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滨州市地处山东省西北部。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滨州方言属冀鲁官话区的沧惠片 [1] ;钱曾怡等(2001)将之归于山东方言的西齐片。滨州方言中有一些独特的语言现象值得注意,其中包括滨州方言中有个特殊的指示代词“乜[ȵiə31]”。
据钱曾怡主编的《山东方言研究》,山东地区方言指示代词可分为二分系统和三分系统两类。其中所说二分系统中的“乜”,分布地区大体位于山东半岛胶莱河流域及其以东,跨有烟台、威海、青岛等地级市,称之为“胶东型‘乜’”。三分系统中“乜”的分布地区大体位于山东省中部和北部,跨有潍坊、淄博、滨州、东营等市和临沂市东北部,称之为“鲁中北型‘乜’” [2] 。滨州方言中的“乜”表示中指只是个大体的或糢糊的说法,实际情形要更为复杂一些。下面本文以滨州市滨城区方言为例,对本地区“乜”的基本情况加以概述。本文所用语料大部分来自笔者和亲人、朋友之间的日常对话,部分来自笔者自省。
2. “乜”的复合形式与基本用法
“乜”的复合形式多种多样,按指示的功能可以分为个体指示代词、处所指示代词、时间指示代词、方式指示代词、性状指示代词、程度指示代词、数量指示代词等。其中“乜”为基本词,其余的都是以“乜”为基础再加上不同意义的其他语素构成的,如表1所示:

Table 1. Demonstrative pronouns in Binzhou dialect
表1. 滨州方言指示代词
2.1. 指示个体、处所
“指示词以指示为基本功能,直指是其最典型的指示功能,以距离意义为核心意义的语法范畴。” [3] 指示距离的远近是指示代词的核心语义,其他用法都是由这一核心语义引申而来的。因为指示个体和处所都与空间距离直接相关,所以本文将其放在一起讨论。滨州方言指示词“乜”在指示空间距离时,相比于“这”、“那”指示距离有所不同。滨州方言“这”与普通话的“这”一致,指示空间距离近事物个体或处所;“乜”指示较远的个体或处所;“那”与普通话的“那”一致,指示更远的个体或处所。例如:
(1) 你要是不想从这看书,你在乜书桌上玩电脑也行,要不然就上那屋子喽找你姐姐的。
(2) –你在乜埝儿干啥?
–我这不在这等人嘛。
例(1)是一个典型的三个指示词同时出现的例子,因为在对举的环境中出现,所以三者的区别也更得以凸显。说话人以自身为参照点,“这”表示在说话人身边,“书桌”距说话人稍远,但仍在视线所及范围内,“那间屋子”则更远,已不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
蒋华(2004)认为在普通话中,指示的人或事物是否在说话者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会影响到对“这/那”的选择 [4] 。从收集的滨州方言语料来看,谈话双方都可见的处所或个体,比较近的用“这”,较远的用“乜”,双方都不可见的倾向于用“那”。
“乜个”只能指代一个人、一件物品或一件事情,表达单数意义,其复数形式为“乜些”。“乜埝儿”也只能指示一个处所,表示复数含义时可以用“乜些埝儿”,“乜个”和“乜埝儿”在句子中可以作定语、主语和宾语,如:
(3) 乜个人挺好的。(定语)
(4) 乜个是我愿要的,这个是他愿要的。(主语)
(5) 你去一回儿乜个埝儿来?(宾语)
(6) 烟台乜个埝儿的苹果最好吃。(定语)
由“乜个”引申出“乜么个”的用法,一般表达说话人不以为然、轻视怀疑等态度,在句子中作定语,如:
(7) 他眼界高就挑乜么个东西?
2.2. 指示时间
滨州方言在指示时间的远近时,与指示个体和处所的空间距离相同,也呈现较工整的三分状态。滨州方言中“这霎”和普通话的“现在”、“这会儿”语义类似,表示现在时;“乜霎”、“那霎”和“那时候”类似,兼表时间点、时间段,既可以指示过去时,也可以指示将来时。在句中可以作主语、宾语、状语、定语、补语。“那霎”比“乜霎”指示时间更远,但界限较为模糊,有时两者可以互换。如:
(8) 这霎不比乜霎强吗!(主语 宾语)
(9) 她将回来这霎,也知不道她吃饭哩吗。(补语)
(10) 这霎的孩子都长得刚高了,不像咱那霎的孩子连饭都吃不好。(定语)
例(10)“那霎”换成“乜霎”并不影响句子本身的含义。“那霎”和“乜霎”的区别在于,在一些特定的语境中后者语气更为强烈,有“这么早/这么晚做某事”之意,用来表不满、感慨、惊讶等情感。常与“就、才、倒”等副词搭配使用。表达说话人因听话人在过去应该做而没有做感到不满、埋怨。使用“乜霎”可以表达较为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如:
(11) 乜霎不跟我说,现在倒是和我讲了。
(12) 乜霎倒是知道着急了,早管着干啥来?
