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姨娘在贾府的主要关系网探析其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Exploring the Inevitability of Aunt Zhao’s Tragic Fate through Her Main Network of Relationships in the Jia Family
DOI: 10.12677/cnc.2024.125136, PDF, HTML, XML,   
作者: 周世想: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红楼梦》赵姨娘妻妾制度嫡庶悲剧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Aunt Zhao The System of Wives and Concubines Legitimate and Illegitimate Tragedy
摘要: 《红楼梦》中的赵姨娘在贾府中的生存状态极其压抑和艰难:上有三代女主人的压迫与排挤、下有奴才们的冷眼相待、与其亲生子女的关系也并不和谐。赵姨娘格格不入的人际关系网是其悲惨命运的折射面。究其原因,除自身身份的低微、经济的窘迫、刁蛮的性格之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传统枷锁与嫡长子继承制的优先权压制,这些制度的枷锁使赵姨娘的悲惨命运成为一种必然性。对于该文本形象的深度解读对于更深刻地了解《红楼梦》的悲剧主题具有一定作用。
Abstract: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Aunt Zhao’s living conditions in the Jia family are extremely oppressive and difficult: she is oppressed and excluded by three generations of female masters, treated coldly by servants, and her relationship with her biological children is not harmonious. Aunt Zhao’s incompatible interpersonal network is a reflection of her tragic fate. Upon investigation, in addition to one’s low social status, economic hardship, and domineering personality, the deeper reason is due to the traditional shackles of the one husband, one wife, multiple concubines system, and the priority suppression of the primogeniture inheritance system. The shackles of these systems make the tragic fate of Zhao’s aunt inevitable, and a deep interpretation of the textual image plays a certain role in gaining a more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the tragic theme of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文章引用:周世想. 从赵姨娘在贾府的主要关系网探析其悲剧命运的必然性[J]. 国学, 2024, 12(5): 892-899. https://doi.org/10.12677/cnc.2024.125136

1. 引言

赵姨娘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配角,在文本与结构作用中却是不可忽视的线索式人物。学界对该人物的研究暂未有定论,批判、同情或不褒不贬的态度都各据一方。赵姨娘在小说中的性格被作者塑造得非常“一边倒”,即刻薄、无知、愚昧……故而学者多从人物性格探究其命运悲惨的原因,但这个人物形象并不单调。从赵姨娘在贾府的人际关系中不难发现,她想摆脱姨娘的身份和庶出的命运,于是尝试各种方式,手段阴险,因为她并不想逆来顺受做个周姨娘式的人物。最后的悲惨结局除了与赵姨娘自身性格的缺陷有关,也折射出在封建社会“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与“嫡长子继承制”的时代背景下,个人人生的悲剧是对时代悲剧和封建制度腐朽性别有新意的映衬。

2. 赵姨娘与贾府三代女主人的关系

赵姨娘作为一个身份卑微的妾,生活在等级制度森严的贾府,在主子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收入较高的奴才,常常受到贾府三代女主人: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的压迫和排挤。

首先,贾母作为贾府的实际掌权者,原著中并没有过多的情节描写贾母与赵姨娘之间的交集。“婆媳关系”不太适合用来形容赵姨娘和贾母的关系,总体来说贾母对她的态度时常漠视,归于平淡,唯一一次发火是在书中的第二十五回。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施法,贾府上下乱作一团,贾母担心宝玉和凤姐的安危时,赵姨娘却不分轻重缓急地劝老太太:“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1], p. 345)话还未说完,就被贾母啐了一口吐沫,大骂一通:“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1], p. 345)从这个对话中也能看出贾母对赵姨娘本身就不看好,再加上赵姨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安慰更加惹怒了贾母。

贾母作为一个过来人,同时作为贾府的实际掌权者,就象征着封建制度的大山。从“你别做梦!”中我们可以看出身为领导人物的贾母,不会不知道赵姨娘所玩的把戏,但贾母也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赵姨娘虽然为贾府生下一双儿女,但奈何是身份地位卑微的妾,除非贾环可以成为贾府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不然,“母凭子贵”的好处几乎无法落实。她一方面是嫡庶有别的受害者,一方面又想借嫡子继位的特权成为人上人,所以,但凡有一丝丝可能性,赵姨娘恐怕都要铤而走险地搏一搏了。最终,赵姨娘在这场阴谋里只掀起了风浪,却没有成功。贾府最高统治者唯一一次对赵姨娘说的话,似乎就道破了这场对嫡庶之别反抗的惨淡结局,这就注定了赵姨娘只不过是作为封建社会大家庭中嫡庶之争的牺牲品而已,不是赵姨娘不够“狠”,而是制度与现实的大山无法撼动。

