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汉语语法研究中,两种句式的经典实例分别是“客人来了”“来客人了”,常常被用来举例解读主语有定,宾语无定。但面对更多的语言事实,诸如“狼来了/*来狼了”“水来了/来水了”“电话来了/来电话了”“春节来了/*来春节了”“精神来了/来精神了”“*大陆来了/来大陆了”等,“有定无定”的解读并不行之有效。两种句式中的“来”作为高频位移动词要求其实体论元具有位移性特征,即:名词【+生命】。但非生命体的“水”“春节”等却能够进入A式或B式,那么是什么因素使得不符合语义规则的句式又合法化了?与此同时,同是非生命体的“水”“春节”在进入A式、B式又出现了对称与不对称现象,即:“水”既能进入A式又能进入B式,而“春节”只能选择A式。此外,为什么这种对称与不对称现象在同是生命体名词中也会出现?因此,本文将具体围绕三个问题展开,其一:“N来了”与“来N了”对名词的选择;其二:不对称时名词语义特征的区别;其三:对称时语用信息的差异。
2. “N来了”与“来N了”对名词的选择
王灿龙(2017)根据生命度为标准对选择的名词进行了两分 [1] ,本文继续沿用该分类法。因其忽略了部分重要名词,内部次类本文会加以调整。
2.1. 生命体名词
顾名思义,就是语言中具有或象征生命力的名词,能够自主地施行某种活动。在王灿龙(2017)划分的专有名词、亲属名词、职衔名词、职业名词、社会称谓名词、动物名词等类别上,将职业名词与社会称谓名词统一称之为身份名词。
第一,专有名词、亲属名词、职衔名词在选择两种句式皆表现出了相同的不对称趋势,即只能进入A式,而不能进入B式。例如:
(1) a.李易峰/王思源/胡歌/靳东来了。
b.*来李易峰/王思源/胡歌/靳东了。
(2) a.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来了。
b.*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了。
(3) a. 教授/县长/书记/局长来了。
b.*来教授/县长/书记/局长了。
这三类名词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在其语境框架内都是有定的。亲属名词是以血缘或姻亲关系构建的关系名词,必是以谈话双方所共知的人物为对象,这种背景信息是有定的。职衔名词也是在其内部系统里皆知的谈话对象,此时也可视为临时性专有名词,也是有定的。汉语语法所要求的主语有定,宾语无定恰好能解释这一现象。至于有效力度如何,下文继续分析其他各类名词。
第二,身份名词表示的人们在社会交际场合临时性或永久性的称谓,如:客人、警察、医生、老乡等。这类名词在选择两种句式呈现出了对称现象,既能进入A式,也能进入B式。例如:
(4) a.客人/警察/医生/老乡来了。
b.来客人/警察/医生/老乡了。
第三,动物名词就是表示各种动物名称的名词,在选择两种句式时呈现出了不对称现象,只能进入A式,不能进入B式。例如:
(5) a. 狼/老虎/狮子/狐狸来了。
b.*来狼/老虎/狮子/狐狸了。
此时,有定无定的解读已经失去了解释力。第三节会解释这种不对称结构,此处暂不分析。
2.2. 非生命体名词
非生命体名词在王灿龙(2017)基础上加上了感官类名词和地点名词,主要是:节日名词、地点名词、自然现象名词、人造物名词和感官类名词等。
第一,节日名词、地点名词呈现出了不同的不对称选择,节日名词只能进入A式,不能进入B式,地点名词与其正好相反。例如:
(6) a. 中秋/国庆/春节/端午来了。
b.*来中秋/国庆/春节/端午了。
(7) a.*大陆/大本营/黄山/中国来了。
b.来大陆/大本营/黄山/中国了。
第二,自然现象名词比较特殊,两种句式对其内部名词的选择出现了分歧。绝大多数表现出不对称,除了名词“水”。例如:
(8) a. 水来了。
b. 来水了。
(9) a. 洪水/暴风雨/海啸来了。
b.*来洪水/暴风雨/海啸了。
第三,人造物名词和感官类名词既能进入A式,也能进入B式。例如:
(10) a. 车/电话/信/暖气来了。
b.来车/电话/信/暖气了。
(11) a. 精神/感觉/脾气来了。
b.来精神/感觉/脾气了。
以上语言事实也不能依赖有定无定来解读,并且产生了至少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是为什么非生命体名词能够进入“来”字句?二是什么导致了上述不对称的选择?接下来本文试图分析“来”的论元要求是否发生了变化以致非常规名词进入了“来”字句,以及名词不同的语义特征对其选择句式的制约。
3. 不对称时名词语义特征的区别
我们所讨论的不对称的情况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不同类名词在进去同一个句式A式或B式时的不对称,如:生命体和非生命体名词的不对称;第二种是同类名词在选择A式和B式时的不对称,如:同是生命体名词只选择A式不选择B式,或者同是非生命名词只选择B式不选择A式,反之亦然。
