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本文致力于分析睢宁话1句末助词“的” [təi]的使用条件及语义功能。文中所提及的所谓句末助词“的”,指类似下列句子中加点的“的”字,例如:
① < 方 >我(是)第一个进教室的。2[< 普 >我(是)第一个进教室的。]
② < 方 >我(是)第一个进的教室。[< 普 >我(是)第一个进的教室。]
③ < 方 >你怎么的?(看你愁眉苦脸的。) [< 普 >你怎么了?(看你愁眉苦脸的。)]
④ < 方 >你在写作业的?[< 普 >你在写作业吧?]
句末助词“的”在使用的过程中,睢宁话与普通话大致相同,它们均能用于“(是)……的”结构(语料①②)中,为与朱德熙先生的分类作区分,将该结构中的“的”记作“的a”。睢宁话“的”可以用于语料③和语料④中,而普通话却不能,分别将语料③和语料④中的“的”记作“的b”、“的c”。
2. “的a”:构成对比焦点句
睢宁话的“的a”与普通话的“的a”基本一致,均能用于“(是)……的”结构中,构成对比焦点句。向思琦(2022) [1] 根据焦点内容的不同将万州话的对比焦点句划分为三个类别,分别是以状语、主语、谓语作为对比焦点的句子。我们认可她的这种分类方式,并将沿用这种分类方式对睢宁话的“的a”对比焦点句进行分类。
(一) 以状语为对比焦点:
睢宁话中状语作对比焦点,常常包括方式状语、时间状语、地点状语:
⑤ 我(是)走路上学的。(我是步行去上学的。)
⑥ 我(是)昨晚黑才知道这件事的。/我(是)昨晚黑才知道的这件事。(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
⑦ 我(是)在澡堂洗澡的。/我(是)在澡堂洗的澡。
根据上述语料⑤~⑦可知,睢宁话“的a”对比焦点句的焦点标记大多可以省略不提,并不影响对话的理解;如果动词带宾语,“的a”也可以前移至动词和宾语之间。
(二) 以主语为对比焦点:
以下两组语料均为睢宁话中以主语作为对比焦点的句子,试比较:
⑧ a. < 方 >昨晚黑嘿做饭的?< 普 >*昨天晚上(是)谁做饭的?
b. < 方 >昨晚黑嘿做的饭?< 普 >昨天晚上(是)谁做的饭?
⑨ a. < 方 >排骨嘿吃完的?< 普 >排骨是谁吃完的?
b. < 方 >*排骨(是)嘿吃的完?< 普 >*排骨(是)谁吃的完?
睢宁话和普通话都有以主语作为对比焦点的“的a”句子,但使用的条件并不完全一样。以⑧组四则语料为例,睢宁话中常使用“昨晚黑嘿做饭的”,但普通话中却不能这么用。睢宁话与普通话相比,以主语作为对比焦点的“的a”句子使用限制要少一些,如果后面跟着动宾式短语,“的a”可以前移可以后置,普通话则必须前移放置在动宾之间才能正常使用。以⑨组四则语料为例,焦点标记后的成分如果变成中补式短语,那么普通话和睢宁话的“的a”都不能前移,必须放在句末。当对话焦点集中在“谁”或以“谁”开头的谓语时,睢宁话的焦点标记“是”在大多情况下都需要省略,这与睢宁话“谁”字的音调有关。睢宁话的“谁”音近普通话的“嘿[xei]”,有一个较明显的上声趋势,“是谁”在睢宁话中是“去声 + 上声”的组合,不符合睢宁话的发音习惯,在询问来者何人的情境中,普通话的“是谁”也会在睢宁话中对应为“嘿个”,因此当对话焦点集中在“谁”时,睢宁话的焦点标记“是”需要省略,这一点与普通话的区别较为明显。除此以外,睢宁话“的a”对比焦点句的使用还有其他限制:
⑩ a.*(是)老王海了的。
b.*(是)老王海的了。(去世的是老王。)
将⑧、⑨两组的语料与⑩组进行对比,同样是“(是)……的”的“的a”对比焦点句,⑧、⑨两组在一定条件的限制下皆能正常成句,但⑩组的两句在睢宁话中皆不能正常成句,这与焦点标记后的动词是否可控有关。以主语为对比焦点的“的a”句子谓语只接受表示的动作受动作发出者控制者的可控动词,排斥不可控动词( [1] , p.180)。
(三) 以谓语为对比焦点:
为便于与“以主语为对比焦点”区分,“以谓语为对比焦点”指的是谓语为非主谓短语,以下为部分语料举例:
⑪ a.甲:老王,你昨天搁家(是)学习的?还是玩的?
乙:我(是)学习的,不是玩的。
b.甲:那你(是)写数学的?还是写语文的?
乙:我(是)写数学的,不是写语文的。/我(是)写的数学,不是写的语文。
c.甲:*那你数学(是)写完的?