其次,王夫人作为贾政的正妻掌管着贾府的财政大权,管理家务,并且把家庭的管理权转移给自己的亲侄女王熙凤。那对于和自己分享一个丈夫的赵姨娘来说就并不是那么友好了。从经济方面来看,赵姨娘的二两月钱是从王夫人那里领的,她是有名有实的姨娘,而有实无名的袭人因顺了王夫人的心,在经济地位上和赵姨娘是平起平坐的。从人身自由方面来说,赵姨娘像王夫人的私有财产一样,和那些小丫头并无实质差别。她要给王夫人干活,穿主子的旧衣服,看脸色行事。

在原著第二十五回中,贾环故意推倒蜡灯,蜡油把宝玉的脸烫伤了。王夫人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1], p. 345)这几句话概括了多少次的暗中较量,仇恨也不是一次或是一天积攒下来的。嫡庶之间因为种种的权利、地位之争而引起的矛盾和仇恨,赵姨娘对王夫人和嫡出的宝玉已然积满了深深的怨恨和妒意,用赵姨娘的话说贾宝玉“竟是得了活龙”,可见醋意已经是非常一般。因为她知道贾珠去世后,王夫人就指望着宝玉,只有除掉宝玉,她的儿子贾环才能成为贾府的唯一继承人,她才能摆脱妾的身份,所以在马道婆的调唆下给宝玉和王熙凤施法。赵姨娘虽不敢明斗,但是暗地里也在急着争取。王夫人非常清楚在大家族中,有一个可以继承家族权利的儿子对于巩固母亲身份的重要性。身为她的潜在竞争者,王夫人不可能不防备和打压赵姨娘。

最后,再看贾府第三代女主人王熙凤和赵姨娘的关系。如果单论辈分来说的话,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应是凤姐儿的长辈,但凤姐儿丝毫没给过赵姨娘面子。在第二十回中,王熙凤训斥赵姨娘:“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1], p. 275)赵姨娘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一句话也不敢吭。盛气凌人的“凤辣子”明着是把她和儿子分出了等级,贾环是主子,她是奴才[2]。她作为贾环的生母却连教育贾环的资格都没有,可见,即使论辈分是凤姐的长辈,但辈分在封建社会的妻妾制度下毫无用处,在凤姐儿的眼里赵姨娘也只是个奴才。

在第二十五回中,贾环故意烫伤宝玉,王熙凤却又提醒王夫人:“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1], p. 337)结果赵姨娘又挨了王夫人一顿大骂。教导或者不教导贾环好像赵姨娘都会挨骂,这在书中形成了一个矛盾,但这个矛盾也恰好说明了赵姨娘在这个大家庭中所处的尴尬地位,成了错事的承担者,任人辱骂。在清代的法律中,妾的地位十分低下,而整个社会又是以儒家伦理所主导的社会法则来运行的,在男尊女卑、贵贱有别的社会中,赵姨娘自然是没有尊严、优待可言的。

赵姨娘怕王熙凤,但又有一层深深的妒恨之意。在原著第二十五回中,赵姨娘对马道婆说:“我只不服这个主儿。”([1], p. 340)这里指的就是赵姨娘不服气王熙凤。脂砚斋在这里有一句评语:“活现赵妪。”([3], p. 258)可见赵姨娘善妒的性格特点。当马道婆领会赵姨娘之意说出:“可是琏二奶奶?”([1], p. 340)原文中写到:“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到:了不得,了不!提起这个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叫人一言难尽。”([1], p. 340)在这里脂砚斋的评语是:“是心胆俱怕破。”([3], p. 318)赵姨娘真是对凤姐儿又怕又妒。怕王熙凤的心狠手辣,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儿,家大业大,妒的是王熙凤权力一手遮天,自己无所依靠。

其实“妒”是人的天性。遇到不公时便会受到刺激,这本是正常的,但如果妒意不能合理发泄,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下过久,便会因妒生恨,成为“恶德”,不得萌发,一旦被煽风点火,就会走入极端。赵姨娘越可恶、可恨,这种戏剧和主题的张力便越深刻。

