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绪论
《罗马十二帝王传》(De Vita Caesarum)是古罗马作家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的传世名作，也是罗马帝国时代最重要的拉丁文传记。该书所写的是处于历史中心地位的人物，即罗马帝国从尤利乌斯·恺撒到图密善之间的最初12个元首的生平事迹。本书除了为研究早期罗马帝国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之外，还因作者优美的文笔和精心的修辞被后世当作传记题材的典范。
作者苏维托尼乌斯是罗马帝国时代著名的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像许多古代学者一样，作者详细地记载了许多别人的故事，却没有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事迹。因此对于这位作家生平，我们知之甚少。很大程度只能依靠他的好友、图拉真时代的作家、元老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的书信推知一二。他大约出生于尼禄皇帝垮台之后，也就是公元70年前后，出生地应该是在北非([1]: p. 147)，前半生几乎就是在弗拉维乌斯王朝三位皇帝的统治下度过的。他与小普林尼交情深厚，并且曾在此人手下任职，随后又凭借小普林尼的关系在哈德良(Hadrian，113~138年在位)的宫廷里谋得了掌管文书的御用秘书之职。我们可以推测，苏维托尼乌斯写作这部帝王传的时间应该就是在其进宫担任秘书职位期间。哈德良时期之后，我们对他的事迹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在哪一年去世我们都无法确定。
苏维托尼乌斯曾写过数部作品，其中的大部分都已遗失或只剩下残篇，而流传较完整的就只有这部记述了罗马帝国前期12位元首的传记作品。与罗马帝国时期其他的历史类作品不同，苏维托尼乌斯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对于一些重要的大事件仅以寥寥数笔去记述。如恺撒在高卢的征战，屋大维同安东尼之间的战争等。而对于皇帝们的日常生活，他却记录十分详细。这让人觉得这一部著作更像是一部帝王的官方版“起居注”，其中还有不少奇闻异事，这些都丰富了每一位传记主人的形象。这一点也符合苏维托尼乌斯著录此书的原始的意图——为记录一个完整的帝王而著书。因为对于其他大事件来说，个人的日常生活的确更容易被遗忘而苏维托尼乌斯则考虑到这一点，他所记录的恰好充分地补足了正史所欠缺的一些东西([2]: p. 122)。
罗马帝国皇帝图密善(Domitian，81~96年在位)是《罗马十二帝王传》中的最后一篇，也是苏维托尼乌斯写作这本传记作品所处时代的前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传统史学上，图密善一直被冠以暴君的名号，令这位皇帝的形象长久以来处于扁平化的模式，似乎除了邪恶残暴等属性之外，这位皇帝不再具有其他的性格。但因为《罗马十二帝王传》所记录的内容与其他历史作品大相径庭的缘故，它可以很好地成为对图密善皇帝形象塑造的有力补充。
因此，本文将从以下三个部分来写作，分析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笔下图密善皇帝那与传统史学不同的形象面貌，以此来还原出一个更为立体而全面的图密善皇帝的形象。第一部分将分析《皇帝图密善传》中那些与传统史学相契合的部分，即图密善皇帝作为一名暴君的形象；第二部分则会聚焦于在苏维托尼乌斯叙述中图密善性格及表现中可圈可点的部分，发掘图密善丑恶之中的美德；第三部分的内容将从图密善皇帝最为人熟知的性格——傲慢入手，结合苏维托尼乌斯所记录的一些图密善的言语，力求更为深入地分析图密善皇帝之所以示人以傲慢形象的原因。
通过以上三个部分的叙述，本文希望能够在文章的结尾部分能得出对图密善皇帝形象最为全面的评判，以此也能为罗马帝国史的研究做出微薄的贡献。
2. 残暴与贪婪：与大众认知契合的图密善形象
