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论语》英译史300多年,海外英译有40多部全译本 [1] 。布拉格学派语言学家雅各布森(Roman Jackbson) [2] 将翻译分为语内翻译、语际翻译和符际翻译。典籍英译一般经历从语内翻译(古文今译)到语际翻译(汉译英)的过程。语内翻译之难源于语义流变,因为“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促使原有文化序列中断,导致文本中的意义难寻” [3] 。《论语》注疏自汉代“独尊儒术”开始,但由于政治历史等因素,各朝代对其诠释的侧重点却有所不同,如南北朝时期为发展期,征引旧说,兼下己意,注疏以引孔安国注为主;南北宋时期呼唤新理论的诞生,宋朱熹增加义理之义;清代作为大总结时期,注重考证等 [4] 。训诂为解经的工具,“训就是解释疏通,诂(故)就是古代的语言,训诂就是解释疏通古代的语言。换言之,将古代的话加以解释,使之明白可晓,谓之训诂” [5] 。训诂最基本的方法包括形训、声训、义训及观境为训。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汉字为表意文字,那么,除了参照前人注疏,能否利用形训等训诂方法追溯文字本义及引申义加之文本内外考证,以求对《论语》进行立体的阐释,进而为其英译提供更全面的语义根据呢?
现有训诂学视角下的《论语》英译研究或对文字训诂而忽略对注疏的求证,或利用已有训诂而缺少对相关文字语义追根溯源。何刚强 [6] 指出,Arthur Waley《论语》英译本中个别误译源于对文字本身的误解,但未对相关文字做深入解释;胡宗锋和艾福旗 [7] 、缪沐珍 [8] 运用单一的训诂方法对《论语》中的某些字词进行英译辨析,但缺少前人注疏的佐证;鄢秀和郑培凯 [9] 、李玉良 [10] 也从训诂角度,主要是依据前人注疏中对相关文字的解释,指出了《论语》个别英译本中的误译问题。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综合运用包括形训在内的训诂方法,探讨“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语义定夺及其语际翻译。
2.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中“周”、“比”的训诂
2.1. “比”、“周”的形训
通过形训的训诂方法,即“通过文字形体的方法来解释字义” [11] ,对“周”、“比”的字义进行追根溯源。“比”的甲骨文为
,形似二人相依靠,《说文》:“比,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凡比之属皆从比。”。
“周”的甲骨文为
,本为象形字,但其构形说法不一。郭沫若 [12] 认为,它象田中有种植之形,意为稠密和周遍。也有学者认为其为方格纵横,刻画文采之形,为“彫”(雕的异体字)的初文。“周”金文为
,后讹变为
。《说文》:“周,密也。从用口”。由此可见,许慎依讹变后字形,将其作会意字解释。段玉裁注:“善用口则周密,不密者皆由于口”。其原始意义可理解为“物与物之间的距离紧凑”,映射于人的思维,引申为“周密” [13] 。《字源》:“文献周义存在着一个围绕着‘周密’义衍变的引申脉络,由周密义引申出紧密、亲密义,亦引申指周匝、普遍义,由周匝义引申出环绕义,由环绕义引申出四周义,由四周义引申出周边义” [14] 。
2.2. 《论语》注疏中的“周”、“比”
各家对“比”的注疏比较一致,多作“阿党”、“偏党”,“周”与“比”常对举互训,“周”的注疏可概括如下:
第一,“普遍”。黄式三 [15] 注:“《说文》:‘𠣘,徧也。’‘周,密也’二字义异。自后人晐用‘周’字,‘周’借为‘𠣘’,‘周’有徧义。是朱子《注》用借义,以广狭之悬殊者言也”。
第二,“亲密”。朱熹 [16] :“周,普遍也;比,偏党也。皆与人亲厚之义,但周公而比私耳”。孙钦善 [17] 在认同二者皆表“亲密”的基础上又对其进行了区分:“周,合。比,齐同”。李零 [18] 认为“比是拉拉扯扯,周是和衷共济”。刘宝楠 [19] 则认为“周之忠信,则能亲爱人,故周又训为亲,为密,为合”。
第三,“忠信”。皇侃 [20] :“小人唯更相阿党而不忠信也。然周是传遍之法,故谓为忠信,比是亲狎之名,故谓为阿党耳。若互而言,周名亦有恶,比名亦有善者。故《春秋》云:‘是谓比周。’言其为恶周遍天下也。今此文既言‘周’以对‘比’,故以为恶耳”。邢昺 [21] 疏:“此章明君子、小人德行不同之事。忠信为周,阿党为比。言君子常行忠信,而不私相阿党,小人反是”。程树德 [22] 认为:“以义合曰周,以利合曰比,既以义合,得非忠信耶”。多数历史悠久的注疏都赞同孔安国“忠信为周”之解,何晏、刘宝楠、钱穆等亦多提及此义。
2.3. “周”与“比”的观境为训
