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来”和“去”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动词,前人对其语法功能研究较多,辛承姬(1998)讨论了连谓结构中起不同作用的“来”的性质和特点 [1];邢福义(2002)从普通话、方言、古代汉语三个方面证明了“起去”的存在,但使用范围受到很大的限制 [2]。
在不对称方面,刘道锋(2003)解释了语义上的差异导致了“起来”“起去”语法功能的不对称 [3];郑东珍(2008)表示现代汉语中“来”和“去”意义和虚化过程的不平衡导致了“来V”和“去V”的不对称 [4]。韩祥玉(2012)分析了“V来”与“V去”在组合功能和分布上存在不对称,在组合功能上,动词与“去”组合的数量大于与“来”组合的数量,这是动词与“来”“去”语义相互选择的结果;在结构上,二者的不对称主要体现在带宾语的能力、分布的句式及主观化三个方面 [5]。范桂娟(2014)表明了“来”和“去”存在大量不对称情况,但集中表现在表抽象意义的“来/去”,“起来”的语法功能大于“起去”等 [6]。徐国萍(2009)从三个平面的角度对“V来V去”格式进行了研究 [7]。
学界对于动词与“来”“去”的组合功能研究较多,但是对于“V来”与“V去”的不对称研究却不够深入和细致,例如:为何可以说“醒来”但不能说“醒去”?可以说“死去”不能说“死来”?但“跑来”“跑去”又都可以说呢?笔者对此产生了疑惑,后经过大量语料和文献的分析,找出了关键的因素,具体分析内容如下。本文语料来自BCC语料库。
2. 从“来”“去”的语义解释“V来”“V去”的不对称
“V来”“V去”作为一个动词性结构,在句中主要做谓语,后面可加宾语也可不加宾语。判断一个结构是否成立及成立的条件,首先就要分析其内部各个成分的意义和功能,动词“来”和“去”就是其中的关键成分。《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来”具有三种词性:动词、助词和名词,“V来”中,“来”为动词,表示物体从别的地方移动到说话人所在的地方(跟“去”相对),还可以表示开始做某事的意思,在结构中做补语,具有实际意义。“去”同“来”类似,表示物体从说话人所在地移动到别的地方,方向与“来”相反,皆为单向动词,例如:跑来、跑去、飞来、飞去、拿来、拿去等。还有可以表示除去、排除的意思,如:洗去污垢。
“来”“去”在表位移时的用法相同,因此“V来”“V去”在使用中有很多对称的地方,例如:
1) A社员们不辞劳苦从很远地方挑来“土油”十四万担作基肥,使每亩田地都施了基肥九十担以上。(《福建日报》1960)
B等我们的母猫很快下崽以后,你还可以来把最大的一只挑去。(施托姆《茵梦湖》)
2) A她正想叫园丁,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叫佐爱把她的衣服拿来。(左拉《娜娜》)
B大姐把东西收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阎连科《玉娇玉娇》)
3) A他们注视着高空的飞机在阳光中银光闪闪,稳稳当当它从左边飞来。(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B几只鸟儿从地头的草丛里腾起,欢叫着直朝湖边的笆茅棵里飞去。(周大新《湖光山色》)
“来”和“去”在表简单的位移时,二者都包含“位移”和“方向”两个语义特征,因此对称的情况较多,但是当结构中“来”“去”不表简单的位移时,就会产生不对称的情况。范桂娟(2014)表示“起来”既可以表具体位移,也可以表抽象位移和起始事态,表抽象意义的“来”已经不单表纯粹的位移动作,也表心理上的位移和方向,“去”只表示简单的位移( [6], p. 79)。如:他从沉睡中醒来。但不能说“从沉睡中醒去”。郑东珍(2008)也提出了“来”和“去”虚化的不平衡性,“来”由实词虚化为了助词,“去”始终为实义动词( [4], p. 3)。但“去”不但可以表示简单的位移还有表“除去”“排除”的意思,如:卸去、脱去,但“卸来”“脱来”则只有在特殊的语境中才会存在,如:把衣服脱来我洗洗。
3. 从动词方向性解释“V来”“V去”的不对称
上文从“来”和“去”的意义角度上简单解释了“V来”“V去”不对称情况,当“来”的起始事态义或“去”的去除义产生作用时,就会产生“有‘V来’”“无‘V去’”或“有‘V去’”“无‘V来’”的情况。但有时又会出现同一个动词分别和“来”“去”组合,但是所用频率相差极大的情况,这又如何解释?笔者发现动词在结构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邵敬敏(2004)提出了句法语义的双向选择性原则,主要包含三个子原则,一是语义的一致性原则,即两个词语如果能够组合成为一个语言结构,那么它们必定具有某个或某些相同的语义特征 [8]。笔者受此启发,经过分析,发现动词的方向和“来”“去”的方向有着密切关系,即二者的方向必须一致。