2.3. 指示方式
“乜样着/乜么着”用来指示方式。滨州方言“这样着/这么着”的用法和普通话“这样”一致,“乜样着/乜么着”和“那样着/那么着”和普通话“那样”一致。两者的基本区分是:前者多指示眼前的,不太远的或与听话人相关的,如例(13);后者多指示远处的或他人的,如例(14)。
(13) –姐姐,你看我这道题这么着做行不?
–你乜样着做不行啊,步骤都错了。
(14) 他们乜些人这霎想这样着,一霎霎又想乜样着,一点儿准事儿都没有。
在搜集的语料中,我们发现“乜样”和“那样”的区分没有指示处所、个体和时间的指示词那么严格,有很多混用的例子,特别是在无需区分距离远近表示虚指时。如例(14)“这样着,乜样着”意思是“这样,那样”,也有很多人也说成“这样着,那样着”,也就是说在一些虚指的情况下,“乜样着/乜么着”与“那样着/那么着”表现出趋同的趋势。
“乜样着/乜么着”在句子中可以作主语和宾语等,还能起替代作用。如:
(15) 乜样着/乜么着肯定是行不通的。(主语)
(16) 他就爱乜么着就乜么着吧。(宾语)
以上例句的“乜”就混淆了中指和远指的概念,既可以看作远指也可以看作中指,用“乜”和“那”都可以。
2.4. 指示性状、程度
“乜乎儿/乜样儿”指示性状,“乜么”指示程度,因为指示性状和程度的“乜”组与“那”组的区分也没有指示处所和时间时那么严格,存在很多混用的例子,故将其放在一起讨论。其中“这乎儿/这样儿/这么”基本上对应于普通话的“这种、这么”,“乜乎儿/乜样儿/乜么”对应普通话“那种、那么”。在句子中可以作定语和状语,如:
(17) 这么多作业,我可咋写啊!(定语)
(18) 你乜个孩子咋乜么不听说啊!(状语)
(19) 他那闺女谁也没寻思着能闯出那么大的祸来。(状语)
(20) 他就是乜乎儿人,不值当的和他生气啊。(定语)
如果细分“乜”组与“那”组的差异的话,“乜”组用于描述心理距离相对近的对象,比如例(18),说话人批评的是身边听话人在现时状态下的“不听说”,用“乜么”。例(19)中说话人说的不是现时状态下的人,是之前闯过祸,而且谈论的不是身边的人,心理距离远,用“那么”。指示性状和程度的“乜”组与“那”组的区分也没有指示处所和时间时那么严格,如例(20)中的“乜乎儿”换成“那乎儿”也是可以的,不影响句子本来的意义。
“乜么”一般用在形容词前面,充当副词,也可以与大小、高矮、深浅等近反义词组合,表示不同意思。比如:
(21) 这水就乜么深浅,没事。
(22) 这水和东边的那条河乜么深浅。
(23) 这水乜么深浅,你也敢去。
例(21)“乜么深浅”表示小量,水浅。例(22)“乜么深浅”表示客观描述,不表达说话人对深浅的主观认识。例(23)“乜么深浅”,表示大量,水深。“乜么”代表的具体含义不同,要根据语境具体分析。类似的还有“乜么大小”、“乜么高矮”、“乜么粗细”、“乜么厚薄”、“乜么长短”等。
2.5. 指示数量
2.5.1. “乜些”
“乜些”表达复数含义,用来修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或事物,意思相当于“那些”,可以兼起指示和替代作用。在句子中可作定语、主语、宾语,如:
(24) 乜些人是干什么的?(定语)
(25) 这些我留着,乜些你拿吧。(主语)
(26) 今日一天就干乜些活儿还嫌累。(宾语)
例(24)“乜些”作定语,修饰主语“人”,意思是两个以上的人,起指示作用;例(25)中“乜些”作分句主语,与前边的“这些”相对应,指一堆东西,起代替作用;两个例子中的“乜些”都相当于“那些”。例(26)“乜些”作宾语,表示干的活的数量,此处的“乜些”表示数量少。由“乜些”发展而来的一个词是“乜么些”,一般情况下表示数量很多,在句子中作定语。
“乜”也可以表示客观数量,其感情色彩由说话人决定,在句子中作宾语。如:我今日一天就干乜么些。其中的“乜么些”在句子中作宾语,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话人认为自己干的很多,表达的是自豪的感情;另一种是说话人认为自己做的很少,表达的是愧疚的感情,“乜么些”表示数量少。
2.5.2. “乜么点儿”
与“乜么些”意思相对的是“乜么点儿/乜点儿”,表示数量少,一般作定语或宾语,兼起指示和替代作用。
(27) 就剩乜么点儿/乜点儿东西了。(定语)
