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背景
胶东方言属于胶辽官话区,胶辽官话区与《中原音韵》的音韵结构十分相似,主要分布于山东省的胶东半岛和辽宁省的辽东半岛,包括山东、辽宁两省的44个县市,其中山东省境内的胶辽官话由于主要使用人口和区域分布于胶东半岛,故称为胶东方言。李荣在《中国语言地图集》中以“清入归上”为条件区分胶辽官话与其他方言,在地理概念上指的是齐东语、胶东话、胶东方言。《山东省志·方言志》 [1] 、《山东方言研究》 [2] 依据方言特征把胶东方言划分为东区东莱片和东区东潍片,张树铮以李荣的分区为基础在《胶辽官话的分区(稿)》 [3] 中,把山东境内的胶辽官话分为青莱片和登连片。除潍坊方言点之外登连片与李荣的分区相同;青莱片即李荣分区中所说的青州片,按照方言分区取两地点合一的通例改称为“青莱片” [4] 。在此基础上,又各分三个小片青莱片下分胶州五莲片、莱州昌邑片、青州临朐片,登连片下分烟台威海片、蓬莱龙口片以及分布在辽宁省的大岫片。
胶东方言区大约是历史上胶辽官话形成最早的地区。上古时代胶东半岛的方言属于夷语区,大约到《孟子》“齐东野人之语”胶东半岛依然是夷语、齐语双语区,直到隋唐时代,胶东半岛的语言才真正纳入汉语雅言的麾下。对胶东方言的研究可以上溯到汉代杨雄的《方言》和郑玄、何休等经学家以方言注释经籍,但这些研究和文献大都比较零碎、缺乏系统性。秦汉以后,胶东方言的材料多集中在文学作品中,《聊斋志异》保留许多胶东方言中的词汇、俗语等信息,但这些材料凌乱杂碎,较少保留语音方面的内容。近代民国以来,各地方志的出现为方言研究提供养分,语料虽有增多趋势但依旧不成体系。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汉语方言调查和“推普”活动的展开,胶东方言逐渐取得较高关注,人们逐渐解决了胶东方言语言系统归属问题。这些研究多集中在语音层面,语音事实和研究成果为胶辽官话分区以及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材料支撑,为后续从共时和历时层面研究胶东方言声调奠定基础。
2. 胶东方言声调的讨论
汉语声调系统具有单字调、连续变调等不同的语音层面,单字调重在弄清调类调值的具体情况,连续变调在于考察连读调的具体读音、连续格式的分合以及轻声变调等。人们对胶东方言声调演变的历时解释大多是从调值和调类两个角度考察的,利用古今方言材料,整理声调演变线索和规律,调类侧重于古今调类的分合,调值则侧重于调值变化的音理。从共时层面研究胶东方言的专著和论文的研究方法以“口耳相传”的田野调查法和科学精密的实验法为主,研究内容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对胶东某一区域的方言声调进行综合讨论,第二类是对某区域方言某一调类的专项研究,第三类是方言变调研究。
(一) 共时描写
1957、1958年间为配合国家推广普通话的号召而进行的方言普查中,胶东方言共取点17个(青岛、即墨、海阳、乳山、文登、荣成、威海、牟平、烟台、福山、蓬莱、黄县、招远、栖霞、莱阳、莱西、掖县),成果见于《山东方言语音概况》(1960年油印)和《胶东人怎样学习普通话》(1960) [5] 。前者将莱阳作为东区代表点,详细分析该地方言的音系并对莱阳的声调系统做了详尽描写。后者具体分析了胶东方言与普通话的语音异同,在第三章“胶东话和普通话声、韵、调比较”中介绍了胶东方言声调的调类和调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各地相继出版了方言志,其中的方言部分被收录在《山东方言志丛书》中。殷焕先等编写的《山东省志·方言志》(1993) [1] 、钱曾怡等编写的《山东方言研究》(2001) [2] 有大量材料和成果涉及胶东多个方言点。各地方的方言志包括钱曾怡的《烟台方言报告》(1982) [6] 、赵日新、神明、扈长举等编写的《即墨方言志》(1991) [7] 、罗福腾的《牟平方言志》(1992) [8] 、于克仁的《平度方言志》(1992) [9] 、隋东的《招远方言志》(1992) [10] 、王淑霞的《荣成方言志》(1995) [11] 、李行杰等人编写的《青岛市志·方言志》(1997) [12] 、徐明轩、朴炯春的《威海方言志》(1997) [13] 、钱曾怡、太田齐等编写的《莱州方言志》(2005) [14] 、连疆的《文登话》(2006) [15] 、等。这些文献清楚地描写了胶东方言的声调特征:古清声母入声字大多数归入今读上声;大多数胶东方言有三个声调,仅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方言点保留四个声调,例如荣成、文登、牟平、莱阳、蓬莱、长岛、龙口、胶州等。但方言志对声调的描写仅限于共时声调的调类和调值,这些研究重事实描写,在系统性和理论性方面较为欠缺。
