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问题的提出
几年前,网络上曾经流行过一份这样的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有网友评价这是“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信,没有之一”。这也一度成为当年的流行语,至今仍记忆犹新。与此同时,有网友以这十个字的辞职信为上联,写下了这样的下联,“路上那么堵,想想都痛苦”。我们姑且不评论这副对联对仗是否工整协调,下联的“想想都痛苦”这一构式引发了笔者的兴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将这一句式翻译成其他语言,并进行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其很多汉语独特的特点。笔者认为从非汉语的角度来反观汉语,往往会有很多意外的发现。比如,我们试着将其翻译成英语和日语来做一下比较。
1) a) 想想都痛苦。
b) Just thinking about it makes me painful.
c) 考える だけ でも 辛い。
kangaeru dake demo tsurai
想 只是 助词 痛苦
从上述的例句可以看出,同样的语义,汉语与英日两种语言的表述有明显的不同。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处不同。第一是动词形式的不同,在这一构式当中,汉语动词是以重叠形式出现的,而英日两种语言则是无法以重叠形式出现的,这可以说是汉语的一大特点,同时也是汉语学习者的一大难点。第二是副词使用的不同,汉语使用的副词“都”是直接修饰后面的形容词“痛苦”,与动词是无太大关联的,而英日两种语言使用的“just”、“dake”则是直接修饰动词,与形容词是无直接关联的。尽管在汉语当中,我们也可以在“想想”前面添加与“just”、“dake”相近语义的副词“光”、“仅”或“只是”,但在这一构式当中这些副词不是必须项,可有可无。并且在使用频率上,不带副词“光”、“仅”或“只是”的例句占有压倒性优势,我们在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中以“想想都”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总共出现1156个结果,其中带“光”的只有5例,带“仅”的只有1例,带“只是”的也只有1例。
通过上述简单的语言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想想都痛苦”这一构式虽然看起来十分简单明了,仅由“想想”、“都”、“痛苦”三个要素组成,但是从非汉语的角度来看的话,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深入分析的。并且在过去的研究当中,虽然关于动词的重叠式以及副词“都”有很多讨论,但把它们放在一个构式里进行讨论的相关研究,在笔者的搜索范围内尚未发现。因此,关于这一构式的研究无论是对汉语构式系统的构建,还是对对外汉语教学都是有一定的意义的。我们将这一构式概括为“VV都A”这一框架,其中A为形容词,这也是本文主要讨论的对象。本文力求以真实语料为基础,对此构式进行描写,并且拟采用多种理论进行分析,以求更好地解释该构式。
2. “VV都A”的内部构建
2.1. “VV都A”中的“都”
“VV都A”中的“都”在此构式中起着不可或缺的桥梁作用,连接着前项的“VV”和后项的“A”。如果没有“都”的话,此句式就会变得很不自然,如将“想想都痛苦”变为“想想痛苦”,显然这是很难成立的。当然,这里可以将“都”换成“就”也成立,此文暂且不讨论“就”的问题。那么,“都”在此构式中到底具有什么样句法意义呢?
关于“都”的研究,众多国内外学者都为之痴迷,已有很多成果。但由于“都”自身的语义和用法繁多,至今学界对“都”的解释仍存在分歧。由于本文并不是主要论述“都”,在这里仅介绍下主要的前人研究,并阐述在此构式中“都”所起的作用。吕叔湘主编(1980)依据“都”所出现的句式,将其概括为三种用法:“都1”表示总括义,“都2”表示“甚至”义,“都3”表示“已经”义 [1] 。很显然这三种语义都很难解释“VV都A”这一构式中的“都”。在众多关于“都”的研究当中,我们发现张谊生(2005)对“都”的解释最有启发性。他认为“都”的用法只有两个,一个是表示总括义的范围副词,另一个是表示主观性的语气副词 [2] 。我们认为“VV都A”中的“都”偏向表示主观性的语气副词。其用法较接近我们所熟悉的“连NP都VP”中的“都”的用法。如下面的例句,本文引用的例句若无特别说明均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为了行文的整洁不再一一标注出处。
