求所说的话不应包含多于需要的信息。然而,“V + 你的 + N!”两可语义类型中的否定情态,说话人往往故意提供超过要求的信息量,以此来引起听话人的注意,促使听话人从中推导出其想要表达的会话含义。例如:
⑧ “不用了。你还是先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会离开的。就不耽误你接下来的时间了。”易晨有些赌气的说道。(BCC语料库:《中场》)
例⑧中,如果说话人易晨直接回答“不用了”,听话人未必能听出了其赌气、不满的情绪。说话人易晨违背量的准则第二次准则,故意提供超出要求的信息量,让听话人去执行“VN (忙自己的事情)”的行为,就能达到用这一肯定形式来表达自己否定含义的目的,希望听话人停止“VN (忙自己的事情)”的行为。
“V + 你的 + N!”在表达否定的语义情态时很少单独使用。说话人常常通过违背量的准则第二次准则,提供额外的信息量来促使听话人感受到真实的会话含义。比较下面两个例句:
A.“打你的球吧!”
B.“我自己可以去医院,打你的球吧!”
A句中单从“打你的球吧!”,听话人并不能知道说话人的真实意图。B句中说话人提供信息“自己可以去医院”,又补充一句“打你的球吧!”。这时该句式所传达的信息量超出了量准则的要求,说话人希望听话人能从中推导出想要表达的真实会话含义。
质的准则第一次准则要求人们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V + 你的 + N!”在语义上表示否定“VN”,要求听话人停止“VN”行为时,说话人故意说出一些和心理期望不符的话,促使听话人从中推导出想要表达的真实会话含义。例如:
⑨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门门,你这小杂种,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不用了好,你就不缺柴禾烧了嘛!”“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贾平凹《小月前本》)
例⑨中说话人从听话人门门那里借不到机子,感到十分气愤。“发财”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说话人故意说出“你发你的财吧!”来表达否定的含义,借此嘲讽听话人的小气吝啬,希望听话人不再有发财的机会。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V + 你的 + N!”句式所产生的会话含义既属于特殊会话含义,又属于非标准会话含义。否定语义类型以及两可语义类型的肯定语义情态是遵守合作原则的体现,而两可语义类型的否定语义情态则是通过违背量的准则第二次准则和质的准则第一次准则来实现会话含义。
5. “V + 你的 + N!”中语境的作用
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V + 你的 + N!”句式,其整体意义并不等于各构成部分意义的简单相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应该如何区分呢?笔者认为语境在“V + 你的 + N!”句式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5.1. 否定语义类型
对于否定语义类型来说,多由带有贬义色彩的词语充当“VN”,只表示否定的语义情态,且多带有嘲讽、不满、厌恶的语气。一般适用于长辈对晚辈,或者平辈之间,不能用于晚辈对长辈。例如晚辈不能对长辈说“吹你的牛吧!”、“做你的梦!”等。
5.2. 两可语义类型的区分
王希杰(1993)在《修辞学新论》中将语境分为三种:小语境、中语境和大语境 [7] 。小语境也叫语流语境,包括话题、前提和上下文;中语境也叫情境语境,包括交际双方的关系、时间、空间和事件;大语境也叫社会文化语境,包括社会文化背景和民族传统。
对于两可语义类型来说,有肯定和否定两种语义情态。在实际的交流对话中,为了避免误解“V + 你的 + N!”的语义内容,就需要根据话语补充及具体语境使来揣测句子的真实表意。
5.2.1. 语流语境
通过语流语境中的上下文,有助于我们理解说话人的真实意图。例如:
⑩ 柏敏母亲白了父亲一眼。“阿声不也瘦了吗?别忘了,他是大经理!”柏敏父亲一字一句地说,烟袋里火又灭了。“好了,好了,你疼你的女婿吧,我去看阿惠哪里去了。”她说着出去了。(《狂澜》)
例⑩中,如果只看到“疼你的女婿吧”,我们并不能知道说话人柏敏母亲的真实会话含义。通过结合上下文语境,我们可以看出说话人对听话人柏敏父亲过分偏爱女婿的行为有所不满。“V + 你的 + N!(疼你的女婿吧)”在这里表示否定的语义情态。
5.2.2. 情景语境
通过情景语境中交际双方的关系或事件,也能让我们清楚说话人所要表达的语义情态。例如:
⑪ 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王旭峰《茶人三部曲》)
例⑪中,通过了解交际双方的关系(情侣),我们可以看出说话人并非真让听话人罗力去卖茶叶,只是借助“V + 你的 + N!”来表达否定含义,并带有调侃、嘲讽的语气。
⑫ 周敏说:那好吧,我就再也不求庄老师了。你写你的书吧,出你的名吧,我也是活该让你这名儿毁了!周敏走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了。(贾平凹《废都》)
例⑫中,结合情景语境中的事件,我们可以看出说话人周敏对听话人“写书”、“出名”的行为甚为不满。说话人使用“V + 你的 + N!”句式,违背合作原则来表达自己否定的语义情态。
5.2.3. 社会文化语境
谦逊是中国人鲜明的性格特点。在对对方有不满的意见时往往不会直接明了地提出,而是通过委婉的方式表达。如果一个坐车的中国人对开车的外国人说:“开你的车吧!别说话了。”对于中国人而言,很快就能领悟到说话人的真实意图,会明白是自己说话太多影响了开车。而对于缺乏社会文化背景及民族传统的外国人来说,他们会心存疑虑,会觉得自己明明就在开车,为什么还让“开我的车吧!”由此可见,在明确交际双方真实意图时社会文化语境的作用也不容忽视。
6. 结语
“V + 你的 + N!”句式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大量存在,该句式结构凝练,表意丰富。我们将该句式分为否定和两可两种语义类型,并从会话含义理论的视角分析了该句式产生的前提与缘由。通过分析可以看出,该句式两可类型中否定情态会话含义的产生是通过违背量的准则第二次准则和质的准则第一次准则来实现的。最后通过语境理论对该句式肯定和否定两种语义情态进行了区分,以期帮助我们在交际时获取对方正确的交际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