综上,赵姨娘以“偏房”的身份,生活在这样的封建大家庭中已是万般不容易,又受到贾府三代女主人的打压和辱骂,在妻妾、偏正之间挣扎生存极其艰难,但运用不道德的手段去抗争又冲淡了对她的同情。可偏偏封建礼教,尊卑有别,本身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这种抗争反而成为一种夹在现实中的无奈。

3. 赵姨娘与贾府下层奴才的关系

贾府的婆子、丫头们虽然身份卑微,但并没有把赵姨娘放在比她们高一等的地位。原著第六十回,贾环在宝玉住的地方看见了蔷薇硝,于是就苦苦央求为彩云讨要,最后芳官却用低等的茉莉粉代替蔷薇硝,摔在炕上。可能芳官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才出此下策。可是,当赵姨娘看到给的是茉莉粉而不是蔷薇硝时,就认为宝玉屋里的“猫儿、狗儿”看不起她们母子。赵姨娘气冲冲地来找芳官,芳官也并不甘示弱,回了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1], p. 822)芳官只是一个丫鬟,是买来为贾府唱戏的,属于三教九流之辈,可自认为和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相当。后来,藕官、蕊官等都来帮着芳官一起打赵姨娘,一时把赵姨娘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丫鬟都认为赵姨娘也是奴才,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一者可能是丫鬟们觉得赵姨娘作为一个妾,本来就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是因为妾虽名分上是“半个主子”,其实质上也是奴隶,再加上赵姨娘的娘家并不是达官显赫,所以下人们也会看人下菜碟。二是与赵姨娘素日行事风格有关,赵姨娘太想拥有主子的待遇了,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想争得尊重,可做事总是用力过猛,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在赵姨娘教训芳官之前,遇到了看不惯芳官的夏婆子,夏婆子故意挑拨赵姨娘去找芳官闹事,让事情闹大,“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1], p. 821)殊不知,老婆子们只是想看热闹,利用赵姨娘出自己的怨气。可见在贾府待久了的这些下人,早就知道赵姨娘在贾家上下的地位,不然也不敢那样利用、愚弄赵姨娘。但赵姨娘听了这些老婆子的话,第一反应是得意,也许平日在偌大的贾府,上上下下都未给予她尊重,这些奉承中略带挑衅的话就让她抛开一切,“仗着胆子”去了怡红院,想来也是素日遭惯了冷眼相待,是有些愚,但也有些令人同情。

第五十七回中,赵姨娘想替丫鬟小吉祥借一件好衣裳在赵国基出殡的日子穿,没想到雪雁一口回绝,对紫鹃说:“姐姐,你听个笑话。”([1], p. 778)文中雪雁还提到一句话:“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她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1], p. 778)可见,并不是不想借给小吉祥衣服穿,而是觉得赵姨娘的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仅仅当作一个笑话来听了。这些丫鬟们并非是尖酸刻薄之人,也知道知恩图报,如果赵姨娘平日里对这些下人们常施以援手、慷慨大方,那借一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也不会被拒绝这么尴尬了。

连服侍赵姨娘的小丫鬟鹊儿都向宝玉示好,经常通风报信,告诉了宝玉,赵姨娘可能在贾政面前说他坏话,让他多加小心。赵姨娘的性格和身份固然不得人心,但更多的却是鹊儿知道长久跟着不得人心、没权没势的赵姨娘并没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转而就向宝玉那里献殷勤。赵姨娘奔着儿子继位,自己有了依靠后可以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大家族中人人自危,人人自保,谁又比谁高贵呢?就好比第五十五回平儿对众媳妇说到:“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1], p. 756)平儿在这里算是说了个公正的话。

综上,赵姨娘与贾府下层奴才的关系始终僵持,互不待见。赵姨娘常以“主子”心态自居,内心极度渴望得到这些人的善待和尊重,并且以为要保持高人一等的心态就要事事争先。可事与愿违,在这些下层奴才的心里,赵姨娘不过也是贾府的奴才而已,所以常被她们怠慢、利用。