2) 没有加薪,没有升职,连年终奖金都被取消了,打算借酒浇愁一回。
借用张谊生(2005)的主张来解释这一例句的话,“连”为焦点标记,“年终奖金”为极端事物,“都”是协助强调焦点的语气副词。也就是说,与“加薪”和“升职”相比,“拿年终奖金”在话者看来是极小量,用这种极小量来突显话者主观情感上的极大量。同时,我们也发现在语言事实中也存在大量的不含“连”这样的“NP都VP”构式。请看下述例句:
3) 陪姐姐逛了一下午家具,脚都走断了。
在此句中,我们发现“脚”前面未出现“连”,张谊生(2005)认为这是“连”这一焦点标记出现脱落的现象,并由此“都”从协助强调的角色转换成极性强调的角色。也就是说,张谊生(2005)认为“NP都VP”是由“连NP都VP”演变而来的,其动因是“都”的语法化和主观化。本文认为这一说法还值得商榷,理由很简单,如果我们在例句3)中的“脚”前面添上焦点标记“连”的话,显然整个句子会变得很奇怪,我们用“脚都走断了”在BCC语料库中检索,总共出现9个结果,无一例外“脚”前面都未出现“连”字。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本文认为这两种构式原本就不一样,并不是衍生关系。我们很难想像此句中的“脚”是一个极端事物,它与例2)中的“年终奖金”不是同一性质。因此,我们认为这两种构式中,“都”并未发生语法化或主观化,它们的功能都是一样的,都是表达极性强调的语气副词。
根据以上论述,我们以引言中出现的“路上那么堵,想想都痛苦”这句话为例来具体说明下“都”在此构式中的句法意义。我们首先得知“路上那么堵”这一信息,然后会想象自己同样被堵在路上这一虚拟场景。这种想象的虚拟场景已经足以引发“痛苦”这一情感的产生,更不用说实际去体验了。通过“都”来表达话者“痛苦”这一主观情感的极大量。
2.2. “VV都A”中的“VV”
通过对BCC语料库中大量例句的筛选和分析,我们发现能进入“VV都A”构式的动词极为有限,并且都是单音节动词。但我们知道单纯的“VV”重叠式中也可以出现双音节动词,如下面这个例句:
4) 我没答应你,我只说考虑考虑。
可见,在有些构式环境中“VV”重叠式中的动词的音节也受到限制。如若将“考虑”一词放入“VV都A”构式中显然是难以成立的,我们很难认为“考虑考虑都痛苦”是符合母语者语感的。此外,我们从语义的角度将收集的动词整理在如下表1中。

Table 1. Category and frequency of “VV”
表1. “VV”的类别及出现次数
从上述表格中,我们可以得知能进入“VV都A”构式的动词主要分为三类:思考类动词、感官类、言行类,其中思考类动词“想”压倒性占多数。这三类我们各举一例来看看:
5) 在忙碌一阵子之后,发现还有两个半小时就下班了,想想都开心!
6) 如此场面,不来参加那就遗憾了,即便不参加,看看都过瘾。
7) 说说都累,更何况一件件附着于实际呢。
我们发现这些词汇都是认知等级较低的动词,人类首先都是通过自己的身体去认知和探索这个世界,其中“想”是最基本的探索活动。这里的“探索活动(exploratory activity)”是生态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根据本多(2002)的解释,所谓“探索活动”是指感知者主动感知环境的活动。
另外,我们还发现在此构式当中,动词的选择还受到探索对象的限制,比如请看下面这个例句:
8) 土黄色封面上描着青色的单线图案,印着深褐色的书名,哎呀,这名著,摸摸都过瘾呀!
上述例句中的探索对象是“名著”,我们知道在人的一般认知当中其可用性(affordance)为“看”或者“读”。在生态心理学中,某个事物的“可用性”一般是指在环境中该事物能够给感知者提供的一种行为上的可能性(本多,2002: 15) [3] 。但在此构式当中,动词要求比一般认知上的可用性“看”或者“读”更低的动词“摸”,因为“这名著,看看都过瘾呀”是难以成立的。因此,我们可以用以下图1来表示“VV都A”构式中的“V”的选择区域。
从上图我们也可以得知为什么“想”这一动词最容易进入这一构式中,因为任何事物或者行为都可以用“想”来感知,并且“想”很难成为某个事物或行为的默认可用性,所以“想”一般都会包含在“V”的选择区域。
2.3. “VV都A”中的“A”
通过对BCC语料库中大量例句的调查和分析,我们发现“都”后面出现的形容词“A”从语义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描述感知者的心理状态;一类是感知者对探索对象的一种评价。我们按出现频率的高低分别提取出其前五位的形容词,并总结在如下表2中。

Table 2. The semantic orientation and frequency ranking of “A”
表2. “A”的语义指向及频率高低
其例句我们分别各举两例,如下:
9) 好想找朋友和同事一起排一场自己的联欢晚会啊,想想都开心。
10) 想起那句“我们曾相爱,想想都心酸”!
11) 好多事儿没做啊,想想都可怕!