描写山东或胶东方言语音的专著,例如钱曾怡的《胶东方音概况》(1959) [16] 、钱曾怡、高文达、张志静编写的《山东方言分区》(1985) [17] 、罗福腾的《胶辽官话研究》(1998) [18] 、钱曾怡、张树铮、罗福腾的《山东方言研究》(2001) [2] ,还有《胶东方言的历史发展与分区》(2017) [19] 、《三个单字调的方言的调类》(1985) [20] ,介绍了胶东方言的共时声调特点。李荣先生纠正了三调方言调类命名措词,并指出要讨论某方言古今调类的沿革与对应,必须考虑到其他方言和古音。探讨某一区域方言语音特点的专著或论文有高文达的《山东黄县方音与北京语音的对应》(1961)、钱曾怡的《烟台方言报告》(1982) [6] 、钱曾怡、曹志耘、罗福腾《平度方言内部的语音差别》(1985) [21] 、陈洪昕、陈甲善编写的《烟台方言音系(上)》(1998) [22] 、《烟台方言音系(下)》(1998) [23] 、江岚的《威海方言调查研究》(2006) [24] 、洪小熙的《蓬莱方言语音研究》(2005) [25] 、梁新荣的《山东荣成方言新老派语音差异研究》(2009) [26] 等。对胶东方言区方言声调特点进行详细讨论的专著或论文有吴永焕的《山东方言声调研究》(2001) [27] 、张绍麒的《山东即墨话声调系统的三个特点》(1986) [28] 等(表1)。

Table 1. Jiaodong dialect synchronic tone table
表1. 胶东方言共时声调表
上述关于胶东方言声调的主要成果大多是采用传统方言学的方法得来,对声调的描写多采用以听觉感知为基础的“耳听手记”方法。这种方法虽然简单便捷,但受听音人辨音能力的影响,所以随着实验语音学的研究方法的发展和普及,越来越多的文献运用语音分析软件和科学的计算方法从声学特征的角度对胶东方言的单字调、双字调以及连续变调进行重新描写,对胶东方言的声调情况提出新的看法,对声调的研究更加深入。这样的文献有《山东方言声调的声学测算——济南、青岛、烟台》(1990) [29] 《计算机辅助方言研究系统的建设与胶东方言电子语音语料库的研制》(2006) [30] 。现代语音学在声调实验研究方面的成果很多,共分为声学研究、知觉研究和生理研究三大部分,此外还有言语工程学、言语矫治、声纹鉴定等应用方向的研究,但胶东方言声调实验研究多集中在声学研究和知觉研究,如《胶东方言声调的实验研究》(2007)、《青岛方言单字调实验研究》(2007)、《山东龙口方言语音实验研究》(2014)、《胶州方言声调实验研究》(2019)等,但在生理研究和应用领域等方面相对薄弱。
(二) 历时演变
总的来讲,胶东方言的历时演变情况与共同语的演变规律相同,符合《中原音韵》“平分阴阳”、“浊上归去”、“入派三声”的规律。胶东方言早期四声调型相似,加上移民来源的错综复杂,造成了胶东方言入声舒化归调的无规则变化,随着共同语的逐步浸染覆盖,无规则演变造成的差异正在渐渐缩减,日渐趋同。
张世方的《汉语方言三调现象初探》(2000) [31] 将胶东方言区的声调归为“烟台型”即阳平和去声合并,分析声调由原来的四个变为三个的原因。《胶东话四声变三调的现状和趋势》(2012) [32] 一文认为以烟台为代表四声变三调的演变过程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一部分阳平转入阴平,其余保持阴平;第二步是其余的阳平转入去声,阳平消失。而青岛的四声变三调比较简单,便是去声和阳平合并。吴永焕在《山东平度方言去声分归阴平、阳平的语音考察》(2006) [33] 讨论平度方言无规则分读阴平、阳平的演变原因。赖玮、许小颖、陈丽美、朱晓农《荣成凹调:僵声作为必备特征》(2017) [34] 讨论了荣成方言上声是一个带有僵声的凹调,并且大部分胶东方言也具有这个特征,作者认为荣成和大部分胶辽官话处于北京单域单凹调系和中原双域两凹调系演化的中间阶段,从东北、华北、胶辽到东部中原一带的调系便呈现出调型格局与调域系统上的连续变化状态。《山东方言声调的内部比较》(2013) [35] 认为烟台、海阳、青岛80%以上的全浊入声字都是先与浊声母的平声字合流后才一起并入去声的。