4. 赵姨娘与亲生儿女的关系

赵姨娘和贾政生了探春和贾环,书中描写探春长得“削肩细腰”,贾政却评价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然而就算自己的亲生儿女,在封建嫡庶等级制度之争中,赵姨娘与子女的关系也是相当不融洽。“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中,妾室所生的孩子,一般会由正妻抚养,子女称呼自己亲生母亲为“姨娘”或“姨奶奶”,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极其残忍。贾环和探春在成长过程中一边面对的是身份卑贱、不招人待见的亲生母亲,一边又是正统妻室,手握大权的养母,子女身份总因庶出原因而无法融入大家庭中,所以探春自尊心极强,自卑心又重。虽然探春被王夫人视为己出,疼爱有加,但是探春在嫡庶问题上立场非常的鲜明,她想要维护自己的小姐尊严,因此,她非常清楚自己该认谁为母亲。

在文本二十七回中,探春对宝玉抱怨的一段话中足以看出和赵姨娘的关系。探春生气地对宝玉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1], p. 370)用“阴微鄙贱”来形容自己亲生母亲的想法,并且也不承认和赵姨娘的母女关系。越是在意的事情越在不经意间会表露出来,探春对嫡庶之别太了解了,她和赵姨娘界限划分得越清楚,就越是显示出嫡庶之分、伦理纲常对封建社会的人们影响有多深刻,而她还不是平常女子,是有理家之才的探春!

那么,赵姨娘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在文本第五十五回中,赵姨娘觉得自己的女儿掌了权,可以享受一回主子的待遇和特权了。探春却秉公按照旧例硬是不多给赵姨娘二十两银子。从探春对赵姨娘说“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1], p. 752)的话里,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赵姨娘不只一次公开“为难”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刚开始管理家族事务,势必要先做到铁面无私,才能为日后的管理打下基础。赵姨娘选择在这个时候去挑战亲生女儿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最需要亲人支持的时候,赵姨娘的所作所为让女儿寒心,所以,探春一面说,一面伤心地滚下泪来。

同为贾政的儿子,贾环与宝玉的待遇却相差甚远。在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就评价贾环:“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1], p. 759)贾环和赵姨娘一样遭人嫌弃。赵姨娘每次的出场都带有很深的怨气,贾环从小跟着这样的母亲长大,自然耳濡目染。赵姨娘时常在言语上刺激贾环,望子成龙,却深深伤害了儿子的自尊。

赵姨娘对贾环日常的教导是“下流没脸的东西!”第六十回中,贾环把茉莉粉错当成蔷薇硝送给彩云时,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她们耍你!”([1], p. 820)这深深的怨气背后是自轻。再者,赵姨娘和马道婆合谋加害宝玉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贾府的继承人,可这样不道德的做法是一种扭曲的母爱。但这种扭曲很难只怪罪于赵姨娘的头上。六十二回中贾环摔门出去,急得赵姨娘骂到:“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1], p. 844)赵姨娘对贾环的打击谩骂,让他深刻体会到自己与宝玉之间不公平待遇和巨大的差别。长期影响下,贾环自然也会带有赵姨娘的处事风格,自轻、自卑、阴险。可见贾环已深受赵姨娘的“言传身教”,这对贾环的影响很深,仿佛是赵姨娘的一个影子。蔷薇硝事件中,赵姨娘:“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着眼礅摔娘。”([1], p. 820)贾环反驳赵姨娘:“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1], p. 821)从母子的谈话中也能看出身为儿子的贾环听不进母亲的话,说母亲“调唆”他去闹事;而从贾环的话中看出赵姨娘还是非常害怕探春的。

赵姨娘和女儿探春之间是:探春极力想要和赵姨娘摆脱母女关系,对于心高气傲的探春来说,对母亲的不理睬也是她极力维护脆弱面子的无奈之举。而赵姨娘却想借女儿之力享受主子的特权,用自己的逻辑思维任意行事,顾全大局的探春当然不买账。二人的亲情关系若即若离,互相抵抗中又有所牵连,这也是嫡庶制度之下伦理和亲情之间的矛盾和抗衡。

综上所述,赵姨娘因“偏房”的身份加上惹人厌的性格,受到贾府三代女主人与下层奴才的打压和排挤,不仅物质生活得不到充分保障,而且人格尊严也得不到足够的尊重,和自己亲生儿女的关系也是冷漠和畸形的,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更加缺失了情感上的亲密感。从赵姨娘在贾府的生存状态中可以看出赵姨娘的悲剧并不是简单的个人性格的不招喜,贾府由盛到衰更揭示了赵姨娘悲剧形成的历史必然性,赵姨娘最后的暴病身亡,也似乎是贾府败落的前兆。通过赵姨娘个人悲剧也映衬出贾府的衰败。