例子中“乜么点儿/乜点儿”作定语,修饰中心词“东西”,此时起指示作用。句子中的“东西”可以省略,此时“乜么点儿/乜点儿”作宾语,起替代作用。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在指示个体和处所时,“这–乜–那”严格按照“近–中–远”三分格局来区分,指示时间距离时也基本符合三分的格局;但在指示方式、性状、程度时,中指和远指表现出了趋同的倾向,中指和远指的概念易发生混淆。这一现象符合储泽祥、邓云华( 2003) 曾提出的关于指示词层级系统的等级序列:
性状程度、动作方式 > 时间 > 人或物 > 方所
“该蕴涵式说明,假若一种语言或方言左侧范畴的指示词区分出n个层级,则其右侧范畴的指示词至少会区分出n个层级。” [5] 滨州方言指示词系统完全符合该蕴涵序列。越往左侧,“三分”的界限不明显,中指和远指趋同,即“乜”和“那”的区分愈发不明显。
3. 从语法化角度看指示代词“乜”
近些年来有很多学者关注到方言指示代词的语法化现象,如焦妮娜(2015)论证了晋城话的结构助词来自指示词 [6] 。胡邦岳(2021)指出了“这”和“那”功能逐渐扩展,由指示词向定冠词演变过程 [7] 。赵锦秀(2022)指出在平鲁方言中“这/那”位于“人称代词/时地名词 + 这/那 + 名词”等结构时,其功能相当于结构助词 [8] 。在滨州方言中,我们也发现了大量用指示词“乜”和“那”作定语标记的例子,具有结构助词功能的“乜”语音上读得又轻又短。
(28) 你知道我那眼镜从哪喽不?
(29) 俺同学那孩子真有出息啊,现在赚老多钱了。
(30) 这就是我才买那化妆品。
(31) 俺那闺女也是很让人操心啊,整天不着家。
(32) 小王乜箱子里边是啥啊?
(33) –恁妹妹那作业都写完了,你乜呢?
–我那也写得差不多了。
滨州方言使用指示词“乜/那”通常在普通话使用“的”的句法位置上,兼做结构助词,其语法化程度较高,且指示词内部语法化程度不平衡,在搜集到的语料中可以明显发现“那”用的频率最高,“乜”次之。反而在普通话中常见的定语标记“的”在滨州方言里并不常用。如果例(30)和(31)中的“那”还可以被认为是保留了部分指示语义的话,那么指示代词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违背了指示词“近–中–远”三分的对立,事实上正说明在这类句子中的“乜”和“那”的指示含义已基本消失了,其作用就相当于一般定语标记“的”。“那”实际上已经发展出了类似普通话“的”字结构的用法,后面的中心词不出现了,原有的指示作用彻底消失,如例(33)。韩佳冰(2023)指出山西方言指示词在一部分领属结构中作定语标记时,其指示功能已完全丧失,与滨州方言的情况相似 [9] 。以上例句中“乜/那”后的中心词所指对象都是确定而唯一的,“乜/那”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定冠词。这一点正印证了Diessel (1999)的观点——语言中的远指指示词较容易发展出定冠词的功能。
4. 结语
在收集语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随着共同语的普及,滨州方言指示词也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从收集的口语材料中可见到一个明显的趋势:青年人口语中“乜”的使用频率远低于中老年人。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口语中“乜”的使用频率远低于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虽然青年人和老年人在日常对话中所使用的指示代词有所差别,但并不影响双方的沟通与交流。随着共同语的普及,“乜”受到“这”和“那”的影响,其地位愈发弱势,在受教育程度高的青年人的对话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乜”和“那”所指示的范围界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