动词具有方向性,很多学者都从方向性角度对动词进行了分类,孟琮(1897)将有明显方向的动作动词分为垂直和水平方向两类,垂直分为向上、向下两种,水平方向则指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等各种方向 [9]。
同样笔者认为动作都是有一定的发生方向,只不过有的显著,有的不显著,笔者根据有无水平方向上的位移,将动词方向分为靠近动作发出者、远离动作发出者及任意方向三类。例如“卸”“扔”“拆”“脱”“抹”“赢”“赚”等等,这些动作发生时都有一定的方向,“卸”“扔”“拆”“脱”“抹”等都有表示“扔下”的意思,是一种远离动作发出者的方向,而“赢”“赚”等都有“获得”的意思,心理上的方向就是“靠近”动作发出者。还有像“跑”“跳”“飞”“吹”“飘”等位移动词,这类动词本身似乎无方向上的位移,但是动作的发生却可以是任意方向,不再具有单向性。这些动词的方向性特征则对“V来”与“V去”的不对称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4) A杨潇疯了似地从雨雾迷蒙的远处跑来。(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B她发觉自己找错了房间,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左拉《娜娜》)
5) 它像一头被困的美洲豹那样移动:它从无聊困顿中醒来。(伊恩·麦克尤恩《赎罪》)
6) 卡恩在辞职声明中表示,他将辞去IMF总裁职务,立即生效。(《人民日报》2011)
7) 人字桥架设成功的时候,筑路工人已经死去800多人。(《人民日报》1991)
8) A中国运动员在两天8个级别的比赛中摘取了3个级别的金牌,还赢来3个级别的铜牌。(《人民日报》1997)
B我们的年轻选手已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更强的队赢去了冠军。(《人民日报》1965)
9) A我从高田马场赚来32000日元,这点钱总算可以维持我一段时间的生活。(《人民日报》1990)
B但倘若民族产业自己跟不上,钱终究要被别人赚去。(《人民日报》1998)
10) A她五六点就起来刷牙、洗脸、喝杯水,之后又回床上睡了。
B终究抵挡不住绿茵场的诱惑,到转播足球赛时,依旧半夜里悄悄爬起去“耍神经”。(《人民日报》1993)
11) A他搬过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朝地板上丢去。(刘玉民《骚动之秋》)
B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过岗哨,都要丢来一个妩媚的笑容。(毕淑敏《看家护院》)
遵循语义一致性原则,例(4)中的动词“跑”自身并无确定的方向,也就表示动作的发生可以是任意方向,这与“来”“去”的“靠近”和“远离”方向正好对应,“跑来”与“跑去”二者事件的发生也并无语用上的差别,二者使用频率相近,意义对应,用法相同,是对称的关系。笔者根据BCC语料库分析,发现“跑来”的数量为2454,“跑去”的数量为2487,能够验证上述结论。
例(5)中“醒来”没有与之对称的“醒去”,二者呈现出不对称,动词“醒”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睡眠状态结束,大脑皮层恢复兴奋状态。某种意义上来说,“醒”同“来”一样都具有“起始事态”的意思。“去”则不同,其“排除”“远离”义中某种程度上也具有“消逝”“消失”的意义,与“醒”的发展方向正好相反,也符合语义一致性原则。例(6)和(7)中的“辞”与“死”的方向正好与“去”一致,“死”的“失去生命”义也包含着“消失”义,“辞”具有“告辞”“离开”的意思,正好与“去”的意义相符合,二者本质上都有“远离”的方向。因此“辞去”“死去”没有与之对应的“辞来”“死来”。
沈家煊(2018)曾指出:生活中,凡是具有一一对应关系的就是对称,不是一一对应关系的就是不对称,在不对称的双方中,其中一方因为使用频率较高,被称为无标记项,相应的另一方为有标记项。因为语言现象过于复杂,因此有标记和无标记往往是程度问题,二者并非非此即彼的关系 [10]。如例(8)、例(9)和例(10),动词“赚”“赢”“起”虽然都可以同“来”“去”搭配,但是使用频率相差很大,本文根据BCC语料库绘制如下表1。
