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生态环境问题最早产生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工业文明的发展一方面是生态危机产生的罪魁祸首，另一方面也是经济发展的必经之路。中国以往粗放的经济发展方式，破坏了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打破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平衡。生物多样性减退、水土流失、温室效应、环境质量下降、沙漠化扩大等生态问题层出不穷。党的十八大将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以来，生态文明思想深入人心，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取得重大成就。然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仅是中国人民的愿望，更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期许。生态文明建设不仅是持久战还是攻坚战。绿色发展和环境保护不可能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务必驰而不息、久久为功。著名生态学家弗里特乔夫·卡普拉指出：“道家提供了最深刻而且最完善的生态智慧。” [1]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生态智慧结晶，其中庄子独特的思维方式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绝佳思路。
2. 庄子生态思想的理论基础：“道”
“道”是庄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庄子生态思想的逻辑线索。因此，弄清庄子生态思想的内涵，首先要厘清“道”之理论基础。天地万物从何而来，老庄认为一切因“道”而生，道是一切事物生发的总根源，是道家思想的理论根基。庄子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庄子·天地》)宇宙的初始为“道”，“道”生出没有形体的“气”，气再生化出有形的万物。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由道生化而来的，而人类同样是这宇宙中的一部分，这构成了庄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核心理念。庄子认为，自然应该作为人类最高的效法准则，“无为”既是一种“不为”，也是一种“为”，世人眼中的“有用”“无用”都源于以人为中心的价值观，而以道为价值取向，有用和无用可以相互转化，“无用之用”才能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同时，天道遵循其独特的运行法则，它是自运自化，虽然它滋养了万物，恩泽众生，但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没有意识到其存在。因此，君道应当将天地视为其根本，以自然为用，以一种虚静、恬淡、寂寞和无为的态度为基础。即便存在天下，也应确保不受其影响，以无为的方式进行治理，使天下的万物能够自治和转化。充当宇宙立法者的“道”，是万物的本体，是整个世界的根基，它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作为最高的认知和真理，它的评价标准绝对客观，是评价自然界、人、社会的终极依据。因此，以道为运行法则，万物自然无为；以道为评判视角，“物无贵贱”；以道为价值取向，无用亦有大用。
3. 庄子生态思想的主要内涵
在“道”的理论基础之上，庄子从道的运行法则、评判视角和价值取向三个方面分别阐述了人应该如何对待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之物的价值转化提出了自己的生态思想。
3.1. 道之运行法则：“自然无为”的生态发展观
庄子的思想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理论基础上形成的。战国中晚期，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学术文化百家争鸣。各派各家竞相参与政治、互相争辩，致使天下人都追求智巧，百姓的自然本性扰乱了，社会纷争迭起。在庄周看来，“自然无为”是使得社会回归安定和谐这一本来面貌的有效途径。“自然无为”是老庄思想的基本思想之一。“自然”即自然而然、不假人为、天然如此的意思。“无为”即指遵循万物本身的发展规律，不以外物意志强行干涉，顺任自然的客观规律。与“无为”相对应的即“有为”，“有为”就好比伯乐善于驯养马、陶匠整治粘土，木匠善于整治木材。《庄子·至乐》中的“以己养养鸟”和“以鸟养养鸟”就分别对应“有为”和“无为”，鲁侯以养己之道去招待鸟儿，结果不但没有养好鸟反而夺去鸟的生命。鲁侯以己度人、主观臆断且违背自然规律的“有为”是庄子所摒弃的，庄子所倡导的是遵从鸟的自然习性、不强行干涉地无为养鸟。
但庄子也并非盲目反对人对自然的一切行为，他所强调的“无为”并非毫无作为，而是对“为”与“不为”的超越。张岱年认为，“不去追逐名利，不追根问底，这便是无为最本真的状态。” [2] 道家的“无为”是自然而然地“为”、不刻意地“为”和随顺自然的“为”。“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由此可见依靠蛮力硬割不是好办法，庖丁解牛的艺术是合规律和合目的高度统一。强调的是合理利用自然规律，把握事物的内在机理，最终达到游刃有余的境界。