现代对于图密善皇帝的研究中，多数倾向于将之描述为一位残忍的暴君形象。如第二版《剑桥古代史》第十一卷出版时，该卷编者就在前言里指出，如果人们忽略掉弗拉维乌斯王朝最后一位皇帝图密善被刺身亡后所引发的王朝更迭，那么公元70年至192年间的罗马帝国就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保持了连贯稳定的和平鼎盛期，这表明编者将图密善皇帝的统治视为对罗马帝国前期鼎盛的破坏([3]: p. xix)。苏维托尼乌斯的《皇帝图密善传》虽然不以描述皇帝在位期间的大事件而以日常生活、奇闻异事为主要内容，但他对图密善皇帝的描述可谓鞭辟入里。作为一名皇帝，图密善在世时就以残暴而闻名。而且本书写作的年代正是在取代了图密善的弗拉维乌斯王朝的安东尼王朝时期，对于前朝的末代皇帝，苏维托尼乌斯当然不会美化他的行为。
(一) 图密善在《皇帝图密善传》中的残忍表现
在《皇帝图密善传》中，他确实是个残暴而且喜欢滥杀无辜的皇帝。在传记的第10章中，苏维托尼乌斯就记录了图密善皇帝因为一点小事就处死了一堆人，如因为演员表演不到位、演技差就处死了那个仿剧演员；不但是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就连皇亲国戚、元老们也是图密善皇帝所随意杀戮的猎物，图密善的堂兄弟因为在宣读皇帝的命令时的一个口误就被他处死了([4]: pp. 371-372)。除此之外，在传记的第11章中，苏维托尼乌斯还记述了图密善与他的挚友阿勒奇努斯·克莱门斯的故事：
就在准备判自己的挚友和爪牙，与执政官等衔者阿勒奇努斯·克莱门斯死刑之前，他仍以一如既往的热情、甚或比以往更加热情地对待对方，直至最后在和他[阿勒奇努斯·克莱门斯]一同驾车之际，当见到他[阿勒奇努斯·克莱门斯]的告发者后，[图密善]还对他[阿勒奇努斯·克莱门斯]说：“你想不想让我们明天听一下这位再卑贱不过的奴隶[会说什么]?”([4]: p. 373)
这一段生动的叙述充分表现了图密善皇帝残忍而又阴险狡猾的一面。与传统史学只是一味谩骂图密善的残暴不同，苏维托尼乌斯通过简短的小故事，生动而又形象地展现出了一个残忍暴君形象，令读者觉得仿佛这是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般。
传记中对于图密善皇帝执意要处死失贞的维斯塔贞女的记述也是他性格的良好体现。在传记的第8章中苏维托尼乌斯记述了图密善皇帝执意处死了失贞的维斯塔贞女奥库拉塔姐妹和她们的首领科尔涅利亚，即使是他们的父亲和哥哥已经容忍接受了她们的罪过。维斯塔贞女是侍奉圣火维斯塔女神的女祭司，因奉圣职的30年内须守贞而得名，失贞即是对女神的亵渎。但在他们的父兄已经接受、赦免她们罪过的前提下，图密善还是处死了，并且是以活埋的形式处死了这些维斯塔贞女，充分体现了他的残忍和不近人情。
(二) 贪婪：图密善的另一个恶习
除了残暴与狡猾之外，苏维托尼乌斯笔下的图密善皇帝还是个贪婪无度的人。在第12章中就描写了图密善皇帝搜刮民脂民膏时所用过的一系列手段。如“无论天南海北，活人和死人的遗产一经起诉，无论何种罪名，一律没收。”图密善皇帝只要一个小小的罪名就能没收一个人一生的财富，不可谓不贪婪而邪恶。除此以外，在传记中图密善皇帝还无止尽地向“犹太人”征税，苏维托尼乌斯甚至记录了一个他年轻时见过的事，一个九十多岁的老者在挤满了人的图密善法庭上接受是否有做过割礼(犹太人的象征)的检查！([4]: p. 374)仅仅一个小故事便令一个贪婪的皇帝形象跃然纸上。
3. 恶中的善：图密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图密善确实是一位残暴的罗马皇帝，然而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笔下，他却不仅仅有着暴君的一面，而是也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一) 图密善的慷慨大方