乙:还没呢,*我(是)写了两道数学的。
睢宁话“的a”对比焦点句可以以谓语作为对比焦点,但是存在使用限制。焦点标记“是”后面可以直接带上动词(⑪a.);可以直接带上动宾短语,“的”可以前移至动宾之间(⑪b.),不能接数量宾语(⑪c.);不能搭配中补短语(⑪c.)。
(四) 睢宁话“的a”使用条件及反思
袁毓林(2003) [2] 提出,“的a”构成的对比焦点句,其认定焦点具有[+对比性] [+排他性]的语义特征。当我们看到“(是)VP的”这种形式时,我们可以默认它表示确确实实发生了VP这件事。向思琦(2022) [1] 也曾总结,“的a”句预设了句中除焦点以外的内容都是听说双方已知的旧信息。我们认同这些观点,当句子中存在与已知旧信息冲突的内容,例如说话人向对方发出询问并希望得到某种确认回答的时候,仅仅靠“S + (是) + VP + 的”这个句式并不能满足对话需求,需要借助助动词或疑问代词来补充缺省信息,此时的“(是)VP的”或许并非是“的a”。
以⑪c.为例,该句的焦点为乙的数学作业是否完成,乙数学作业的完成情况尽管是已发生的事实,但并非是甲已知的旧信息,“S + (是) + VP + 的”句式并不能满足甲的需求,需要借助助动词或疑问代词补充缺省信息。⑪c.应改为“那你数学(作业)该(是)写完的?”在⑪a.和⑪b.两则对话的情景下,甲已知乙昨天已经写了数学作业,加上助动词“该”将确认意义修改为确询,即希望得到明确的回答的询问。此处的“的”所认定的对话焦点不具备[+对比性] [+排他性],而是引入了一个“新”的信息。“那你数学(作业)该(是)写完的”中的“的”可能并不是构成对比焦点句的“的a”,而是同普通话“了2”功能相近的“的b”。关于这一点,将在下一节中具体阐述。
3. “的b”:表示新事态的变化
刘勋宁(1998) [3] 曾对句尾“了”的意义解释为“事态出现了变化”或“新情况的出现”,他认为句末的“了”,也就是了2实际上就是一件对方不知道、或与对方已知不同的事实。关于句末“了”的意义,刘勋宁(2002) [4] 提出了一个“言有所为”的观点——我们说一句话,表达一个意见,目的都是为了引起一个行动。“言有所为”的实现需要一个“背景”——语言需要有标记来说明会话焦点的状态究竟是属于过去还是将来,而在汉语中,能够承担这个标记功能的助词就是“了”。为便于分析睢宁话的“的”,我们仅比较句末“了”,即了2。
前文(③、⑪c.)曾提到睢宁话的“的”承担了部分普通话“了2”的功能,即“的b”可以表示新事态的变化。从形式上来划分,睢宁话“的b”主要包括部分疑问代词 + “的b”、动态持续性VP + “的b”两种。
(一) 部分疑问代词 + “的b”:
睢宁话中常直接把疑问代词和“的”一起搭配使用,例如“怎么的”、“干嘛的”、“弄么的”等形式。以“怎么的”为例,试比较睢宁话与普通话之间的区别:
⑫ a. < 方 >甲:你怎么的?(看你愁眉苦脸的。)
乙:没咋,就是作业写不了了。
b. < 普 >他有一句口头禅:“没人能拿我怎么的。”(摘自CCL语料库,下同。)
c. < 普 >大贵说:“他招他的,怕他怎么的?”
刘勋宁(2002) [4] 认为,普通话的“了2”大多被定义为“变化”或“新情况”,“新情况”是“言有所为”的使用频率造成的,“变化”是由发话的“新知”和“旧知”的对比造成的。在⑫a.中,“乙愁眉苦脸”发生在两人对话之前,甲首先接触到“乙愁眉苦脸”的这个“新情况”后,才能展开下一个具体活动,在意识到与乙之间存在“新知”和“旧知”的情况下,发出询问,希望能够得到乙的确切回复。基于此,睢宁话的“怎么的”对应为普通话中的“怎么了”,符合句末“了2”有表事态变化的功能。⑫b.和⑫c.中的“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可读作[ti]而非[tɛ],“怎么的”在句中表反问、有加强语气的作用,与睢宁话中的“的b”截然不同。
(二) 动态VP + “的b”
睢宁话“的b”只能搭配动态VP,不能搭配表判断(⑬a.)、表状态(⑬b.)的VP,并且不能搭配带数量的宾语(⑬c.):
⑬ a.*那个人是老王的。(那个人是老王。)
b.*这个孩子是可爱的。
c.*我昨天在操场跑两圈的。
睢宁话“的b”句只能用来描述某个时间段中所发生的某个事件,不能描述一些客观真理或阐述一些道义(⑮a.和⑮b.)。在使用时,睢宁话“的b”所标记的会话焦点不仅能指向过去时(⑭a.),同时也能指向将来时(⑭b.或⑭c.)。
⑭ a.甲:你昨天写了一天数学作业?
乙:对。
甲:那你(数学作业)该写完的?
乙:还早嘞,我才写了第一面,(题)太难了。
b.甲:他咋回事?情绪有点不稳定啊。
乙:(他)准备明天减肥的,白问他了。(他准备明天减肥的,别管他了。)
c.甲:你明天干嘛的?