5. 关系网之下:悲惨命运必然性的原因探讨

5.1. 赵姨娘自身原因

身份的低微。在封建等级森严的制度之下,身份象征着权利,更是一种地位。名门望族中更是看重身份的等级。如贾元春回大观园省亲时,即使是父母长辈也要向尊为贵妃的元春行礼。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之下,赵姨娘低微的身份来源有二。一是本身家族地位低下;二是在贾府中以姨娘自居,实际仍然是奴才。这些并不能为其自身提供庇护。文中虽然没有明确交代赵姨娘娘家的身份,但从文本细节中仍可以得知赵姨娘与兄弟赵国基身份极其卑微。在赵国基死后,赵姨娘想从探春那里多要二十两赏银,两人起了争吵,但探春对前来相劝的李纨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1], p. 455)在探春的眼里,即使是亲生母亲赵姨娘和亲舅舅,面对等级森严的身份时,也只能以奴才相待。但再看性格泼辣的凤姐,因自身家族地位高,又是正妻身份,虽然平日里行事也心狠手辣,但在贾府未衰落之前,下人们对其仍然是毕恭毕敬的。

经济的窘迫。赵姨娘的身份是姨娘,又没有什么陪嫁,所有的经济来源除了每月二两的月钱,一年下来也就二十多两,所以在为赵国基多争取二十两赏银而不得的时候非常恼怒。此外,赵姨娘向马道婆抱怨自己屋里连块完整的布料都找不齐的时候,探春却拿出绫罗绸缎给宝玉做鞋,所以赵姨娘见此内心并不平衡。众人凑钱给凤姐过生日的时候,赵姨娘和周姨娘都出了一份钱,尤氏比较善解人意,想着她们生活拮据,想把钱还给她们,但形容她们时用了“苦瓠子”。总体看来,姨娘的身份让其在底层与上层之间的夹缝中生存,但物质的匮乏使赵姨娘在生活中锱铢必较,与周围人的相处并不顺利。

刁蛮的性格。赵姨娘的人物性格在《红楼梦》中的刻画比较单一,性格并不友善。只要赵姨娘出现的地方,几乎全是在辩论道理、争抢东西或是谋害别人。赵姨娘与马道婆合谋谋害宝玉与凤姐;与亲生女儿探春发生冲突,索要赏银;芳官以茉莉粉充蔷薇硝敷衍贾环,赵姨娘大闹怡红院……这些冲突的本质虽然有刁蛮的性格作为引爆点,但究其本质原因仍然是经济的窘迫与身份地位的卑微造成的。她所有的争夺无非就是地位和金钱,因为在等级分明的社会之中,这些都是被人尊重的重要前提。所以她会冒险与马道婆合谋想把宝玉除掉,一旦宝玉去世,按照辈分,贾环就会成为贾府的第一继承人。

总之,赵姨娘从家生子奴才到大家族的姨娘,看似是身份地位的跃迁,但从文中的种种细节来看,其生活仍旧十分悲惨。造成这种现象,与其自身的原因密不可分。身份的低微、经济的窘迫局限了她的眼界,也使周边的主子和下人并不尊重她,赵姨娘迫切地想要得到金钱与地位,因为这些可以换来她以为的尊重,所以慢慢造就了她刁蛮任性的性格。

5.2. 一夫一妻多妾制的传统枷锁

中国古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的制度。当父系氏族社会产生后,男子成为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是社会财富的主要创造者。这种经济地位的巨大提升直接颠覆了男性在婚姻中的地位,直接表现的是择偶权利的扩大。即“一夫一妻制”仅仅在礼法上得到承认,在事实上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同时,在女性地位并不高的大多数传统婚姻中,妾的低贱也成为大家供认不讳的实际情况,赵姨娘在贾府中的生存状态并不安稳。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正妻无论在地位、经济支配权、子女继承权等大小事情上都与妾有天壤之别。即使在死后守丧服孝时的区别对待也界定得十分清楚。如《大清律例》中的“妻为夫族服图”和“妾为家长族服之图”记载夫死,妻、妾与其子女同服斩衰(三年);妻死,子女服三年丧,夫与妾服期年丧(一年);妾死,妾之亲生子女为其服斩衰(三年)。[4]从死后的差别对待更加凸显生前的贵贱之分。在贾府这样宗法制度森严的大家族里,正妻与妾之间的暗中较量则更为凸显。