12) 长臂猿怕冷来买棉袄穿了啊?听听都好笑。
其中例9)中的“开心”和例10)中的“心酸”的语义是指向感知者,而例11)中的“可怕”和例12)中的“好笑”的语义是指向探索对象,即“好多事儿没做”这一事件是可怕的,“长臂猿怕冷来买棉袄穿了”这一事件是好笑的。
此外,我们还发现此构式中的形容词“A”具有定量性,理由是“都”的主观化,赋予“A”以主观极性量,使其有界化。朱德熙(1956)从语法功能出发把形容词分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 [4] ,如“白”是性质形容词,“雪白”则是状态形容词。沈家煊(1995)从“有界”和“无界”的观点出发认为性质形容词是“无界”的,状态形容词则是“有界”的 [5] ,如“白”是“无界”的,可以受“很”、“非常”等程度副词修饰,而“雪白”则是“有界”的,无法受程度副词修饰。我们以此为理论基础来证明“VV都A”构式中的形容词“A”被“有界化”。首先,我们通过语料库的调查发现,形容词“A”前一般不出现程度副词,若在形容词“A”加上程度副词则显得很不自然,如在例9)中的“开心”前加上“很”,显然没有原句自然。
13) ??好想找朋友和同事一起排一场自己的联欢晚会啊,想想都很开心。
另外,我们若将例9)中的“开心”改为“开开心心”显然是不成立的,我们知道“AABB”型形容词也属于状态形容词,是“有界”的。
14) *好想找朋友和同事一起排一场自己的联欢晚会啊,想想都开开心心。
通过以上两种方式验证,我们可以得知“VV都A”构式中的形容词“A”被“都”赋予主观极性量,具有定量性。
3. “VV都A”的语义分析
3.1. “VV都A”的语义焦点
在“VV都A”构式中,语义焦点到底是在“VV”还是“A”上?我们知道关于“都”的语义焦点指向问题一直是学界争论的一个热点,有学者认为是右指,也有学者认为是左指或者左右均可。其实在讨论“都”的语义指向的同时,也是在讨论整个构式的语义焦点,即说话者最想表达的信息。我们可以假设在此构式的语义焦点在“VV”上,这样的话,我们将“连”字句或“是”字句这样的强调构式与该构式结合应该是成立的。可我们通过语料库的检索未发现这样的例子,并且通过内省的方法我们发现其也是很难成立的,如我们将例11)修改为以下两个例句:
15) *好多事儿没做啊,连想想都可怕!
16) *好多事儿没做啊,是想想都可怕!
很显然,上述两个例句是非常不自然的,造成这种不自然的感觉是因为“VV都A”构式的语义焦点在后面的形容词“A”上。“好多事儿没做”是引发感知者发出情感的原因,“可怕”是感知者对其做出的评价,是一种结果,而“想想”仅是感知者做出评价的一种方式或者媒介。因此,在“VV都A”构式中,话者最想表达的信息是作为结果的形容词“A”,“VV”只是作为一种背景,若用“连”字句或“是”字句将背景前景化的话,无疑会与此构式原本的焦点相矛盾。综上所述,我们认为“VV都A”构式的语义焦点倾向于后面的形容词“A”。
3.2. “VV都A”的构式义
我们知道构式语法主张构式的意义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已有的构式推出。同样,我们也不能简单将“VV都A”构式中的“VV”、“都”、“A”这三个要素的意义简单叠加来推出整个构式的意义。因为,我们如果简单叠加的话,只能得出小量的动作已经存在某种状态,显然这个意义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这里的“A”的语义显然不是指向“VV”。在上述内容中,我们已经知道“A”的语义是指向语境中的探索对象或者隐藏的感知者,该构式应该是表达感知者进行探索活动后自身的极性心理状态或者是对探索对象的一种极性评价。例如:
17) 在阳光明媚的周末,开靓车去旅游,想想都惬意!
18) 明天以后魔鬼训练,要不要这样啊。魔鬼训练,听听都吓人。
例17)表示感知者在想象“在阳光明媚的周末,开靓车去旅游”这一事件时,已经足以达到“惬意”这一心理状态,更不用说实际去体验这一事件了,表达一种极大的主观性。例18)表示感知者听到“魔鬼训练”这一事件时,已足以对这一事件做出“吓人”的评价,更不用说实际去体验“魔鬼训练”这一事件了。从侧面表达感知者害怕的心理状态,同样也是表达一种极大的主观性。概括起来,整个构式表达一种主观极性量的释放,具体分为吐露感知者的心理状态和评价探索对象属性两种。
4. 结语
本文以与英日两种语言的对比为切入口,分析了汉语口语中常用的构式“VV都A”,发现其“VV”部分的生产性不是特别高,但从对外汉语教学的角度来看,并非坏事,可有益于汉语学习者的习得。在此,我们将此构式的生成机制概括在如下图2中,旨在能为对外汉语教学服务。

Figure 2. The formation mechanism of “VV Dou A” construction
图2. “VV都A”构式的生成机制
致谢
本文是将2017年11月11日~12日于南京审计大学召开的第三届汉语句式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的内容整理修改而成的,借此机会对给予笔者宝贵意见的各位师长、学友表示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