庄子的“自然无为”相较于老子的既有共性也有个性，概括地说，老子的“自然无为”更强调客观规律，而庄子更加注重主观精神的方面，集中体现在对“自由”即“逍遥”的追求上。他表现在摆脱一切主客观的束缚，逍遥自在于无为之中，实现精神自由。黑格尔指出，“自由以必然性为前提，包含必然性在自身中，作为被扬弃了的东西。” [3] 他将自由提升到辩证思维的认识高度，强调自由和必然的统一是辩证的统一，自由是在遵循客观规律的基础上达到主观和客观的高度融合。而庄子所向往的真正的逍遥也并不是不作为，而是随缘自在而行，正如鹏鸟顺风待时而动飞行九万里。
3.2. 道之评判视角：“物无贵贱”的生态平等观
庄子在《庄子·秋水》中提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由此可见，“道”既是道家思想的核心范畴，也是庄子万物平等观的理论依据。“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庄子·天下》)“以道观之”和“以俗观之”相区别，道的评价尺度具有绝对性，它是抛弃成心的、单一无差别的，故“道”能做到无所偏私、无差别对待。“无贵贱”即没有价值意义上的高低、美丑和贵贱等是非判断，而这里的“物”不仅仅指自然物，而是包含了宇宙间的一切事物的集合体。即物与物的平等、人与物的平等和人与人的平等。
首先，物与物的平等。庄子看来，自然物之间的存在方式虽然各有其独特性，但其价值是平等的。万物同出一源，本为一体。“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庄子·齐物论》)大道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而是无穷无尽、开放包容的。大道从空间上泯灭自然物之间大小的差别，万物之间是没有界限的，贵此贱彼是没有根据的，秋毫和泰山自然也没有差别。即使弱不禁风如“蝼蚁”、不堪入目如“屎溺”、无足轻重如“稊稗”，尘垢秕糠如“瓦甓”。从“道”的立足点来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部分。再如《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蜩和学鸠，它们身形体态存在着巨大客观差异，但鲲鹏有鲲鹏的快乐，蜩和学鸠也有自己的快乐。以道观之，自然万物没有贵贱的区分，更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其次，人与物的平等。在物我的关系上，庄子认为两者本就是齐一的，人与自然同属于一个整体，人本身就属于自然的一部分。人这种生命的存在方式对比自然的存在形态并不具有优越性，人与自然的同一是绝对的，人与自然的对立是相对的。正如《庄子·齐物论》末尾庄周疑惑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和蝴蝶固然形态有区别，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万物可化而为一。庄周与蝴蝶的对立得之消解，人与自然的差别得之消弭。物与我都是大道的化生。无论人主观上是否喜欢，万物都与天道相合，其统一性是无法改变的。人无法改变自然，这是万物的本性。站在大道的角度和立场上来看，天地万物无不恰当、无不自得，无不交融。
最后，人与人的平等。在庄子眼中，由于社会分化导致了人和人之间形形色色的紧张与对峙。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细心谨慎，有的躁动轻浮，有的奢华放纵，有的造姿作态。这种冲突不仅体现在外在的差异还蕴藏在人内心的精神活动。这种分离和对峙的局面集中体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分”，而在道的统摄下，人与人的交往从“分”而走向“合”。夭折的孩子与八百岁的彭祖在化生万物的道看来本没有区别。在《庄子·德充符》中，庄子介绍了四位形体有缺陷但内德充沛与大道相符之人。满载德行的王骀即使身残体秽也能通过无形的教诲桃李满天下，其貌不扬的哀骀它受人追捧魅力四射。而遭受刑罚导致断腿的申徒嘉被子产嘲笑，受过刖刑的叔山无趾受到孔子的偏见并最终也没有解除。庄子举出的这四个例子并不是想说身体残缺的人精神更加完备，而是指出无论是像王骀、叔山无趾、哀骀它、申徒嘉这类形体残缺、丑陋的人还是身体健全的普通人甚至是像子产这样的执政大臣，都是平等的。庄子所言的平等是差异的平等，是每个人在发挥自身个性和优势的基础之上的自由的平等。
3.3. 道之价值取向：“无用之用”的生态价值观
庄子的“无用之用”是相较于“有用之用”提出来的，其区分的关键是自然之物是否能够满足人类这一主体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是以是否对人类的生产生活的有用性为评价依据的。所谓“有用之用”即对人具有价值的自然物，包括动物、植物，无机物等，反之即为“无用之物”。《庄子·人间世》的末尾庄子指出：“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刘文典认为：“栎木自以无用为用，则虽不近社，亦终不近于翦伐之害。” [4] 做过漆园吏的庄子尤爱以树木举例，指出如桂树因为其果实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因为有用，所以才被刀割。又如楸树、柏树、桑树因为材质有用被砍伐做成拴猴子的木桩、造房子的木材和安置遗体的棺材而不能尽享天年。又如“甘井先竭”甘甜的井水因众人争相饮用而最先枯竭。在这里，庄子肯定了各种树木和井水之于人类的价值，是为“有用之用”。