3.1. 不同类属名词在同一句式上的不对称
之前我们讨论过,“来”作为高频的位移动词必然要求其施事论元有能力自主从事某项活动,这就要求充当施事论元的名词必须具备【+生命】的语义特征,但是非生命体名词在进入“来”字句时并没有表现出不合语法规范的地方,这似乎质疑了“来”的论元要求的合理性,例如:
(12) a. 鹿晗来了,你来吗?(环球网,20170911)
b. 两伙人在医院群殴,警察来了惊出一名逃犯。(生活日报,20170826)
c.客人来了,将咱们的车子洗白白喽~(网易财经,20151231)
d.朝鲜导弹上演“狼来了”,英镑创一年新高。(汇金网,20170915)
(13) a. 品味年文化武卫政张悦杨文道年末岁尾,各种传媒以丰富多彩的报道和节目告诉我们:春节来了!(人民日报,1996)
b. 中秋来了,月饼中的各种食品添加剂,你知道多少?(浙江新闻,20170915)
c. 国庆中秋来了!今年高速公路咋收费的?(ZOL中关村在线,20170909)
(14) a. 暴风雨来了!雷暴冰雹3小时内抵达河南,局部7级大风。(新浪网,20170812)
b. 洪水来了主人淡定喝啤酒,金毛跟着主人成网红。(闽南网,20170906)
c. 台风来了别慌。(北青网,20170914)
d. 海啸来了,为什么船还要往深水区开?(未来网,20160605)
(15) a. 2017四川学生资助热线电话来了。(四川在线,20170724)
b. 暖气来了,为啥又停了?(网易新闻,20161228)
c. 肩负“华系当自强”使命的豪华车来了。(新浪网,20170915)
d. 巴菲特的信来了。(新浪网,20170226)
(16) a. 脾气来了就会一直不理你的星座。(新蓝网,20170726)
b. 全国组织部长会议精神来了!(新华网,20160118)
c. 感觉来了,爱情也来了。(中国网,20170911)
d. 感觉来了相投就投,不在乎教练摇头。(腾讯网,20151207)
以上例句中“鹿晗”“警察”“客人”都可以借代指人,能够满足“来”先前要求的施事论元具有【+生命】的语义特征,“狼”只要是活着的必然能够完成“来”的动作位移,因此这些都是完全合乎语法规范的实例。但以下例句中的非生命体名词却能够顺利进入A式,我们认为其在语义上必定是满足了“来”的某种语义要求。例如:

Table 1.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 inanimate nouns
表1. 非生命体名词语义特征
事实上,认真分析这些名词所具有的语义特征会发现,非生命体名词能够进入A式,这与“来”所要求的位移特征并不矛盾。我们之前的误解在于局限在了物理空间的位移,因此该类名词必须具备【+生命】的语义特征。但是,这种位移性的要求也可以是时间序列上的移动,还可以是人为可控的认知上的移动。此外,王灿龙(2017)“来”的论元结构中应该有三个论元角色,分别是一个实体论元,两个环境论元。实体论元主要是位移动作的施行者,环境论元表示动作源点与讫点的场所。因此,我们可以得出如果一个名词在A式中如果能够满足【+源点】的语义特征,那么形成的句式必定也是合法的。
例13a、13b、13c中的节日名词因为在一个时间序列上,具有【+序列】的语义特征,因此也能够满足A式的语义要求。不仅如此,这种表达实际上还具有拟人化的修辞效果,使得感情表达更为鲜明。例14a、14b、14c、14d中自然现象名词(如:洪水、暴风雨等),一般我们认为是不太可控的,但是这些事物的生成与消失都是有处可寻的,其流动具有【+方向性】语义特征,这也是一种位移。例15a、15b、15c、15d中的人造物名词已经脱离直观的施事论元的物理位移,而是倾向于人认知上可控制的改变,感官类名词中这种虚化的特征更为明显,这也能表现出“来”语义的逐渐虚化。
3.2. 同一类属名词在选择句式上的不对称
这节我们主要讨论的是为什么属于同一小类的名词会倾向于选择不同的句式,即,有的名词只选择A式(如:专有名词、亲属名词、职衔名词、动物名词、节日名词等),有的只选择B式(如:地点名词),例如:
(18) a1. 林更新来了 a2. 爸爸来了
b1. *来林更新了 b2. *来爸爸了
a3. 狼来了 a4. 春天来了
b3. *来狼了 b4. *来春天了
例18中的所有名词皆只能选择A式,而不能进去B式。例18a1、18a2、18a3中“林更新”“爸爸”“狼”等因为具有生命体特征,可以完成“来”的位移性要求;而例18a4中“春天”则是因为满足了【+序列】的语义特征而能够进入A式。这些例句在不能进入B式原因相同,我们都可以从有定无定的角度来观察,因为“林更新”作为大明星,这种公众人物必定是有定的,而“爸爸”也是能够被说话人所区分开来,也是有定的,“狼”“春天”亦具有有定属性。这种有定的属性与宾语一般是无定的相违背,因此不合语法规范。