Table 1. The asymmetry of “yinglai” and “yingqu”
表1. “赢来”和“赢去”的不对称现象
如表1所示:“赢来”的使用数量为407,“赢去”为2;“赚来”的使用数量为317,“赚去”为45;“起来”和“起去”的使用数量相差更大,甚至在刘道锋(2003)以前,学者们都认为“起去”不能说。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对称情况,笔者认为这与人们的认知习惯有关,人都是自我动物,表达时一般会以自我为中心,“赢”“赚”有“获得”“得到”的意思,相对于自身来说,方向就是“靠近”,这与“来”的方向正好相同,二者构成无标记组配;但“赢去”和“赚去”也可以说,是因为此时动作的主体是他人而非“我”,但“赢去”和“赚去”的成立必须存在一个言者主体,这样的一个限制条件导致了其使用频率较低,二者构成有标记组配。例(11)的情况也类似,“丢去”和“丢来”虽然也都能说,但当动作主体就是言者主体时,“丢”的方向与“去”的方向相同,二者为无标记组配,使用频率高;动作主体为他人时,由于具有言者主体这一限制条件,“丢来”的使用不如“丢去”自由,使用频率也较低,因此为有标记组配。
综上所述,当动词的方向为靠近说话人,此时“V来”为无标记组配,“V去”为有标记组配;若动词的方向是远离说话人,则“V去”是无标记组配,“V来”是有标记组配;若动词为任意方向,此时“V来”和“V去”用法对称。
4. 从语用的角度解释“V来”与“V去”的不对称
上一节从语义一致性的角度,分析了动词方向为“靠近说话人”、“远离说话人”及任意方向时“V来”与“V去”的不对称情况。但是笔者统计语料时发现并不是所有动词都遵循以上原则,例如下表2。
Table 2. The difference in the combination of the verb to gain and the verb to “lai” and “qu”
表2. 获取利益类的动词与“来”“去”的组合差异
分析表2数据可以看出,表任意方向的“拿”与“来”“去”组合时,“V来”的数量明显多于“V去”,单向动词“夺”“抢”与“来”“去”组合时,“V去”数量多于“V来”,但“偷来”的数量远多于“偷去”。这似乎与上文所述不符,但经过分析,笔者认为这人们的认知习惯有关,有些动词的使用与生活习惯密切相关,例如动词“拿”,虽然动作本身可以为任意方向,但是为了说话人自身利益,“拿来”的行为自然比“拿去”多。相反,虽然“夺”和“抢”也是获取利益的行为,但是其性质已经达到了违法犯罪的程度,因此“夺去”和“抢去”的行为数量要多于“夺来”和“抢来”。同样原则,虽然“偷”也是不好的行为,但是犯法程度不如“抢夺”深,加上自身利益的驱使,“偷来”的行为自然比“偷去”多。
综上所述,与获取利益相关的动词在与“来”“去”组合时,人永远以自身利益为重,犯错的程度较轻时,“V来”数量多于“V去”,错误程度较重时,“V去”的数量大于“V来”。
5. 结语
本文从语义的双向选择性原则入手,分别从动词的方向性特征和“来”“去”的语义两个方面描述了“V来”和“V去”的不对称现象,若“来”“去”在结构中分别是“起始事态义”和“去除义”产生作用,此时对方没有与之对应的意义和用法,那么就会产生有“V来”无“V去”或有“V去”无“V来”的不对称现象。如:醒来、擦去。若“来”“去”只表简单的位移时,则需要考察动词的方向和“来”“去”的位移方向是否一致。上文说过,人的表达习惯以自我为中心,若此时动词的方向是靠近说话人,与“来”的运动方向契合,那么“V来”是无标记组配,相反的“V去”是有标记组配;若动词的方向是远离说话人,与“去”的“离开”方向契合,则“V去”是无标记组配,相反的“V来”是有标记组配;若动作的发生为任意方向,那么“V来”与“V去”用法对称。但是当与获取利益相关的动词与“来”“去”组合时,因为人永远以自身利益为重,所以当犯错的程度较轻时,“V来”数量多于“V去”,错误程度较重时,“V去”的数量大于“V来”。
总而言之,从语义的角度去分析“V来”与“V去”的不对称关系是最基本的要求,但是二者的使用与人的认知密切相关,因此在分析不对称时,一定要考虑到动词背后的色彩义所导致的使用习惯的差异。
6. 余论
本文主要从语义的角度分析了“V来”与“V去”的不对称关系,同时从认知的角度对其进行了简单的阐释,但是由于篇幅的关系,并未讨论“V来”“V去”在句法功能和语用上的差异,且对其不对称的阐释也不够全面和详细,而且分析的过程有主观性的地方,之后一定会更加深入研究对论文进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