乙:我写作业的。
⑮ a.*太阳从东方升起的。
b.*做人要言而有信的。
睢宁话的“的b”句在指向将来时的时候,其使用条件需要受到一定的限制:
⑯ a.不能再跑了,我明天要腿疼的。
b.*我明天要腿疼的。
⑰ a.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雨的。
b.*明天要下雨的。
⑱ a.我明天可能要跑步的。
b.*我明天跑步的。
c.甲:你明天干啥的?
乙:我明天跑步的。
睢宁话“的b”在指向将来时的时候,必须要保证被描述事件发展的连贯性,即凭借目前已知信息来说,被描述事件有很大可能在将来得到实现。以⑯a.和⑯b.为例,a句中“我怕明天要腿疼的”的背景前提是“我”认为目前跑步的强度太大了,如果还要坚持继续跑步的话,明天腿疼的概率很大,这样的叙述逻辑是畅通的,在睢宁话中是能够成句的;b句中直接说“我明天要腿疼的”,缺少事件发展的连贯性,仅表示事态的变化,在睢宁话中不能成句。⑰两句语料在睢宁话“的b”句中能否成句的区别也是如此。与这两组相比,⑱组略有区别——和b句一样,a句同样缺少事件发展的前提,但仍然能够成句。a句在添加了“可能要”这个情态之后,说话人“我”能够保证“我明天跑步”这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补足了新事态变化的可能性,能够成句。在问答句中,“表将来VP + 的b”可以直接作为答句使用(⑭c.或⑱c.),这是因为与问句搭配可以构成完整的事件进展链条。
(三) 睢宁话“的b”使用条件及反思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知,为了表达新事态的变化,睢宁话的“的b”可以在一定条件下代替普通话的“了2”进行使用。此处的“新事态”并不仅仅是时间维度上的前后更迭,而是聚焦于说话双方“新知”与“旧知”、抑或是“已知”与“未知”之间的不同。睢宁话的“的b”不但可以标记过去时也可以标记将来时,在标记将来时的时候,必须保证被描述事件发展的连贯性,在一定条件下可以通过助动词等的补充进行组合成句。
睢宁话的“的b”可以搭配部分疑问代词,也可以搭配动态VP,后者不能接数量宾语,不能与表判断、表状态的VP连用。
4. “的c”:描述正在发生的事件
张济卿(1988) [5] 曾总结,从场面的外部观察一个事态,把它看成是一个整体,不管它内部的时间构造如何,这个事态就是一个完整体事态。而睢宁话“的c”则要求说话人必须从场面的内部来观察一个事态,只观察它的持续局面,不管它的开始和终结局面 [5] (p18),也就是只从场面的中间局面来观察。张济卿先生将非完整体的事态分为进行体和持续体两类,前者表示动作正在进行,后者表示动作正在继续。在表达非完整体事态时,睢宁话“的c”句与张济卿先生所总结的普通话特点略有不同,睢宁话“的c”句并不会明确地区别出进行体和持续体。换句话说,睢宁话“的c”句虽然能够描述非完整体事态,但是它所描述的事件是正在发生并且可能持续发生的。以下为部分语料示例:
⑲ a.甲:你在写作业的?
乙:是的。/不是,我在写稿子。/*不是,我在玩手机。
b.甲:来找老王的?
乙:他在家吧?
c.*你昨天写作业的?/*你明天写作业的?
d.*你写两页作业的?/*你写完两页作业的?
以⑲a.为例,甲并非是毫无根据地认为乙在写作业,而是结合过往经验、包括视觉在内的多个感官,对“乙正在写作业”这一事件的描述。⑲b.同样印证了这一点,甲在给前来拜访的乙开门的时候,凭借过往经验先入为主地认为乙是来找老王的,于是对“来找老王”这一事件进行肯定描述。尽管睢宁话“的c”疑问句带有肯定意味,但是并不意味着必须收到对方肯定的回答(⑲a.),“写作业”和“写稿子”联系较为密切,而“写作业”和“玩手机”之间联系不够密切,前者符合睢宁话“的c”使用习惯,后者不符合。除此以外,睢宁话“的c”句不能描述过去或将来时,⑲c.两句中应当是表新事态变化的“的b”;不能搭配数量短语和中补短语(⑲d.)。
5. 余论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将睢宁话句末助词“的”使用概况以表格的形式整理如表1:

Table 1. Summary table of the usage of the sentence-final particle “De” in Suining dialect
表1. 睢宁话句末助词“的”使用概况表
行文至此,睢宁话句末助词“的”的使用概况基本已经清晰,三个“的”的使用条件、限制也已经基本明确。但是,睢宁话句末助词“的”的演变链条,与普通话名词化标记“的3”之间的联系仍然需要进一步考察。
参考文献
NOTES
1睢宁话属于中原官话徐淮片,是本文作者的母语,文中所引的睢宁话语料均得到其他母语者的确认。
2本文语料若无标注均为睢宁话,在与普通话进行对比的时候会分别以< 方 > < 普 >进行标注。
*指该语料在实际运用时不成句,同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