赵姨娘在大家族中低贱的地位有目共睹,她出身地位的卑微加之妾的身份,使她遭受掌权者的打压;众婆子丫鬓的鄙视,就连亲生儿女也疏远她。长期的不公正待遇导致赵姨娘内心因自卑而产生不平衡的心理,由此衍生出来的嫉妒和怨恨投射到众人身上,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赵姨娘本身不会幸福;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贾环也一步步走向了堕落的深渊。她想摆脱低贱的身份是人追求进步的天性,但以加害别人的残忍方式去抗争,且这种方式违反了当时社会的传统和制度,注定结局的惨败。

曹雪芹刻画的赵姨娘“既自卑又自傲、既多疑又多妒、既丑恶又愚蠢、既可怜又可恨”[5],从而揭露了封建社会“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毒害性。身份本就低微的赵姨娘看似“情愿”地加入了为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夺嫡斗争之中,但这种“一厢情愿”是制度使她陷入了一种不择手段、丑恶不堪的境地,这又必然引发她一些倒三不着四的卑劣行为,被众人排挤与厌弃更加剧她的斗争性,也更加剧着她人生和命运的悲剧性。作者塑造她人生的悲剧,是对时代悲剧和封建制度腐朽性别有新意的映衬。

5.3. 嫡长子继承制的优先权压制

嫡庶制度是中国古代婚姻中的核心内容,且封建社会宗法家族制决定的宗法制度的核心就是嫡长子继承制,“嫡长子继承制规定,在男人的众多妻子中,只有嫡妻即正妻的一个最年长的儿子可以继承家庭的主要财产以及家长的职业、爵位,其余的妻子都叫庶妻。如果嫡妻没有儿子,便由庶妻的众多儿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儿子来继承。”[6]这也就很容易理解赵姨娘为何费尽心机地想要取宝玉的性命。因为在这样的制度下,她无法依靠个人的力量来改变继承人的人选,身份低微的她只能用不道德的手段来上位。但身为正妻的王夫人肯定处处提防,但这让赵姨娘也处于非常尴尬的两难境地:“生了儿子要受到嫡妻的压制和嫉妒;没有儿子只能如周姨娘那样默默无闻地生活,老老实实地做一辈子奴隶。”[7]赵姨娘既然能为贾政生下一双儿女,肯定是得过宠的。赵姨娘分走了贾政的爱,王夫人绝不会再允许抢走宝玉家族继承人的位置。宗法制保障了嫡妻的地位非同寻常,而妾的产生是对家族后继有人的一种保障,也是男权社会迎合男人私欲的一种表现。妻和妾在宗法家族中的不同作用就决定了她们地位会有高低之别。这种差别在王夫人和赵姨娘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赵姨娘生活在封建宗法家族制度当中,不可能逃脱时代的枷锁,这是她个人悲剧的根本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赵姨娘就是敢于挑战封建宗法家族制。因为她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受此影响,她自己不仅遵守,也想利用宗法家族制去博得上位。所以,她作为妾室,作为孩子的母亲,作为“半个主子”,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和为孩子赢取更大的利益,这样的出发点都是人性的趋利性,是可以理解的。但从她在贾府的生存状态来看,阴险的手段,不讨好的性格,身份的低微,经济的窘迫也都暗示了她不可能得偿所愿。她在无形的封建社会宗法家族制的压迫下,现实中的挣扎无非是一种注定悲剧式结尾的苟延残喘。

6. 结语

综上,赵姨娘在贾府处理人际关系时,常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这与其封建社会低贱的妾的身份地位形成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在其人际关系网中处于劣势:上有三代女主人的压迫与排挤、下有奴才们的冷眼相待、与其亲生子女的关系也并不和谐。而她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不得不承认个人的身份显贵与经济富有会为其带来超乎寻常的尊重。所以她不断朝着地位与物质进发,不惜手段争得向上的机会,这些动机改向都在潜移默化地支配着她的性格去向。但是,个人的悲剧命运正是源自她天真地看到了正室及嫡出的光环,殊不知在封建社会加持下难以触及上层的道路,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呈现出强烈的无奈。对于此类小人物悲剧命运的探讨,为理解《红楼梦》悲剧主题提供了个案视角,同时赵姨娘个人命运的悲惨结局也映衬出封建社会制度的枷锁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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