同样，与之相对的“无用之用”则更多地是从客体本身生存的角度出发阐释其价值。栎树看似是无用之木，做船会沉、做棺材会腐烂、做器具会毁坏，做柱子会被虫子蛀蚀，但正是因为栎树不材，才会长青不衰。这是栎树之用；同样，“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庄子·人间世》)白额的牛、鼻孔上翻的猪和生痔疮的人因其不祥而保全性命；支离疏因其身体残疾相貌丑陋而免除征兵劳役并受到赈灾粮食而终享天年。
除了从自然物本身生存角度出发，“无用”也可以转化为对主体而言的“有用”：前者提到的栎树除了保全自身的同时还可以作为观赏和祭祀的社树，通过人的创造性参与，从“己用”变成了“他用”；将无用的大葫芦“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免于因太大无所容被砸碎的悲剧；将长得臃肿盘结不合绳墨，枝蔓卷曲不合规矩的大樗树栽种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而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同样，“小用”也可以转化为“大用”：宋人掌握了不龟手之药，却只用于“洴澼絖”，此为小用；“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庄子·逍遥游》)外地人花百金买下药方献给吴王用于吴越水战大获全胜而获封地奖赏，此为大用。因而一个东西用处的大小并不是固定的，它取决于用在何处，如何物尽其用，发挥最大价值。对待事物，要主动探索、克服旧观念，树立新思想，便能将“小用”变成“大用”。需要强调的是庄子并非夸大“无用之物”，贬低“有用之物”，无用的树木因为不材得以长寿，而无用的鹅却被宰杀。同样是无用，两者的结局却截然相反。也就是说“无用之用”的生态价值观最终还是要“合道”，顺应自然之道。只有掌握了大道之本，才能以不变应万变存于世间。
4. 庄子生态思想的当代价值
其一，庄子在几千年前提出的顺物自然和无为而治的思想给当今我国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全新的思路，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一方面，尊重万物的本性和内在规律是自由的前提。人对自然应抱有敬畏之心，人对于自然的改造不能是随心所欲和不假思索的，对自然的开采更不能是无止境索取和掠夺的。相反，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以自然为本，一切的利用和改造必须合规律，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事物的稳定发展。另一方面，只有自然而然地“为”，才能正确认识和利用自然。这也就是说人在自然面前并非无能为力、无所作为，而是要顺势而为，因地制宜。从五帝开始就有了虞、衡等专门的环保机构，从先秦时代开始就有了因地制宜的封山育林、江河禁捕的法规。现如今，我国对于濒危野生动植物实行就地保护、打造生态休闲旅游美丽乡村、重视乡土植被保护和“原生态”环境等一系列积极措施正是对庄子“自然无为”思想的落实。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人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前提。我们绝不能把自然当作人类的异己力量，凌驾于自然自身，一味地征服自然。要在顺应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因势利导地保护自然。
其二，庄子齐物我、齐物物和齐我我的生态平等思想为当今我们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以及可持续发展等提供了思想指引。工业革命以来，人对自然逐渐丧失了敬畏心而造成了诸多的自然灾害。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开始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开始清醒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绝不是互相对峙的关系，而是唇亡齿寒、休戚与共的关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 [5] 这与庄子的生态平等观不谋而合，在自然生态系统中，全人类的命运紧紧相连，万物都是平等和共存的。我们以一个无限长的时间和一个无限广阔的空间去看待世间万物，连地球也不过沧海一粟。中国秉承“物无贵贱”的理念所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思想是符合历史逻辑和理论逻辑的。在万物平等的视角下，坚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可为世界的生态文明建设贡献中国智慧。
其三，庄子“无用之用”的生态智慧对我们今天正在进行的生态文明建设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一方面，我们要发挥“有用之用”。从这点说，毫无节制的索取和掠夺大地资源必须成为过去式，我们需要在以不牺牲自然资源、保持自然物本性的前提下对其合理开发。另一方面，我们要充分将“无用之物”转化为“有用之物”，实现价值的迁移和转化。如建筑废渣加工成为透明砖、秸秆变废为宝，废弃树枝被制成新型清洁燃料等创新实践以提高资源利用率，助力环境保护工程。“无用之用”的生态价值观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对当下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解决当今生态危机仍具有积极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