魏阳、朱晓农《演化视野中的胶辽声调类型》(2010) [36] 用演化比较法重建胶辽声调的演化和胶辽方言的形成过程,认为胶辽方言的形成是一个谱系分裂、接触融合、自然演化交替或混合进行的过程。《胶东方言的历史演变》(2008) [37] 中,宫钦第详细描写了胶东方言各调类的古今调型,并总结了胶东方言的阴平与上声的分布规律、阳平与去声调型的合并情况。论文详细描写了胶东方言声调演变与人文历史地理之关系和胶东方言声调调型的历史演变,将语言内部因素、人文历史、地理环境等作为现代胶东方言声调调型演变的影响因素,它们共同推动胶东方言声调不断发展演变,认为不同的声调合并与方言内部声调的调型有关,调型相同或相似的两种声调更容易合并,并且指出,山东政区内部方言独特演变规律的自西向东与共同语的权威影响,共同推动胶东方言声调系统由繁到简不断发展。张琦《烟台话单字调的格局与变异》(2022) [38] 采用多样本统计的方法,发现烟台方言的声调格局的演化表现为调域的重组,即平声的抬高和去声的下降,并客观地探讨单字调被试之间以及被试自身的变异。论文通过对基频点的标准差分析得到了三个声调的稳定段和动态段的分布,老年组和青年组的组间差异大于组内差异。
大量文献对声调简化问题的探讨可以总结为三点,首先,四调变三调是胶东方言声调的演变方向,有些方言的合并和简化已经完成,有的方言还在进行中。其次,胶东方言的声调演变既受语言系统自身的影响,也受语言外部因素的影响,单字调调值的接近、连续变调的同化和方言接触的影响都推动了胶东方言声调的合并与简化。最后,胶东方言声调的变化不仅能够反映胶辽官话语音的变化模式,也体现了现代北方方言声调发展简化的一种趋势。
3. 连续变调研究
系统性的方言声调研究都会在单字调系统后对方言连续变调进行描写,而较少见到对胶东方言连续变调的专门介绍。
平山久雄在《从声调调值演变史的观点论山东方言的轻声前变调》(1998) [39] 提到汉语方言声调在历时演变过程中,调型之间的变换可以用“调值演变的环流”来解释,他认为变调调值可能就是轻声变调之前较古时期的单字调值。胶东半岛三面环海,从地理形势上来看,权威方言的影响只能是自西向东逐步覆盖,例如上声的降升调向平调的演变。《青岛方言声调连续变调的音系学分析》(2009) [40] 重点分析了青岛话变调规则的约束条件以及制约条件的层级排列顺序,同时也清晰地解读了青岛话二字组连续变调的音系规则。《烟台方言连续变调研究》(2021) [41] 认为烟台方言具有两种不同的连续变调形式,在两字组中,最后一个音节的声调保持不变,而首音节的声调遵循字调变调规则发生连读变调,在所有的两字组组合中四种组合发生连读变调。在三字组中,末尾音节的声调依然保持不变,而首音节和第二音节声调,受到尾音节声调的同化作用,遵循词调变调规则发生连读变调,所有的三字组组合都统一按照末尾音节声调的类型发生相应的连读变调。这种现象印证了词调变调与字调变调是语言发展过程中两个不同阶段的理论。《牟平方言上上相连的变调分析》 [42] 通过对牟平方言上上相连前字变调的考察分析发现,不同方言中的上上相连前字变调并不能全部用韵律的“抑扬现象”解释,前字变阳平不是单纯的调型和调值的变化,还有调类的制约。胶东方言对连续变调比较复杂,学者们较少从各方言点的连续变调中总结胶东方言的变调规律,专项研究不够深入,成片调查更加薄弱,导致研究分散缺乏系统性。
4. 小结
从共时描写到历时比较,从单字调到连续变调,近年来胶东方言研究的理论和方法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新理论、新方法的介入使胶东方言的声调研究有了更多角度更多层面的探索。这些探索不仅揭示了胶东方言的声调特点,还为保存胶东方言、推广普通话做出了贡献。但目前对胶东方言的声调的探讨仍不充分,仍然有大量空白亟待关注。首先是研究重心不平衡,研究成果较多的是青岛、烟台等地区,其他地区虽有研究成果但缺乏系统性。其次,缺乏共性和差异研究。应加强单点之间的比较研究以及胶东方言乃至胶辽官话与周边方言声调的差异性研究。最后,研究视角有待拓展。学者们研究胶东方言声调时多以传统语音学的视角,集中于方言声调本体的描写和解释,单以定性的方法进行分析,对调查者和调查变量的分析较少,声调研究还应采用方言地理学、语言接触、实验语音学、新描写主义、语言类型学等现代语音学理论和方法来分析。
作为中国地方方言的一部分,胶东方言资源保护刻不容缓。如今科技的发展让方言的保存、开发手段逐渐丰富便捷,如何将相关书面声调材料与音频、视频整理入库,并通过互联网、语言实验室等科技手段向学界和社会输出是未来胶东方言声调研究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