周大璞 [23] 提出了观境为训的训诂方法,“根据词语的词语所处的语言环境,以推求词语的准确解释”。在此通过观境为训中的两种方法进行论证,第一,根据对文推敲,“所谓对文,指在句式相同的两个或几个句子中处于相同地位、相互对应的词语。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存在着同义、同类或反义的关系” [24] ;第二,根据上下文推敲,“从更宽的语言环境,即从几个相连的句子或离得较远的句子中找出对应关系来诠释词义” [25] 。
2.3.1. 根据对文推敲
Wierzbicka [26] 提到“句式意义”,即每种语法结构都有某种意义。可以根据与“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相似结构的句子来推断“周”、“比”的词义关系。
类似“君子A而不B,小人B而不A”的句型还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皆出自《论语·子路》。董治国 [27] 对“主语 + 形容词 + ‘而’ + ‘不’ + 形容词”句型的解释为:“在第二个形容词前面加否定副词‘不’字,作状语。有些句子两个形容词意义相近,由于否定了后者,就具有了辨别的作用,‘而’表示转接”。
《说文》:“和,相应也”。“龢”为“和”的异体字,甲骨文为
,左边像竹管和拼而成的乐器,表示合奏声音和谐悦耳,此为“和”之本义。“同”的甲骨文为
,字形由一个抬东西的用具(需四人)和口组成,表示四人用口令协同行动,故“同”之本义为合力,会合。因此,“和”、“同”义有重合,皆表多人合作完成某个行为。但句中“和”与“同”的侧重点不同,邢昺 [28] 疏:“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所嗜好者则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
“泰”的甲骨文为
,上面是人,左右各是一只手,下面是水,表示人在涉水时张开双手以保持平衡。段玉裁注:“太即为说文夳字。夳即泰,则又用泰为太”。“太”字战国时为
,被看作是
(大)的分化字,其篆文为
,即“泰”字。《说文》中收有
,段玉裁认为此字下方二横,即为
(冰)的变形,表示人行于冰上的“夳”字。由此可见,“太”出现更早,而“太”与“泰”则是一字之异体。“泰”应有“太”、“大而又大”的本义。“骄”字出现于战国时,形如
,左“马”右“乔”。“乔”表示“高而曲”,《说文》:“马高六尺为骄”,表示马很健壮。由此可见,“泰”和“骄”都有“高大”之义,现代汉语中二者兼有“骄傲”这一引申义,可理解为形象上的高大引起心态上的变化,但二者在句中的差异如邢昺疏:“君子自纵泰,似骄而不骄。小人拘忌,而实自骄矜”。
先秦作品中不乏“A而不B”结构,《论语》中还有“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论语·卫灵公》),“《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此外,《荀子》中有“交,亲而不比,言,辩而不辞”(《荀子·不苟》)等。白丁 [29] 分析了先秦作品中此类表达并指出:“容易构成‘A而不B’格式的多为同一类别的词。而训诂学中对类别词的辨析很详尽、很细微,在意义、色彩、用法等方面对同一类别的词寻找出差异”。
由此推断,“周比”如“和同”、“泰骄”一样,二者之意同中有异,黄式三 [30] 所谓:“比、周,浑言则通,析言则别”。朱熹 [31] 注:“皆与人亲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而”。“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刘宝楠认为,君子行如此,“故能周也”。“周”和“比”同是“亲密”,但褒贬色彩不同。君子的“周”是普遍的(或说博爱的)、无偏私的“亲密”,君子不因私利与人勾结,而小人之“比”则是结党营私。古汉语单音节词占主导,不像现代汉语中类似“简洁但不简单”这种表达,可以通过重复两个双音节词的某个字来显化二者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至于将“周”释为“忠信”一说,也可在众典籍中找到根据。《诗经·小雅·都人士之什》中有“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毛诗》注:“周,忠信” [32] 。《春秋左传·襄公十四年》:“君子谓子囊忠。君薨不忘增其名,将死不忘卫社稷,可不谓忠乎?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33] 。《春秋谷梁传》:“传不曰至自伐郑也,公不周乎伐郑也”。晋人范宁 [34] :“周,信也”。《国语·鲁语下》:“咨才为诹,咨事为谋,咨义为度,咨亲为询,忠信为周” [35] ,《正义》释:“周则忠信之谓,若非忠信,而但引党以封己,是即阿党为比矣”。《国语·晋语八》:“引党以封己,利己而忘君” [36] ,因而视为不忠,若与比之相对,则视为“忠信”。因此,“周之忠信”不但可以从同时期的书籍中直接考证,还可以由“引党以封己为比”反推而来。
2.3.2. 根据上下文推敲