首先，图密善固然是一位贪婪的君王，然而在《皇帝图密善传》中，却不止一次称赞图密善的慷慨大方。如在第9章中苏维托尼乌斯就称赞图密善皇帝，写道：“他丝毫没让人察觉出爱财和贪婪，相反却时常证明自己不但行事有度，而且慷慨大方。他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极其慷慨，还极为用心用力地鼓励他们做任何事切勿吝啬。”([4]: p. 370)如果说这些只是口头称赞的话，传记中也有图密善皇帝慷慨行为的记录。第4章中有提到图密善皇帝曾“三次向人民发放三百塞斯退斯的赏赐，而且在为七丘节祭祀举行的赛会期间，他置办了极其丰富的餐食。”([4]: p. 367)从上述内容中可以看出，图密善在一定程度上是十分慷慨的，当然这些行为都是在他的统治前期发生的，只能说是时间改变了图密善的品德，令他从拥有美德变为丑恶。
(二) 图密善的公正与热心公益
其次，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笔下，图密善皇帝还具有维护社会公平的品质。对于皇帝日常的政务工作，图密善以“认真而勤勉的态度主持审判，并时常在广场上开设特别法庭。”在维护社会稳定公正方面，图密善也做出过一些切实的行动，如“在担负起整顿风俗的职责之后，他终止了普通观众在剧院随意占据骑士专属的无序现象，他还取缔了那些流传甚广而又充满诽谤之言的出版之作。”([4]: pp. 368-369)可以说，图密善在统治时期内他的政治变化真的十分巨大，如此公正的皇帝形象与残暴不仁、部分青红皂白就滥杀无辜同时体现在一个人身上。
最后，图密善对于公共事业也十分热心，他在统治期间兴办了许多公共工程，修建了多种建筑。苏维托尼乌斯在第5章中如下记述道：
他重建了多座被大火焚毁的再宏伟不过的建筑，其中就有再度失火的朱庇特神庙……另外，他在卡庇托山为庇护者朱庇特建起了一座新的神庙，他辟出了一处现在被冠以涅耳瓦之名的广场，同样是他，还建造了弗拉维家族的神庙，一座体育场、一座音乐厅、一处为进行模拟海战而挖出的人工湖，后来，当至大椭圆形竞技场的两侧都被大火烧毁之后，就用湖里挖出的石块进行了重修。([4]: p. 367)
图密善为罗马帝国时期那些宏伟的公共建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即使修建这些建筑的目的也许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满足图密善皇帝的个人欲望。
总的来说，图密善皇帝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皇帝图密善传》中不仅仅是一位残忍的暴君形象，他身上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仍然有着可圈可点的地方。苏维托尼乌斯对于这些的记录大大丰富了图密善的形象，令他不再仅仅是脸谱化、扁平化的模式。
4. 图密善的傲慢：表现与原因
图密善皇帝最为后世所诟病的并不是他的残忍、狡猾和贪婪，而是他的傲慢的形象。这一形象跟随了他近两千年。
(一) 在《皇帝图密善传》中的傲慢表现
经常被用来证明图密善傲慢的莫过于他在统治期间总是以“我们的主和神”(dominus et deus noster)的开头来发号施令。罗马帝国的传统是每位皇帝去世之后，会被冠以神的头衔。如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笔下，图密善的父亲韦斯帕芗在临死之际与别人打趣道：“哦，我想，我正在变成神明。”([4]: p. 355)图密善打破了这个定例，他让别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尊他为神，因此实属傲慢。
在《皇帝图密善传》中其他那些包含了表示图密善皇帝傲慢的章节，大多是他口头上的表现，如在他的哥哥提图斯皇帝在位时期宣称父亲把自己留下来是作为分享大权之人；在成为皇帝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在元老院里吹嘘是自己把最高权力让给父亲和哥哥的。”([4]: p. 374)未成为皇帝之前的荒唐行为，是利用权力在一天之内就分配了罗马城内或外地的二十多个官职。这些固然是荒谬，但与他后世残暴而傲慢的名声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二) 图密善会表现出傲慢的原因