(19) a. *中国/大陆/大本营来了
b. 来中国/大陆/大本营了
c.你从中国/大陆/大本营来了
例19中的地点名词与上述名词选择相反,只能进入B式。正如我们之前所讨论的,当将“来”字句位移理解扩大化、抽象化时,只要名词能够满足某一语义特征就可进入A式或B式(具体语义特征见表1)。地点名词只有满足【+讫点】的语义特征才能使句式合法,而且唯一有效格式是进入B式。A式中一般突出显示的是施事论元,对表示源点的环境论元并不要求凸显,即使地点名词能够具有【+源点】的语义特征,也需要出现施事论元才合法,如例19c所示,“从”标记了环境论元的【+源点】特征,“你”满足了显现的施事论元的要求,因此句子能够被人们接受。
4. 对称时语用信息的差异
这节我们主要分析的是同一类属名词在选择A式或B式均合乎语法规范且表达的语法意义相同的情况下,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说话人倾向于选择A式或B式。我们初步认为这两种句式所蕴含的语用信息是不同的,因此说话人会根据实际语境的需要使用不同的句式。
(20) a1. 客人来了 a2. 警察来了
b1. 来客人了 b2. 来警察了
a3. 水来了 a4. 电话来了
b3. 来水了 b4. 来电话了
例20a1和例20a2中都是生命体名词的对称选择,例20a3和例20a4中则都是非生命的对称选择。我们认为A式和B式虽然传达的语法意义都是一样,表示某种事物或人的出现或到来,但是两者的语用信息却并不相同。张雪涛(1992)“客人来了”的口语重音是在“来”上,“来”是句子的焦点,讲的是“客人怎么样”;而“来客人了”的口语重音是在“客人”上,“客人”是句子的焦点,讲的是“来”了什么人 [2] 。A式强调突出“客人”怎么样时,可以对这个主体添加动作修饰,因而例21a1和例21a2能够成立。但B式重点在于“来”了什么人,后续激活的应该是受话人应该有什么反映,这时强加修饰客人的动作,不符合话语期待而不合语法(如:例21b1和例21b2)。因此,我们可以认为B式在言后行为的号召力度上远大于A式,它能够作用于受话人并希望其采取某种相应的措施。例如:
(21) a1. 客人来了又走了 a2. 警察来了又走了
b1. *来客人了又走了 b2. *来警察了又走了
c1. 来客人了,快招待一下 c2. 来警察了,我们有救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B式更倾向于表现出某种愿望或是期待,而A式则是面对已然事件的纯客观性的叙述。这点也许从对称的句式选择中很难发现,但是从同一类属名词的不对称选择中可以观测的到。例如:
(22) a1. 鬼子来了 a2. 狼/老虎/狮子来了 a3. 暴风雨/海啸/台风来了
b1. *来鬼子了 b2. *来狼/老虎/狮子了 b3. *来暴风雨了/海啸/台风了
“鬼子”《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释义为“对外国侵略者的憎称” [3] ,这类人当然不是我们所乐见的。而“狼”“老虎”“狮子”等这些凶猛的动物一般出现时都会对人或者人饲养的家禽等带来伤害,也不受人们的欢迎;“暴风雨”“海啸”“台风”等恶劣气候对人类的杀伤力更大,每年这类极端天气都会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总之,以上事物都带有破坏性,违背了B式说话人对美好事物的期待,因而例22b1、22b2、22b3的句子很难令人接受。再来反观对称句式中的“来客人了”和“来警察了”,我们能从不同说话人对对称句式的不同使用倾向体会到句式语用信息的不同。儿童相较于成年人来说,对“客人”的心理期待会更为突出,因为“来客人了,家里就会做很多好吃的了”,于是多选择使用“来客人了”的句式;犯案者相对于求救者来说,“警察”是他们所不期望遇见的,因此在使用“来警察了”句式远低于求救者。
5. 结语
在本文对“N来了”与“来N了”这两种句式的初步考察的基础上,大致得出如下的结论:一是非生命体名词进入“来”字句是因为动词“来”论元结构的延展为这些特殊名词提供了契机,当非生命体名词能够满足“来”在时间序列上的位移,或是能够具有认知上的可控性,或是在B式能够表示讫点,那么这种结合都能受到人们的认可。二是同一名词对称使用于两种句式表层语义信息虽然相同,但附加的语用信息不同。B式相对于A式来说不仅能够表示说话人的某种愿望或期待,而且在言外行为的号召力度上远高于A式。这决定了不同说话人会相应采用不同句式,也能解读某些名词的不对称选择。
基金项目
本研究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普及读物项目“传情达意——语言怎样表达意义”(项目号:13JPJ016)资助。承蒙审稿专家提出宝贵意见,谨此一并致以衷心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