《论语·公冶长》中,孔子对“忠”做出了解释,孔子将子张不做楚国的令尹后,仍然将自己做令尹时的政令全部告诉新令尹的行为称为“忠”,这种没有偏私,愿意分享自己做官心得的君子之行,正与小人“比而不周”相对。《论语·里仁》写道:“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皇侃 [37] (2013: p. 88)。引范宁说:“适者,厚也,亲也,莫者,薄也,漠然也。比者,密也,合也。君子与人无有偏颇厚薄,唯仁义是亲也”。由此可见,君子亲近的并非人,而是“义”,所以在文字意义之下,君子与小人的目的是十分有必要说明的,即君子义和,此为忠,小人利合,此为不忠。正呼应了《论语·里仁》所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综上所述,“周”为博爱、义比、忠信,而“比”为私己、偏党,不忠。其实不难发现,君子与小人之别仍旧是孔子“仁”的核心思想于君子、小人在择友等为人层面上的体现。
3.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英译对比
3.1. “周”、“比”的英译
下列具有较高传播度和代表性的《论语》译本的年代、译者身份不同。目前,多数《论语》译者参考一家或综合多家注疏,但多数译者并未明确所参照的注疏,而是后来研究者整理发现(见表1)。

Table 1. English translation of “jun zi zhou er bu bi, xiao ren bi er bu zhou”
表1.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英译
3.2. “周”、“比”翻译义素分析
为了说明译者选词上的差异,下表根据前文所分析的“周”、“比”的语义内涵,按照义素分析(componential analysis)的方法列表如下(见表2、表3)。

Table 2. The componential analysis of “zhou”
表2. “周”的义素分析

Table 3. The componential analysis of “bi”
表3. “比”的义素分析
由上表可见,各家译文虽有不同,但都或多或少传递了“周”与“比”在不同层面上的意义。
3.3. “周”、“比”英译对比
理雅各以“catholic”和“partisan”分别译“周”、“比”。“catholic”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九版》中释为“(especially of a person’s tastes) including many or most things” [53] ,可理解为“包容”、“周全各方”。“partisan”释为:“(often disapproving) showing too much support for one person, group or idea, especially without considering it carefully” [54] ,此处与“catholic”对举,凸显“偏护一方”之义。“catholic”一词在使用中常带有宗教色彩,然而在今天看来,以耶释儒并非足取。林语堂 [55] 曾考虑将儒“礼”译为religion,但鉴于它引发的基督教(christianity)联想及其不合“礼”的排世俗(secular)性,最终放弃了这个选词。
威利译“周而不比”为“see a question from all sides without bias”,这似乎成了君子、小人看问题“全面”与“偏颇”的差异,而君子、小人择友观及行为上的差异似乎也无关看问题的全面与否。
辜鸿铭以“impartial”和“neutral”译“周”、“比”。“impartial”释为“not supporting one person or group more than another” [56] ,在COCA (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中,“impartial”多与spectator/jury/judge等词搭配,倾向于表达评判的公正无私等。依照“周”为“忠信”之意,董卫国 [57] 对“忠”的解释为:“表示到四边的距离相等,即中央,由此引申为不偏不倚,中正无私的品行,此意渐分化出来,专由‘忠’字承担”。照此说,“impartial”可对应“忠”。“neutral”除与“impartial”意义相近外,还有“deliberately not expressing any strong feeling” [58] 之意,多与position/zone/color等名词及politically/morally/generally等副词搭配,表示观点立场等的中立等,这不仅不合“比”之“偏党”之义,且与“周”在褒贬色彩上没有区分度,倒是“impartial”与理雅各的选词“partisan”放在一起更有意义区分效果。