可以考虑到的是，图密善皇帝作为韦斯帕芗的次子、提图斯皇帝的弟弟，在他的父兄统治时期，他并不处在弗拉维乌斯王朝的中心点上，反而处在一种边缘地位中。在成为皇帝之前一直是在父亲和哥哥的阴影之下度过的，他不可能比得过前二位。在犹太战争中，图密善并没有参与到战役中，因此缺少了弗拉维乌斯王朝崛起的一个关键性因素——军功，因此登基之后，图密善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与父亲和哥哥们平起平坐。图密善在位时期，不管战事是否出师有名或是结果如何，他都会积极参与到历次战事中，甚至是在公元89年日耳曼行省总督萨图尔尼努斯(Saturninus)发动叛乱时，也力图做到御驾亲征。各种史实都表明，图密善在统治时期力图达到与父兄所媲美的军事荣誉。甚至头衔也要如此，毕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经被冠以神之名了。另外，图密善即位的时候年纪相对要年轻一些，罗马帝国是崇尚长者的社会，因为年长代表着经验，这些可以从许多保留下来的罗马帝国早期的皇帝雕塑中看出。因此，图密善急于给自己添加诸多头衔和封号，一定程度上也能够被看作是对自身统治的担忧。对于图密善的傲慢，外国学者帕特·萨瑟恩(Pat Southern)也在其作品《图密善：悲惨的暴君》一书中以心理学为切入点，从个人精神层面对此进行了分析[5]。郭羿显也在其论文《弗拉维乌斯王朝的形象研究》中指出“相比兄长，在(韦斯帕芗)期间的图密善更多是作为一个政治上的次要者出现，直到提图斯成为皇帝后，其地位才得到一些提升。因此，这一段缺乏锻炼的经历就给图密善统治时期的形象变化做了一个铺垫。”([6]: pp. 19-20)据于以上这些，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图密善皇帝会有这些在外人看来如此傲慢和荒唐的行为，那些一定程度上图密善对于自己前半生的反弹和对自身统治的担忧。
5. 结语
图密善皇帝的许多做法极大地引起了人们的不满，最终他被几位怀恨在心的元老在公元96年给刺杀了。神奇的是，在苏维托尼乌斯的笔下，图密善很早就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天、乃至最后时刻和死的方式有种预感。他常说，元首的境地令人同情，因为当阴谋被发现后，除非他们真的被杀否则没人会相信。在图密善死的前一天，他曾命人把献来的山楂存到第二天再享用，还补充道：“但愿到时有幸还能享用它们。”([4]: p. 378)但纵然这些，图密善还是没有躲过命运的捉弄，他还是被刺杀了。
人民对他被杀感到无动于衷，士兵则承受了万般的悲痛，还企图立刻给他冠上“被奉为神”的称号，若不是缺少领导者的话，他们甚至都准备替他复仇了。稍后，他们极力要求对实施刺杀之人加以惩处，并以此实现了复仇。相反，元老们则是那么地高兴以至于他们争相聚集到了元老院议事堂，毫无保留地用最最恶毒、最最难听的叫嚷声抨击死者，甚至还命人拿来梯子，将圆盾和他的肖像当着他们的面拆了下来，摔在了地上；最后，元老院还决定抹除各地给他的献词，毁灭一切和他有关的记录。
纵观图密善皇帝的一生，他确实是残暴而贪婪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最后会被刺杀的原因。然而通过苏维托尼乌斯对此生动形象地描写，我们能够以此来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图密善，以此作为对他的形象的补充。能够读到、分析到这样的一部作品，我们当代人无疑是幸运的。对于图密善的形象在当代的认知变化，学者郭羿显指出，2018年，在英国圣安德鲁大学凯尔特古典学研讨会的一个分论坛，题为“图密善无罪：重新评估最后一位弗拉维乌斯皇帝”(Undamning Domitian: Reassessing the Last Flavian Princeps)的学术会议召开，参会学者们运用了历史、文学、考古等多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对在大众认知中饱受敌意的图密善进行重新考量与评估，试图真实、客观地还原弗拉维乌斯王朝最后一位元首的真实面貌([6]: pp. 8-9)。这或许也是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在当代的回响吧。