金安平以“fair-minded and generous”和“partisan and divisive”翻译“周”、“比”。“fair-minded”意为“(of people) looking at and judging things in a fair and open way” [59] ,表达看待、评判事物的“公正,不偏不倚”,与辜鸿铭的选词“impartial”相近。“比”采用理雅各的选词“partisan”。金译显然试图通过分别采用两个形容词来传递“周”与“比”的多层含义,强化各自的褒贬色彩,但较之其他译文也略显冗长。
白牧之和白妙子以“broad”和“partial”对应“周”、“比”。“broad”含有“including a great variety of people or things” [60] 之意,而“partial”与“impartial”意义相反,意为“not complete or whole”或“showing or feeling too much support for one person, team, idea, etc., in a way that is unfair” [61] 。“broad”和“partial”二词褒贬色彩较明显,传递了“周”的“普遍”义素与“比”的“偏党”义素。由译者的相关注释可以看出,译者对此句的理解受“君子不器”的影响,认为君子不应限制自己,要更加广博。
刘殿爵以“enters into associations but not cliques”译“周而不比”。“association”释为“an organized group of people who have the same interest, job etc.”或是“a connection or relationship between things or people” [62] ,此处可理解为与志趣相投者在一起。“clique”释为“a small group of people who spend their time together and do not allow others to join them” [63] ,可理解为“派系,小集团”。此译文不仅保留了“周”和“比”的意义相通部分,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传递了君子、小人在择友上的不同。
宋德利与吴国珍译“周而不比”分别为“unite the masses but don’t gang up for selfish purpose”和“widely unite but not gang up”。二人皆为翻译家,且两译本相距不远,选词上的接近是否因为后译参照了前译尚不可知。吴译文更符合原文精炼句式,而宋译中的“selfish purpose”则显化了“比”的“私己”之意。总的来说,这两个译文比其它译文要更加明白晓畅,也符合了潘文国 [64] 对译者吴国珍的评价:在“兼顾学术性和通俗性,兼顾受者文化和正确传播中国文化,兼顾文字的准确和语言的流畅”等方面做出了“可贵的努力”。
以上分析表明,尽管个别译文存在着褒贬色彩不明或基督教色彩较重等问题,但多数译文都能与“周”、“比”的一个或几个意义层面相对应。但值得注意的是,理雅各等译者采用形容词,而刘殿爵、宋德利和吴国真采用动词词组。Semin和Feidler [65] 提出的语言分类模型(LCM)将语言抽象程度由低到高分为以下四类:描述性行为动词(descriptive action verb)、解释性行为动词(interpretive action verb)、状态动词(state verb)和形容词(adjective)。很显然,采用动词来翻译“周”、“比”更能具体指向君子、小人待人处事的不同。“比”的造字本义是二人相依,表明的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周”虽构形有争议,但因为与“比”对举,所言为一回事。由此,将“周”、“比”视为讨论与人交往之道或者说择友观似乎更合理。“周”字“亲密”的本意引出君子与人广为团结的关系,而“忠信”之义中“忠”字表现了君子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的品质,二者的结合完整地表达了孔子理想中君子与人交往最为合适的距离,这也正是句式“A而不B”中庸思想的体现。
4. 结语
《论语》是一个开放的意义系统,很多英译本间不存在严格的对错以及相互取代的关系,在更大的《论语》阐释空间内,这些译本间的关系是互补的,它们共同丰富了《论语》的阐释。尽管如此,不交代英译所参照的注疏导致一定程度上割断了译文与历史文本的互文关系,也应是《论语》及其它典籍翻译要关注的一个问题,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英译所参照的注疏,也要能够从文字训诂的角度敢于质疑求证,以此对《论语》进行立体的阐释。
基金项目
本文系天津市2020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基于平行语料库的法律术语翻译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TJYYQN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